第 25 章
葉蔓蔓的預言毫無懸念地成真了,那天截至到半夜12點,陸開就沒能再消停地喝上一口水。
期間葉蔓蔓又跑去他買顏料那家補了兩次貨。
到最後連手都是抖的。
毛筆和彩鉛不一樣,用力的輕重很考驗手的控制力,又是在皮膚上作畫。這幾個小時下來,比打了一下午籃球還累。
陸開叼著煙,實在是因為累到不行,也不怕遭人嫌棄了。
葉蔓蔓並沒有嫌棄他,還把馬扎放邊上,差不多是跟他貼著坐的。
兩人都雙眼放空呈現一種過度勞累后的痴獃,直到他抽完那根煙。
她遞了顆糖過去,也給自己擰了顆。
那顆粉色的小玩意用透明玻璃紙包著,擰開時會發出特有的塑料摩擦的聲響,聽著有點爽。
陸開沒有馬上擰開,而是對著手心笑得很有些深意。
他怎麼會想到,這顆糖最後會以這種方式又回到了他手裡。
「我一直想問,」他說,「妳身上老帶著糖,是不是低血糖啊?」
「就是嘴裡味淡,不要還我。」
「這回可是妳主動給我的,休想。」
葉蔓蔓愣了下,後知後覺地想起了那天在教室,他為一顆糖跟自己道歉,叫她別生氣。
那時她還能將陸開簡單地定義為「不要招惹的普通同學」。
現在,不行了,她竟然已經給他添了這麼多麻煩。
葉蔓蔓拿出手機一番操作,那邊陸開很快就收到了信息,是一筆數目不小的轉賬。
他揚了揚眉角,沒什麼正行地感慨,「這還真比當少爺賺,但妳要怎麼跟朱英傑說?」
「他那份已經拋出去了,能保本就已經該熱淚盈眶了,美得他。」
陸開聞言爽快地點了收賬,又湊在她耳邊小聲說,「那妳的那份呢?」
手機響了下,葉蔓蔓看到又是一筆轉賬,陸開發的,數目是她剛轉過去的一半。
無不無聊。
她扭頭,因為他剛才說話離得很近,加上這突然的一扭,兩個人臉差點擦上。
連呼吸都被迫要融在一起的距離。
太近了,葉蔓蔓甚至無法看清他五官的近,只有一雙眼,像此時頭頂無星的夜。
遠處是廣場那邊狂歡人潮的歡騰的餘音,近處是街邊店內滲出的強勁音效。
再深處些,是自己因驚訝而錯亂了瞬間的心跳。
主動退開些的是陸開,他的退讓很自然,臉上還帶著笑。
「我以為咱們是五五分賬。」他說。
剛才一直幹活不覺得,這會坐了下來,半夜的風一吹,多強的體質也抗不住。
葉蔓蔓就那樣,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她整個人都抖了下。
陸開一愣,起身去箱子那把她的外套丟了過來。
穿上外套后,夜光的圖樣只剩頜邊和脖頸那一片,手機屏幕的冷光印在她臉上,和那片血液的暖衝撞在一起,形成獨特的光影。
陸開突然就覺得喉頭髮緊,像是被惡魔捏著下頜,強迫他張開了嘴。
「收了吧,」他聽到自己說,「不然,就當是我跟妳買條信息。」
葉蔓蔓問他,「什麼信息?」
「妳舅舅,怎麼會變成那樣的?」
他們身邊,只有葉蔓蔓收拾好的那個紙箱子,裡面放著擺攤鋪的布,和零碎的一些小玩意,不想再賣了。
他特怕她這會掄起那箱子砸過來。
但葉蔓蔓從來就沒有暴力傾向,而且耳根很軟,找她問過題的人都知道。
「走吧,邊走邊說。」她答。
最後他們誰都沒有碰那個箱子,一人提著個馬扎。
她舅舅是因為她爸才變成那樣的。
年輕的時候兩家人關係特別好,直到小學五年級她還認為她跟朱英傑是親姐弟,雖然姓跟爹媽都不同,潛意識就是頑固地將他們定義為一家人。
她跟朱英傑一起長大,她爸爸葉琛名校畢業,畢業就進了家五百強做財務,五年做到中層,舅舅朱漣喜留學回來自己開公司,公司越做越好,他邀請葉琛加入,葉琛也很乾脆地辭了那份年薪頗豐的工作,兩家算是合成了一家。
葉蔓蔓從小是沒受過苦的,生活水平還在大多數人之上,上的私立小學的學費都夠別人上到大學。朱英傑小時候看動漫里的人吃飯香,裴紅當下就訂機票帶兩個孩子飛日本去吃,住一天回來時順便購物,甚至不耽誤周一上學。
她喜歡跟裴紅在一起更甚於朱漣欣,並不只因為朱漣欣熱衷帶她參加各種芭蕾比賽,更是因為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朱漣欣所表現出的焦慮會讓她覺得緊張。長大后她才明白,那是因為朱漣欣知道她爸爸葉琛在那時就已經沉迷於賭博。
一開始是在手機里當遊戲玩,後來被人帶去雲南賭,之後又嫌不過癮越了邊境線去到緬甸。無論他出門多久,去了哪裡賭,朱漣欣都採取了息事寧人的做法,即使葉琛數次被賭場扣留連夜打電話讓她籌錢,還有幾次被葉蔓蔓聽到,朱漣欣都沒有把葉琛的這一嗜好告訴過任何人。可能她非常明白這其中的利害關係,如果被朱漣喜知道,他將收回葉琛在公司的權利。
可誰都沒想到的是葉琛會膽大到真的挪用公司的專項款。那次的合作項目非常大,是朱漣喜用這幾年的口碑積累好不容易拿下的,到了交貨期卻被驗出他們生產的零件採用了不合格的低廉材質,整批貨對方都不簽收,並要求他們賠償所有損失。那時朱漣喜才發現公司賬目上的虧空有多麼巨大,很久以前開始葉琛就用他精湛的做賬手段去掩蓋,等到發現時公司已經成了個空殼子,甚至還有很多不明所以的外債。
最後公司不得已申請破產保護,車子房子全部變賣,身為公司法人的朱漣喜在一次出門買菜時被失業又拿不到補償金的工人套了麻袋,本來只是打一頓撒氣,卻不想寸勁打在了頭上,當時就爆了血管。
「你知道嗎,其實很多人從出生起腦袋裡就有一根動脈是畸形的,只要不破就一輩子都不會發病,除非像我舅舅那樣倒霉。」葉蔓蔓說。
朱漣喜腦出血很久才被路人報警送去了醫院,人是救回來了,但之後就變成了那樣。他的仇恨可能就在麻袋被套在頭上,視線一黑時完全迸發了出來,在不省人事前一刻,充斥著對葉琛的憎恨。
所以醒來后,他也只記得這股憎恨,即使連原因都忘了。
那之後兩家一落千丈,朱漣喜的病花了很多錢,而且需要人看著,獨立生活都成問題,受了刺激又怕他發病傷了人,裴紅就也只能辭職形影不離地照顧著。
她跟朱英傑都上了普通的公立初中,要債的在家堵不到,有時還會找去學校,也去朱漣欣工作的醫院找過事,她幾乎是被半強迫地辭掉了工作,後來經人介紹得到了給陸開奶奶做特護的機會。
那時葉蔓蔓就跟朱漣欣說,妳去吧,那可是市長的媽媽,誰敢去她那鬧事,而我還是學生,那些人看家裡只剩下我了又能鬧出什麼花來?
做特護不用回家,工資很高,陸開的奶奶喜歡她媽媽。
所以說她討厭陸家人嗎?
當然不了,怎麼可能討厭。
一開始是不能討厭,又喜歡不起來,後來認識了陸開,就又不一樣了。
「那妳爸爸呢?出了這麼多事,他欠的錢妳媽媽在還,那他人呢?」陸開順手拿過她的小馬扎,葉蔓蔓手裡空了,就插進口袋暖手。
「在我舅舅查項目款的時候他就跑了,好像是跑去了南方,後來再接到電話就說他死了,在當地和小混混賭博出老千,被人追著跑的時候跑進了拆遷的危樓,樓面坍塌摔死了。當地警方聯繫了我媽,她又打電話給我奶奶去處理,打那之後跟爺爺奶奶就也不聯繫了。」她說著,突然停住。
亮亮的眼帶著些疑惑地凝視著陸開,陸開一手拎著個馬扎被她這麼看著,滿身的不自在。
這個瞬間葉蔓蔓知道哪裡不一樣了。
為什麼她要對他說這些?說這種像是示弱了,欲博人同情的話。
其實她很早就明白了,在現實面前夢想不堪一擊,舞蹈帶不來轉機,跳高跳不出困境,曾經她以為自己多無敵,後來就深感自己有多無力。她因此變得很現實,談成績,談未來,唯獨不談自己這樣是不是很可憐。
她相信無論是她自己還是他們兩家人,都在變得更好。
可陸開到底又有什麼不同,讓她產生了傾訴欲,並不怕被他小看。
「妳再這樣看我,我就忍不住要瞎想了。」陸開故作輕鬆,她耳邊連接頸動脈的熒光油彩像數道細小的傷口,刺痛人的雙目,又那麼耀眼。
葉蔓蔓眨眼,「瞎想什麼?」
「就,是不是我知道的太多了,妳起了滅口的心……之類。」
「你不是練拳嗎?我又打不過你。」
「妳要滅口,我還能還手不成?」陸開順口說,又覺得自己這話哪裡彆扭,忙轉移道,「他總那樣對妳嗎?」
「誰?」葉蔓蔓沒及琢磨,見他盯著自己脖子,恍然,「我舅舅嗎?可能因為我長得像我爸吧,舅舅發病的時候總是認錯。」
「頭髮也是?」
「嗯。」
那天她在朱英傑家廚房,朱漣喜突然就沖了進來把她頭往剛打著的火上按,她頭髮就那麼燒了起來。
幸虧她頭髮夠長,也幸虧那天大家都在家,差一點就燒到頭皮。
那股焦味,這輩子也忘不掉。
她沒細說,陸開卻不難想象當時的慘烈。
他嘖了聲,壓下心裡那絲拉扯的疼,低聲譏諷了句,「聽上去,妳爸怕也只有外貌這一個優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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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少爺:我不開心,又有點開心。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