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6.

腳步聲停在了她面前。

萬籟寂靜,唯獨胸腔里那顆心臟怦然跳動著。

郁秋垂著眸,看著地上那雙黑色的靴子,雪色衣袍垂下來,在風中輕輕地飄動。

她喉間湧出兩個字,像溫熱的池子里冒出的泡,尚未破開水面就化了。

阿青。

她還配這樣叫他嗎?

額發貼在臉上,汗珠順著臉頰慢慢滑落,她心頭燥熱,呼吸不暢,像一隻被裹在琥珀中的螞蟻,無端地被人拿在手上賞玩著。

男人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沉默著,一言不發。

讓人根本猜不透他心裡的想法。

郁秋舔了下口腔內壁,心裡自嘲一笑:滄瀾宗主能對她有什麼想法?

陸見寒或許會恨她,想方設法地折辱她,逼她跪地道歉,公然處決她,讓她身敗名裂,死無葬身之地,以此泄當年之憤。

但滄瀾宗主修的是無情道,早已斷了七情六慾,掐死她跟掐死一隻螞蟻有什麼區別?

他甚至根本看不上她。

當初,是郁秋下狠手,活生生地將他逼成了現在這副模樣。

如今她的報應來了。

漫長的寂靜之後,滄瀾宗主終於開了口:

「郁、秋。」

一片雪花落在心頭,涼了炙熱的血。

她牙關緊緊咬著,不露聲色,置若罔聞。

滄瀾宗主注視著她,淡淡地說:「她在哪?」

她仍然垂著眼,不敢去看滄瀾宗主那雙琉璃似的眸子,不敢去想……會在他臉上看到什麼樣的神情。

腦海里仍是那年,她將無情劍緩緩地從他心口抽出來,少年雙手抱著劍刃,鮮血染紅了他雙手,懵懂的眼睛漾著淚光,央求著她:

「可不可以……不要這樣?」

「師尊,阿青一定會聽話的。」

「師尊……」

郁秋冷漠地看著他,一根根地扳開他手指,雙唇分開,輕輕說:「我不要你聽話。」

她看著那雙琉璃般晶瑩的眸子,彷彿摔碎了一樣,溢出了淚水。

阿青緩緩地闔上眼,雙手無力地垂落下來,攤開的一隻手掌心躺著一枚桃花簪花,早已被鮮血潤濕了。

少年的笑音,回蕩在她腦海——

「師尊喜歡這個嗎?」

「阿青送給你好不好?」

郁秋抽出劍,和無情劍一道離開他胸腔的,還有一段完整的情絲,被她一寸寸地收起來,拿在手裡。

雪白的情絲繞在指尖,柔軟、晶瑩無暇,像盤著情人的髮絲。

既然入無情道,就不必要這情絲。

她將那多餘的玩意收了起來,凝視著少年慘白的臉龐,良久,轉過身去,將未說完的半句話說出來——

「我只想讓你變得強大。」

在那之後,郁秋再未從他臉上看到笑顏,兩人的交流日益減少,待他離開師門,重逢后兩人也免不了兵戈相見。

少年成長的速度驚人,很快郁秋已經招架不住他了,那時候她和陸見寒的關係也很僵,到最後只能躲著他們,不與他們相見。

這一躲就躲了一百多年,若非這一戰,她或許還能繼續躲下去,直到離開這個世界為止。

郁秋,她在哪?

滄瀾宗主明知故問,眼神卻一刻都不曾從她身上移開。

那眼神明顯就是在說:你就算是化成灰,我也認得你。

戰場上一片寂靜,沒有人能回答滄瀾宗主的問題。

良久,江白的聲音突兀地出現,郁秋心裡猛然一驚——

「師尊,救我!」

「咚」地一聲,江白的身體四分五裂地出現在戰場上,腦袋滾落到了郁秋面前,與她來了個面面相覷。

郁秋:「!」

那滄瀾宗主不知用了什麼手段,將活生生的人裂成一段一段,傷口倒也沒出血,眼珠子還能轉動,令人根本無法想象江白居然還能活著?

江白轉動著眼珠子,左顧右看,茫然喊道:「師尊你在哪?!師尊救我!」

郁秋咽了咽口水。

她知道,她的下場一定也好不到哪裡去。

「烏綺雲。」

滄瀾宗主開了口。

九尾狐妖蹙眉看著他,眼神中帶著幾分畏懼和疑惑,以及那狐族與生俱來的嘲弄和不屑。

滄瀾宗主簡單地撂下一句話:「給你們半個時辰的時間,交代後事。」

話音落下,封印被瞬間解除了。

所有人同時鬆了口氣,活動僵硬的筋骨,一個個都難以置信地看向滄瀾宗主,既不敢大聲說話,也不敢繼續動干戈。

交代後事是什麼意思?

滄瀾宗主想要什麼?

烏綺雲沉默著,朝郁秋走過來,扣著她手腕轉身就走。

郁秋被牽著踉蹌了一步,回過頭,看了眼滄瀾宗主的背影。

他背對著眾人,刀宗、劍尊等人前去詢問他的意見,他抬了下袖子,示意他們不要妄動。

眾人心裡對他有氣,但不得不屈服於他的淫威。

他剛才使的那一手,讓所有人都開了眼界,只有滄瀾宗主在仙盟,仙盟就完全不懼妖、魔二族。

*

朝聞道三零九七年寒冬,劍閣之女顧風茹殞命,魔君見寒重傷,仙盟以壓倒性的優勢將妖族、魔族逼上絕境。

洛水上白茫茫一片,集結著兩族最後的兵力。

烏綺雲坐在一張金榻上,七尾優雅地舒展開,一手搭在扶手上,撐著額頭,一手撫摸著青鸞的羽毛,即便是窮途末路,她也絲毫不慌張,隨意一坐,便是一副王者之氣。

她側著臉,目光從部下身上依次掃過去。

妖皇邪利死後,妖族便只聽從她一人的命令,上萬妖族跟著她出生入死多年,最後就剩下了這些。

魔族和刑宗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裡去,眼下大勢已去,是時候給這些人安排後路了。

「今日天要亡孤,孤無話可說,」烏綺雲語氣漫不經心,嗓音裡帶著天生的狐媚,按著蘭花指,思索著,緩緩道,「孤原本準備了後路,讓顧風茹擔任下一任妖皇,將信物都交到了她手上。」

聞言眾人大驚,議論了起來,赫連更是立刻想到了什麼,猛地抬頭看向郁秋。

之前在無涯谷,郁秋拿著信物支走赫連,眼下烏綺雲又說信物交給了顧風茹,也就是說郁秋原來騙了他?!

這個念頭讓赫連震驚不已,他冷汗涔涔,不時地朝郁秋看去,什麼都不敢說。

郁秋兀自站在妖族之中,面無表情,垂著眼瞼,看著腳下的薄冰。

真冷啊。

阿青離開師門的那個冬天,也是這麼冷嗎?

「秋兒。」

郁秋愣了下,抬眸迎上烏綺雲的眼神,有些局促不安。

烏綺雲笑著看她,道:「你在想什麼呢?」

郁秋道:「屬下只是在想,您若飛升離去,留下屬下在這人世間,好生孤獨。」

烏綺雲眼神溫柔,笑道:「秋兒若是當真惦記孤,孤便不飛升了。」

郁秋驚了下,忙道:「大人您開什麼玩笑呢,這天底下沒有人比您更有飛升的資質,屬下雖有不舍,卻日日夜夜盼著您得道飛升,脫離這苦海人間!」

烏綺雲眼中笑意淡去,嘆了口氣道:「秋兒,事到如今,你還是不願意和我坦誠。」

郁秋驚道:「大人這話何意?」

烏綺雲卻沒有回答她,突兀地轉了個話題:「花不香,魔尊的傷你可看過了?」

「啟稟大人,」花不香恭敬地回答,「魔尊大人傷及心脈,幸虧救治及時,服了還魂丹,眼下雖不能完全好轉,但姑且性命無虞。」

郁秋還在揣摩烏綺雲剛才丟給她的□□,心裡忐忑不安。

等閑劍和信物都在她身上呢,烏綺雲一旦懷疑她,只需搜一下她的身,她絕對吃不了兜子走!

「秋兒,」烏綺雲朝她招手,笑了下,「過來孤這裡。」

郁秋低著頭走過去,放了張矮凳子在金榻前面,溫順地坐在她身旁。

烏綺雲抬手摸了下她的臉,笑道:「孤還是看不慣這張臉,不及你原來的臉千分之一好看。」

郁秋仍頂著鳳不眠的臉,心神不寧地說:「大人謬讚了,左右都是要死的人,長什麼模樣又有什麼區別?」

「死?」烏綺雲奇道,「誰說你要死了?」

越是這樣溫和的語氣,越讓人覺得危險。

眼下烏綺雲尚餘九尾,想要掐死她幾乎是輕而易舉。

郁秋垂著眼瞼,不敢多說一句話。

「對了秋兒,」烏綺雲身體往後仰了仰,抬手扶著下巴,仔細地端詳著她,道,「你可知道,顧風茹是怎麼死的?」

郁秋回答:「屬下聽人說,她是被人毒死的。」

「嗯,」烏綺雲道,「聽聞是天下間罕見的毒,孤讓花不香剖開她的屍體驗過了,毒死她的葯裡面,有一樣叫做龍君崩的奇毒。」

郁秋語氣詫異:「龍君崩?」

「是啊,秋兒,」烏綺雲注視著她說,「龍君崩乃是奇毒,天下間僅有一人能煉出此等毒/葯。」

「那人便是孤。」

郁秋心裡咯噔了一下,緊張地咽了咽口水。

「當然了,」烏綺雲笑了一聲,「孤不可能去殺顧風茹,她可是孤認定的下一任妖皇人選。」

「但是這龍君崩,孤曾給過一個人。」

說到這裡,烏綺雲冷不防地盯著郁秋看,眼神帶著強烈的審訊。

她果然在懷疑郁秋了。

「大人,」郁秋語氣平靜,「顧風茹乃是繼任劍尊,在她卧底的身份揭示之前,妖、魔二族人人都想殺她,她死在誰手裡,都不蹊蹺。」

烏綺雲冷笑道:「一代劍宗,死得不明不白的,能不蹊蹺嗎?」

「大人,」郁秋鎮定道,「屬下對此的確毫不知情,您賜於我的龍君崩,我一度不知珍惜,曾經分發給其他藥師,江白手裡也有,我想……花不香手裡或許也有。」

「你血口噴人!」花不香怒道,「郁秋!我看明明就是你嫉妒顧風茹,殺了她奪權!」

郁秋站起身,反唇相譏:「閣下真是抬舉我了,顧風茹是何人?一個大乘期的劍宗,會死在一個元嬰期煉器師手裡?閣下當真覺得我有這等本事,能煉出這等天下奇毒?!你怎麼不相信母豬會上樹啊?」

花不香:「你!」

「你什麼你?」郁秋瞪著他,「你一個大老爺們,打架也不會,治病也不會,竟知道在這裡挑撥離間,都什麼時候了,還玩宮心計!你是擔心死得不夠慘嗎?」

烏綺雲抬高了音量:「秋兒。」

郁秋閉上嘴巴。

沉默片刻后,烏綺雲道:「顧風茹一事暫且不論,但魔尊遇刺一事,你難辭其咎。」

「的確,」郁秋聳了下肩,語氣誠懇,「鳳不眠用了我的臉,藉機行刺陸見寒,若非如此,我們也不會輸得這麼快。」

花不香「哼」了一聲,別過臉去。

烏綺雲看著她道:「你去找魔尊做什麼?」

「他是我徒弟,」郁秋道,「我去見我徒弟,有……什麼不對嗎?」

烏綺雲道:「孤以為……你不喜歡他。」

「我聽聞,魔尊願為出手相助的條件——是從大人您手上要到我,」郁秋語氣淡淡,「若是能為你分憂,我死在那個孽障手裡又有何妨?」

「秋兒?」烏綺雲皺著眉,「是我誤會你了……」

「郁秋!你口口聲聲說要為烏綺雲大人分憂,可你到頭來做了什麼?!」花不香站出來,指著她道,「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攪局添亂,還好意思在烏綺雲大人面前表忠?!」

赫連忙道:「花藥師!眼下不是談論這些的時候,還請您注意分寸!」

「花藥師說的沒錯,」郁秋轉過臉,幽幽地看著花不香,拖長了語調說,「說起來,我為烏綺雲大人辦的事的確是太少了,那就再來一樁——」

花不香正要痛斥她,徒然脖子上溢出血,他難以置信,雙眼瞪大,「咚」地一下往後倒在地上,將冰塊砸出了巨大的裂痕。

「!!!」

郁秋出刀快如閃電,收刀時慢吞吞的,擦了擦血,在眾人震驚的目光下,幽幽地說:「花不香此人乃是仙盟安插進來的叛徒,鳳不眠刺殺魔尊一事,便是他安排的。」

名字中帶「花」的葯修。

原本郁秋不是很確定,但今日花不香如此咄咄逼人,要置她於死地,她便完全確信了。

郁秋殺人時毫不手軟,而她身後的烏綺雲不怒反笑,直接默許了她這種行為。

考慮到烏綺雲平日里對郁秋的關照和疼愛,其他人心裡縱然有天大的疑問,也不得不壓下去了。

烏綺雲看著郁秋笑,片刻後起身,道:「你們都下去吧,剩下的話,孤要與郁秋單獨說。」

眾人遲疑著,烏綺雲道:「放心,孤就算是拼了這條命,斷去其餘七尾,也不會讓你們死在仙盟那群小崽子手上的。」

有了這句話,眾人總算是吃了定心丸,紛紛跪地示忠。

郁秋卻大為不解——

什麼叫做拼了這條命,斷去其餘七尾?

烏綺雲……不是要飛升的嗎?

「秋兒,」烏綺雲凝視著她,沉聲道,「你跪下。」

郁秋沒有多問,朝她跪了下去。

烏綺雲道:「那份捲軸,你打開看過沒有?」

郁秋:「…………」

郁秋抬起臉,微微睜大眼睛,對上她的眼神,便知道什麼都瞞不了烏綺雲。

烏綺雲語氣淡淡,帶著些許無奈說:「莫要再騙孤了。」

「沒有。」郁秋跪的筆直,坦白說:「沒打開看過。」

烏綺雲彷彿聽到了什麼好笑的笑話,笑得肩膀聳動,身體顫抖,良久才支著身體在金榻上坐下來,道:「沒看過也好。」

郁秋滿腹疑惑,道:「……那裡面,不是飛升的天機嗎?」

「是,也不是,」烏綺雲語氣平淡,「天機這東西,不是對每個人都適用的,有些人就算掌握了天機,也不可能得道飛升。」

郁秋道:「願聞其詳。」

「秋兒,」烏綺雲道,「你覺得,天道一定是善的嗎?」

郁秋搖頭:「天道不分善惡,順應自然便可。」

「什麼才是自然?」

「天地生長,萬物有時,有生有死,順應變化,就比如人之於天地,某種程度上,人的發展能促進天地變化,也能毀天滅地,生出禍端,所謂自然,便是這二者之間的和諧,正所謂天地與我並生。」

聽聞此言,烏綺雲竟是驚愕不已,道:「秋兒,你當真沒看捲軸上的內容?」

郁秋道:「我可以發誓。」

「不,倒也不必,」烏綺雲嘆了口氣,道,「孤想了數千年沒有想明白的道理,就在你三兩句話間,看樣子,孤的判斷沒有錯。」

郁秋正好奇烏綺雲葫蘆里到底賣的什麼葯,烏綺雲的下一句話,如雷劈來,直接將她釘在了原地。

烏綺雲注視著她,認真說:「秋兒,孤願將一生修為渡你,助你飛升。」

郁秋:「…………」

「啊?」

郁秋如在夢裡,掐了一把臉,道:「怎麼是我???」

烏綺雲道:「因你的性情,難容於這天下,飛升對你而言,是最好的選擇。」

郁秋尷尬道:「您是說,我得罪的人太多了,不飛升很難收場對嗎?」

烏綺雲帶著笑:「確實如此,你養大的那幾個小崽子,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滄瀾宗主也已經認出你了,你若飛升離去,他再怎麼恨你,也拿你沒辦法了。」

「不不,」郁秋忙起身,揉了揉跪得冰冷的膝蓋,主動坐在烏綺雲身旁,腆著臉說,「大人,您的修為是您自己的,旁人要不得,您給了我,我也受不了啊。」

烏綺雲道:「孤早已下定決心了。」

郁秋愣了下,道:「在您決定將捲軸給顧風茹之前嗎?」

烏綺雲頷首。

郁秋在心裡暗暗地罵自己,吃了一路的醋,倒頭來才知道烏綺雲早已經將最好的安排給她了。

這種感覺……讓她心裡既酸澀,又甜蜜。

「烏綺雲大人,」郁秋站起身,正色道,「您的修為,我絕對不能要,但是您讓我明白了一件事情。」

接著,她朝烏綺雲鄭重一揖,千言萬語道不盡一個「謝」字,唯有做點什麼來報答她。

她轉身,生怕烏綺雲捉住她似的,掠過冰面,往仙盟那邊飛去。

烏綺雲急道:「哎,你去哪?!」

「去找我的徒弟們,」郁秋扭過頭,沖她一笑,朗聲道,「烏綺雲大人千秋萬代,永世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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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尊失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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