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千禧年
深夜。
昏暗的小屋中,只有案前一汪奶白色光團。
已經過零點許久了,28歲的華婕仍在伏案畫畫。
她的影子被光打在身後,如一個被泅困而無力掙脫的小獸。
推了下厚重的眼鏡,短暫思考後,又繼續刷刷刷在手繪板上塗抹。
這已經是她畫的第三版了,甲方總能在她的畫中挑出不滿意的地方,時刻挑戰著她的極限。
雖然在圈子裡已是有點人氣的畫手,也被不少粉絲稱為『大觸』,可為了錢,還是少不了要受甲方爸爸的氣。
她已經非常疲憊且厭倦,不知又畫了多久,終於摘下笨拙的眼鏡,昏昏沉沉伏在了手繪板上。
……
迷糊中彷彿回復了些意識,胸口沉重的喘不上氣。
是要死了嗎?
她好難受。
手掙扎著,想要抓住些什麼,她好不甘心。
腦海里浮現一幕幕,都向她展示著自己這不算長久的一生,活的到底多無趣。
兒時別人都住上樓房了,她還住在平房裡,連抽水馬桶都沒見過。
同學們常常嘲諷她土包子,像從古墓里鑽出來的,走路都掉灰。
上學時學習成績中等,學畫畫普通,進入大學后沉在人群中,彷彿溺水般發現自己什麼都不是。
她拼著勁兒的畫畫,磨鍊技藝,終於覺得行了,入社會畫上幾年,仍是個被甲方鞭撻的畫匠,甚至逐漸開始厭倦畫畫。
因為覺得父親專斷蠻橫,她可以一個季度不跟家裡通一個電話。
工作不順,愛情沒有,在大城市裡飄著的她總有一種失勢心理,好像所有人都瞧不起她。
連媽媽主動打來電話,她也喪氣的不想說話。
快三十歲了,除了畫畫仍一無所有,她甚至沒辦法證明自己曾存在於這個世界上。
四周昏暗吞沒的也許不止是光,還有她的人生。
……
……
華婕猛地睜開雙眼,有些懵懂茫然。
她彷彿只過了一瞬,又像是睡了很久。
租屋的畫案不見了,此刻她坐在小板凳上,面前擺著個畫架。
正值晌午剛過陽光最烈的時刻,赤芒肆無忌憚揮灑,天地間一切都顯得耀眼。
華婕一時無法習慣這萬丈光芒,伸臂遮住眉眼。
大楊樹下蟲鳴鳥叫,室內嘈雜,老師站在畫室中央,正交代今天的繪畫內容。
這是一間很有年代感的教室,綠漆的鐵窗格上有些斑駁,每扇窗下都有一組已經掉漆的暖氣片,暖氣管道就那樣毫無美感的盤踞牆邊。
三十多個學生在空曠的畫室中被分成六小撮,每一撮都圍著一組難度不同的靜物。
老師做完簡單講解,身邊同學已經開始擠眉弄眼的打量面前靜物,華婕還在發獃。
「你怎麼還不畫?」老師走到她身後,拿手裡的2b鉛筆輕輕碰了碰她頭頂。
華婕怔怔眯起一隻眼,捏著鉛筆比對起靜物的比例,然後在素描紙上構圖,定比例,打輔助線,勾形。
畫畫早成了她的本能,融入骨血,幾乎不需要怎麼想,眼、腦、手已經熟練的配合起來。
繪畫的過程,華婕逐漸恢復了思考能力。
她發現自己的手變小了,手指纖細白嫩,指甲粉潤有光澤,像少女般可愛。
手腕細瘦,絨絨的汗毛被陽光勾勒成金色,皮膚彷彿是透明的……
簡單幾何靜物素描畫,她信手拈來,身邊其他同學還在畫一筆、擦一筆的摳框子,她已經開始上第一層明暗陰影、上第二層調子、加深細化……
思考還在繼續,近半個小時的時間裡,她甚至還掐過自己……忽然,華婕站起身,從窗玻璃上看到自己模糊的倒影。
鵝蛋臉,肉肉的有些嬰兒肥,圓圓的大眼睛,乖乖的齊耳娃娃頭。
沒有厚重的眼鏡,沒有因為戴眼鏡而凸的像金魚般的腫眼睛,沒有因熬夜而久積的黑眼圈……
清清爽爽的少女形貌,是她最好看的青春模樣。
老師皺眉看了華婕一眼,才要開口喊她坐下,便見少女一掃懵懂呆相,臉上浮現狂喜,猛地丟下筆便跑向門口。
「華婕!你幹什麼——」老師話還沒說完,少女已經跑出門,頭都沒回一下。
張向陽已經在市少年宮辦了5年美術班了,華婕是今年暑假才來的學生,一向省心,今天怎麼跟火燒了屁股似的?
她走到門口往走廊里張望時,沒見人影。
又繞到窗口,這才瞧見少女狂奔出院子,沿著馬路一路跑一路笑,還時不時蹦蹦跳跳,化作夏末一抹蓬勃掠影,消失在街角。
「畫你們的。」回頭見許多學生都在東張西望,張向陽肅臉訓了一句。
踱步回到華婕座位前,朝畫板上的素描畫隨意一瞥。
只這一下,目光竟挪不開了。
小組裡其他同學還在畫基礎形狀,華婕的畫完成度居然已達到60%。
速度太快了,手太穩了!
這是每一筆都下的特別篤定迅速,且從頭到尾沒修改過,才可能達到的吧?
就算手能達到這個速度,腦子跟的上嗎?
判斷這一筆畫在哪裡,用多大力量畫,畫多長的線條……這些不需要思考嗎?
而且,無論是從形狀準確度,還是整理明暗把握上,都太恰到好處了。
僅從它完成的這60%來看,已足以推導窺見它完成後,會是一幅怎樣優秀的高分畫作。
張向陽抽出這幅畫,盯著看了半晌,微微怔忡。
就算是自己這個當老師的,也未必能畫的這麼快,又畫的這麼……恰如其分吧。
……
……
睡夢中驚醒,華婕盯著蒙在昏暗中的房頂,晨曦鑽過窗帘縫隙灑進屋子,昏暗的光如流動的液體般填充四周。
緩慢轉頭打量,空蕩蕩的沒什麼傢具,白牆、方方正正的小床頭櫃,一個四方書桌上擺著幾本書,一把最普通的木椅子上掛著個大書包。
昏暗的環境無法讓她將事物細節看透徹,但模糊的一物一景都透著陌生又熟悉的奇妙氣息。
這是二零零零年她剛上高一時,他們家買的第一個房子,勁松市北山上的一個小平房。
她撲騰著從床上坐起來,因為血糖低眼前黑了下。
扶住單人床沿,一站穩她就光著腳迫不及待的蹬蹬蹬跑出自己房間,直奔父母卧室。
推開門時聽到父親的呼嚕聲,她眼眶微熱,直撲向黑黢黢的床鋪,像一個英勇就義的戰士。
快很準的壓在母親身上,嚇了母親一跳。
「幹什麼呢……」華母才從夢中驚醒,聲音含糊沙啞,被壓的喘不上氣,抓住女兒肩膀使勁兒推:
「做惡夢了?」
上一世青春期的華婕恨叛逆,敏感的總是覺得父母這裡不好那裡不好。
重生回來前,她都還在因為暑假裡父母沒給她買新鉛筆盒和新衣服的事跟父母冷戰,覺得他們根本不是真的在乎她,差勁極了。
可現在再回望這段歲月,她明白父母已竭盡所能的愛她,只是人力有時而竭,並非他們不愛她。
抱住母親手臂,她拱著媽媽暖烘烘的胳膊,怎麼也不撒手。
華母沒推動女兒,氣的伸巴掌便往女兒背上拍,摸到女兒穿著背心就跑出來了,又怕孩子凍著,敞開被窩將華婕拽上炕。
「都上高中了,還跟個小孩兒似的,丟不丟人。」
華婕被打被拽全不反抗,只汲取著母親身上的溫度,拱著頭往母親懷裡蹭。
太好了,她真的重生了。
回來以後這幾天,她都如驚弓之鳥,就怕一切都是黃粱一夢,醒來還是28歲的她,孤身在上海闖蕩,要繼續給甲方改畫稿。
還好還好,她是真的回到15歲這年了,不是夢!
「幾點了?」炕另一邊傳來父親含糊的聲音。
母親伸出胳膊,借著熹微的晨光看了看錶,「才五點多。」
「……」父親嘀咕句什麼,翻個身又睡了。
空氣中充斥著屬於母親的味道,馨香,溫暖,令人嗅之幸福而滿足。
華婕一句話也不說,只靠在媽媽懷裡,貪婪的呼吸。
一切太真實了,無論是溫度,還是氣味,又或者是母親以為她做了噩夢,一直輕輕拍撫她背部的動作……啊啊啊啊啊,太美好了!
母胎solo的她,畫畫不僅是工作,還是她老公。
生活就只是沒日沒夜的捧著手繪板,盯著屏幕畫圖畫圖畫圖。
每當被甲方折磨的痛不欲生時,她都渴望能重生。
實在綳不住了,就嚎啕大哭,痛罵甲方不是人,痛罵自己入錯行。
「媽,我不學美術了!」她忽然開口,語氣格外興奮。
「胡說什麼呢,這才幾點,你再睡一會兒……」母親給她掖了掖被子,咕噥一聲又很快重回夢鄉。
華婕卻精神的很,全無睡意。
反正她是不學畫畫了。
受夠了!
吃夠了這個苦!
老娘現在重生了,要發憤圖強了,高考大題隱約還有點印象呢。
我——
我要考清華!
隨便干點啥不能賺到錢,瀟瀟洒灑開開心心活著不好嗎?
她記得自己乾巴巴的二十多年人生中,高中時還是有過小彩虹的——
她暗戀過一中最轟動風光的校霸美少年!
沈墨,張揚狂肆的少年,如太陽般熱烈,令人嚮往。
那是膽怯遲鈍的她,最嚮往的鋒芒,是她心中青春最該有的放肆姿態。
她日記里配圖記錄的全是追逐那抹尖銳掠影的美麗少女心。
就算不提開學第三天轉到她們班的校霸美少年,鄰居哥哥弟弟們要麼可愛要麼強勢,要麼野要麼奶……
享受青春談場戀愛,哪怕是追星一般不圖回報的熱烈暗戀呢!
不香嗎???
為什麼要把青春和生命全數奉獻給畫畫?
狗屁的夢想!
她話放在這裡!
反正——
幹啥也不畫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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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跟著華婕去遠航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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