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捨五入
小宴/文
宗朔這話一出,大殿內的氣氛陡然冷卻下來。
別說謝小盈,就連皇后都有所察覺,剛剛明明已經打算把事情高高舉起輕輕放下的宗朔,顯然已經改了主意。正座上的男人目如鷹隼,緊緊地盯著殿中女子,他為君五載,早已不是昔日東宮那個恭謹寬仁的太子,而是一個喜怒不形於色的年輕帝王。
謝小盈「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心裡慌得如千鼓錘奏,鑿得她太陽穴都有些發痛。她咬唇猶豫,沉默不言,宗朔便更料准她心思有異。他重重一拍桌案,厲聲呵斥:「說!」
「……陛下……陛下怎麼知道的?」謝小盈最終還是壯著膽子抬頭去看宗朔,她久居清雲館,攏共就出去過一次。
怎麼世間事就這樣湊巧,只一次就能生出枝節?
宗朔望著謝小盈那清嫩面孔,有些不可置信:都這時候了,謝氏居然還有膽量不交代,反過頭來追問自己?
他雙眉恨不得擰在一起,拇指在自己另一邊手指的指節上搓了搓,開口時帶了幾分挖苦意味:「朕親眼所見,你說朕是怎麼知道的?垂絛湖畔,最愛無情山水。小女子豪言,朕可記得清清楚楚。」
謝小盈渾身冷汗都快落下來了,皇帝不僅撞見了她、記住了她,居然還聽到了她那天說的話?
然而,經宗朔這樣一提醒,關於那天的記憶也在謝小盈大腦中變得無限清晰起來。山窮水盡時,謝小盈靈光乍現,竟自己找到了一線轉機。轉瞬,她毫不躲閃地抬起頭,澄澈的目光撞進宗朔眼底,說不上是心虛還是鎮定,但至少眼神赤誠。
「回稟陛下,妾確實不敢貿然離開清雲館,生怕有違宮規。但妾入宮以來,確實悶閉已久,是以大著膽子借了宮娥裝束,才偷偷潛出去過那一次。倘若陛下當真親眼見到妾,想來應記得,妾那日穿著,與尋常宮人無異……何況,妾都不知道,那個湖還有個名字。」
謝小盈前番還算認真解釋,轉到最後一句,卻帶出幾分委屈撒嬌的意思,彷彿她自己沒做錯什麼。宗朔感到荒謬,直接反問:「你的意思,朕詰問你還問錯了?」
「不敢不敢。」謝小盈重新俯拜下去,「妾的意思是陛下誤會了,妾並非有意欺瞞陛下與皇後殿下,也沒有這個膽量。只是……妾總共就偷偷摸摸做了一次壞事,哪想到和陛下這樣有緣分,竟就被揭穿了。」
宗朔自己都沒察覺,他原先一腔提防,被謝小盈這樣三言兩語的打岔,說到最後竟然不剩什麼怒意了。他垂目看著謝小盈身影,逸出一聲哼笑,「謝才人倒會大事化小,你不拜皇后,佯病深居,御前欺君,到頭來膽敢說自己只做了一次壞事?」
「不知者不罪。」謝小盈道理條條,「妾明知故犯的事,只有溜出清雲館這一件而已,妾眼下也知道了,妾原來是可以自己離開清雲館的,所以四捨五入……」
「四捨五入,你還沒錯了是不是?」宗朔打斷謝小盈嘀嘀咕咕的話,似笑非笑地望向她。
謝小盈說話時不知不覺就直起腰,抬頭髮現對上了宗朔目光,這才趕緊又拜回去,「不是不是,妾有錯,請陛下責罰吧。」
宗朔沉吟不語,像在思量要如何懲戒謝小盈。
皇後顧言薇雖從頭至尾都近乎緘默,這一刻卻有些看出皇帝心緒,柔和開口:「陛下,臣妾倒以為謝才人說得沒錯,不知者不罪,她既然沒有藐視皇恩的不敬之心,其他旁的,也不值一提了。謝才人年紀小,臣妾日後命人悉心教導,定不會再令陛下煩憂。」
謝小盈沒想到皇后這樣寬容,禁不住偷偷抬頭,望向上首說話的女人。正巧顧言薇的視線也落下來,兩人目光交匯,顧言薇便沖她莞爾一笑。
宗朔一來不怎麼為謝小盈動氣,二來也樂得讓皇后做這個好人,畢竟她掌管中宮,御下妃嬪,謝氏若能領受恩德,來日乖順服帖,於中宮而言也是少一樁心事。
就此,宗朔終於揮揮手,「既然皇後為謝氏求情,朕便給皇后這個面子。不過謝氏頑劣粗鄙,皇后需費心教管一二,不可縱容她這樣氣焰。」
一邊說,宗朔的眼神一邊對上顧言薇。兩人多年夫妻自然默契,顧言薇知道皇帝是為她做臉面,因此低眉輕笑,很柔順地應:「是,臣妾遵旨。」
謝小盈也跟著磕了個頭:「謝陛下,謝皇後殿下。」
她餘光看見皇帝從座位上起身,大抵是要離開。謝小盈生怕又出什麼岔子,這次打定主意,就趴在地上,等皇帝走了再起來。她用餘光看著那黑金靴子,由遠及近,又往她身後走去,自己一動不動,只聽腳步,想看皇帝什麼時候出門。
最先是皇帝的靴子消失,很快皇后也從她身邊經過。身後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大約就是隨侍的宮人們逐一離開。謝小盈鬆口氣,拍拍胸口,終於敢從地上爬起來。
只她千算萬算沒想到,自己剛一回身,皇帝居然抱臂立在她身後,好整以暇地望著,像是早猜到她在想什麼。
謝小盈被嚇得,臉色當即有些發白。剛剛被皇帝叫住她都沒這麼心慌,幾乎是條件反射,謝小盈膝頭髮軟,又想跪下去。
宗朔蹙眉,向前一步,眼疾手快地撈住了謝小盈的胳膊,他眉梢揚了一下,開口問:「剛看你伶牙俐齒,不是膽子挺大的嗎?」
「……沒、不是……」謝小盈結結巴巴,實在無法判斷,皇帝怎麼突然殺了個回馬槍。
皇后與諸宮人都已離開,眼下殿內除了皇帝與她,竟只剩個立在一側的蓮月。謝小盈求助似的看了眼蓮月,蓮月卻眼觀鼻鼻觀心地守在旁邊,頭都不敢抬。
宗朔被她這鵪鶉樣子逗笑了,搖搖頭,鬆開手,「朕只是突然想起來,還不知道你叫什麼。」
謝小盈舒口氣,垂眉回答:「妾名小盈,大小的小,豐盈的盈。」
宗朔的目光順著她的臉往下挪了一點,似是觀察兩秒,才抬頭道:「確實是小盈,還能再長長。」
說完,皇帝終於轉身,揚長而去。
謝小盈獃滯兩秒,眨眨眼,等人影徹底消失,才敢扭頭詢問蓮月:「……他剛剛是不是調戲我?」
蓮月尚未出閣,哪裡聽得明白。她有些茫然地近前扶住謝小盈,「娘子在說什麼?剛剛真是嚇死奴了,還好娘子反應快,陛下未多責難。」
「回去回去,回去再說。」謝小盈也是一陣后怕,早沒了御前的機智,只想趕緊逃回清雲館,姑且避世一晚。
翌日清晨,謝小盈終於明白,自己躲清閑的好日子沒有了。
大約是怕謝小盈又忘了去拜見皇后,她剛梳洗,還沒來得及傳早膳,內侍省的常少監又趕來清雲館,還額外領了一個內宦,指著他道:「陛下怕才人在宮內迷路,誤了拜會皇后的時辰,特命此奴今日來侍奉才人,為才人引路。」
常少監的態度與昨日來傳召時儼然不同,說話顯得平和許多。謝小盈可算逮到機會,拿出一整根金條,親自塞進常路掌心,「辛苦少監來跑一趟!」
這金條燙手似的,常路剛接過就瞪直了眼,「這……謝才人重賞,奴不敢受!」
他嘴上這樣說,眼睛倒是盯著金條,捨不得撒開似的。
「少監千萬別同我客氣,往後還要多多勞煩少監關照。」謝小盈見他對金條這樣垂涎,很是鬆一口氣。畢竟他是皇帝身邊人,與尋常宮人不同。
可謝小盈萬萬沒想到,那常路冷不丁把金條又往蓮月手裡一塞,轉瞬便抱手施禮:「才人說笑了,奴還有差事,這便退下了。」
說完,常路竟像逃命似的,扭頭就從清雲館出去了。
謝小盈愣著,根本沒反應過來,等人走了都還在懵:「常少監這是什麼意思?」
蓮月跟著皺眉,「興許是陛下那邊規矩嚴……改日奴換成旁的東西再試試。」
凰安宮。
昨夜十五,皇帝理所當然宿在皇後宮中。因有朝會,早早便離開了。
凰安宮上下倒並沒因皇帝的留宿顯現出什麼特別的雀躍來,帝后那是結髮多年的情分,人人知曉,便也不以一晚的留宿顯出什麼特別的恩眷了。
皇後用過早膳,循例又進了一碗湯藥。她多年體弱,雖不見什麼大病,但每逢操持宮宴,第二日總是難免氣虛眩暈。奉葯的宮人躬身退下,顧言薇召來尚宮李氏,「「給謝才人的禮備好了嗎?」
李尚宮命女官用鋪著紅布的木盤呈上一枚赤金打造的纏花綴玉簪,有些猶豫地開口:「殿下,這禮……是不是重了一些?」
顧言薇笑著睨她一眼,「怎麼?李尚宮是不知謝才人的出身嗎?一枚金簪罷了,本宮還怕人家首富之女,看不上呢。」
李尚宮有些不悅地眉峰顰起,近前幾步,壓低聲道:「皇後殿下,昨日奴觀這位謝才人言行,很是狡黠精怪。陛下滔天怒氣,她竟三言兩語就能岔開了,實在是有些心機。她這麼多時日都不曾拜見殿下,竟然離開清雲館一次,就能教陛下遇上,這件事奴怎麼想都覺得很是蹊蹺,不似偶然。」
顧言薇聞言,非但不惱,反倒越聽越發笑,她虛咳兩聲,無奈地說:「便是有心機,能是什麼心機?不過想在陛下面前露臉罷了,內宮嬪御,你去問問,哪一個人沒有這樣的心機呢?算不得什麼。」
李尚宮怔了兩秒,也跟著釋然了,「殿下說得是,原是奴狹隘了。好在陛下心裡只惦記著皇後殿下,自打楊淑妃誕下皇長子,禮聘入宮的世家女,陛下已極少再召幸了。最近一年,除了林修儀與金美人,陛下便只來凰安宮了。這些,確實不值得殿下提防。」
顧言薇聽到這樣奉承的話,本該高興,可臉上的笑意反而淡去幾分。
她拾起那枚金簪,在手指間轉著看了一會,半晌方輕聲斥責:「議論陛下,你失分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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