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貫銅錢
小宴/文
崇明殿內,諸臣議完了河南郡的貪腐大案,個個跪安叩拜,退了出去。
宗朔雖早有預料,但也沒想到,一郡貪腐,竟上下牽涉若干世家大族。上至中書令楊守,下至無職官的長公主駙馬,居然個個有關聯。一個擺明了的重案,為保世家體面,最後竟只能高高舉起、輕輕放下。
諸臣告退,宗朔一個人坐在案前生悶氣。窗外日光明爍,也照不亮大殿內的陰翳。
他正盯著窗子發獃,見一個內宦的影子在窗紙上左左右右的晃現,不知鬧什麼鬼。他一股邪氣滋生,沉著臉呵斥常路:「你管教的好人,在御前怎麼做事的!!」
常路跟頭骨碌地跪在地上告罪,但也知道皇帝這是沒人撒氣,只能拿他做筏子。常路大氣不敢喘,任由皇帝接連罵了他幾句。
過了好半天,宗朔才道:「傳那狗奴進來,朕倒看看,他長了幾個膽子。」
常路趕緊給旁人使眼色,一個小內宦躬身出去,片刻后,傳進來了一個另一個面孔發白,畏畏縮縮的內宦,趴在殿內磚上,叩頭道:「奴驚擾陛下,罪該萬死。」
宗朔冷哼:「憑你還驚擾不了朕。說,在門口鬼鬼祟祟幹什麼?」
「回稟陛下,奴找常少監回話。」
「那就在這裡回。」
「……奴……奴奉聖旨從謝才人處回來,剛剛送謝才人去拜見完皇后。皇后已命尚儀局宋尚儀教導才人宮規,奴特來回稟。」
宗朔想起來,這還是他早上從皇後宮里打發過去的人。難怪看著面生,也不知道御前的規矩。既是凰安宮的人,宗朔一時也不打算罰了。他冷漠開口:「自己滾回凰安宮,找皇后領罰,別在朕跟前礙眼。」
那內宦連磕了幾個頭,趕緊爬了出去。
常路還在底下跪著,偷偷打量宗朔神色。
可真是託了皇後殿下的福,宗朔這會眉心的鬱氣總算抒發了幾分。半晌,宗朔目光落到常路身上,常路趕緊低眉斂首,不敢吭氣。
「你不是也去清雲館了?」
「是。」常路猶豫了一下,坦誠道:「謝才人見是奴過去,還要賞奴一根金條……奴惶恐,沒敢要。」
宗朔微愣,「賞你什麼?」
「……一根金條。」
宗朔自己都沒察覺,他一下子舒眉展目地笑開了,「嚯,這謝才人,好大的手筆。謝家的家底再厚,也經不起她這樣打賞吧?」
塞這麼重的金給常路,想必是昨日嚇壞了,以為買通常路就能保命。這謝小盈,真是慫精怪的。
常路見宗朔笑了,立刻就鬆口氣,他侍奉宗朔多年,已有幾分了解宗朔脾性。昨日皇帝與謝才人的對話,本就透出些意味來,今日竟又主動問起,多半是對謝才人有些興趣。常路抬起頭,討好地笑笑,故意把今天早晨見謝小盈的細節逐一說了,「回稟陛下,奴今日一早拜見謝才人,才人很是悻悻然,像被嚇慌了神。她待奴十分殷勤。還特地請託奴關照。因金條貴重,奴辭拒后就趕緊回御前了。」
宗朔玩味地看著常路,「怎麼?少拿了一根金條,覺得可惜了?」
常路一下慌了,重新叩首:「奴不敢,奴絕無此意。」
宗朔哼笑一聲,心情確實是好轉了。他想到謝小盈的年紀,昨夜一番驚嚇,可別再嚇出個好歹,還是得哄一哄。
他想賞賜謝氏點什麼,但念及謝氏家底,又覺得內庫里的東西賞出去,多少有點不夠亮眼。宗朔靜坐遐思半晌,想起成元二年波斯使者進京,獻過一些螺子黛。在無數貢品中,這小玩意本不起眼,宗朔不甚在意。但皇后聽聞后居然特地找他討要過,內宮嬪御有不少人也惦記喜歡,巴巴兒來討過賞。宗朔這才有印象。
想著謝小盈是江南人,謝家生意也還沒做到波斯那麼遠,興許沒見過這稀罕。
片刻,他終於擺擺手,「去,朕庫里有波斯人進的螺子黛應該還有剩的,你挑兩盒,替朕賞給謝才人。這差事你親自去,謝才人屆時若高興再賞你金條,你就只管收了,也不必來回稟朕了。」
常路只覺劫後餘生,當即喜笑顏開,宗朔這是特地尋個由頭,幫他去討賞呢。他跪在地上,重重磕了個頭,「奴叩謝陛下。」
御前的事情繁冗複雜,常路為了討這個賞,忙過傍午,晚飯都不敢吃,好不容易逮個空子,親自攜上那兩盒精緻的螺子黛,匆匆往清雲館去。這一路上,常路免不得惱恨這清雲館偏遠,害他腳程倉促,生怕耽擱回到御前。
而清雲館內,謝小盈因接連幾日都不用去見皇后,正是輕鬆雀躍,擺了滿席佳肴,邊吃邊與宮人笑談,好不快活。
值守的蘭星遠遠瞧見常路,又是一陣緊張,趕緊折回內閣稟報。
謝小盈沒想到常路還會來,心裡也有點惴惴。她沖蓮月道:「早晨常路不肯收那金條,想必是太貴重了,你去內室取一貫錢來吧,往後還是得徐徐圖之。」
蓮月稱是去了。
片刻,常路堆著滿面的笑踏入清雲館,謝小盈好整以暇地受了他一拜,也殷切地問:「不知又有什麼事,要勞煩常少監?」
常路態度簡直一次比一次好,他命人揭開托盤上的紅布,展示出兩個小盒,「回稟才人,陛下有賞。」
「陛下?」謝小盈愣愣地站起身,與蓮月對視了一眼,有些不敢置信,「陛下賞我嗎?」
「是,才人還不快看看?」
隨侍常路的內宦端著托盤上前,謝小盈拿起那兩個加起來都沒有巴掌大的小盒子打開看看,裡面是黑漆漆一坨,不知什麼東西,她低頭聞了聞,有很淡的香。她茫然地問:「請少監恕我粗鄙,這東西是……」
「波斯進貢的螺子黛,陛下特意為才人選的。」常路笑眯眯的,內心期待的卻是接下來的賞賜。為了多得點謝小盈的好處,常路不惜添油加醋道,「這螺子黛可是稀罕物,當年波斯人進貢的時候,那可是不少後宮嬪御爭搶之物,全看陛下青睞,才得賞賜。而如今,陛下一賞就賞了才人兩盒!」
哦!!謝小盈終於恍然大悟,高級眉粉!!!
她示意荷光去收下賞賜,自己發自肺腑地笑起來,「原是我沒見識了,多謝少監講解。蓮月……」
常路已經知道這個蓮月算是清雲館里領頭的宮娥,謝才人喚她,那勢必就是要發賞了。常路禁不住精神振作,難掩期待地望向了蓮月。
蓮月果不其然笑吟吟地從寢閣里出來,「辛苦少監這一趟,我們才人的一點意思,還請少監這次切莫推辭,務必收下。」
說著,沉甸甸的一坨東西就被塞進了常路手裡。
常路滿懷期許地低頭一看——
銅錢?
怎麼只有一貫銅錢?
他臉色僵硬,不可置信地抬頭看了謝小盈一眼。謝小盈很真誠道:「妾知道少監侍奉御前,潔身自好,想必看不起這些阿堵物。只是妾的一點意思,說來不算昂貴,想來不會給少監添麻煩。」
常路笑不出來。
他乃是內侍省少監,御前最得力、最受信任、跟在皇帝身邊最久的內宦。
區區一貫銅錢!能給他帶來什麼麻煩!!!
謝小盈看他表情古怪,自己也有點慌了,一根金條常路不肯收,連一貫銅錢都不要嗎?她遲疑地與蓮月對視,兩人面面相覷,都不知道還能再怎麼勸了。
過了好半晌,那常路終於抱著那一貫銅錢,帶著虛假的笑容說:「多謝才人費心了,那才人沒別的吩咐,奴就告退了。」
謝小盈拍拍胸口,還好還好,收下了。她命蓮月親自去送常路,自己鬆一口氣,招呼眾人道:「來來,剛剛你們說到哪兒了?成元三年,楊昭儀有孕,然後嘞?」
……
是夜。
宗朔奏章看到一半,餘光便掃見門外人影憧憧,他正想罵,卻見常路低著頭悄悄從側殿溜了進來。默不作聲地找個角落侍立住,再沒有動靜。宗朔想起來,常路應當是去給謝才人送賞了。
他看了眼面前小山堆似的奏章,有些乏累,遂站起身活動了一下,順勢召常路近前,「怎麼樣?拿了謝才人好處了?」
常路露出一個比苦瓜還苦的笑臉,站在殿下,「回稟陛下,這一次,謝才人只賞了一貫錢。」
宗朔先是愣了幾秒,隨即不可控制地發出大笑。
他深居宮中多年,豈能不知這裡關竅!常路不敢收金條,謝才人想必也是不敢賞了。
常路看皇帝笑得這麼暢快,本還有些沮喪,倒也消散了,他守在下面,撓撓頭,討好地說:「奴雖失了一根金條,但能逗得陛下開懷,那比奴得了一根金條還高興。」
宗朔一邊笑一邊搖搖手指,很殘忍道:「常路啊常路,逗朕高興,不是你的功勞,乃是謝才人的功勞。」
掃了眼面前奏章,片刻,他指使常路,「傳謝才人來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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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路:?!小丑竟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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