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所有疑問
第五十一章
所有疑問
葛春用盤子端了葯進來,示意斕丹接過去,「燙,弄涼點兒給他喝。」他橫眉立目地說,還是一副誰都欠他三百吊的樣子。
斕丹趕忙接過去,放在桌上不停地用勺子攪動。
葛春走到床邊,掀開申屠銳身上的薄被,拆去傷口上的紗布,皺著眉仔細察看,又上了遍葯,再包起來的時候,臉色還是很不好。
斕丹用手摸了摸碗,覺得不燙了,端到床邊也不敢冒然喂,小心翼翼地問旁邊的葛春,「可以了嗎?」
葛春眼睛一瞪,哼道:「可不可以也要問我?你不會先嘗嘗?」
這個責備還真是無法反駁,斕丹也覺得自己理虧,趕緊舀起一小勺嘗了嘗,整張臉都皺起來,咂了幾下嘴,倒不是因為燙,實在是太苦了,比剛才太后賜她的「毒」都苦。
葛春看著,表情倒是愉快起來,斕丹準備喂葯前偷瞟他一眼,沒想到就看見這個幸災樂禍的表情。其實她一直覺得葛春最不像醫者的一點就是——他太沒悲天憫人的情懷了,他對自己醫治的病患全都沒有好臉色、好態度,大多時候還很不耐煩。以前她以為他就對她這樣,沒想到他看申屠銳也是一臉嚴苛,活像債主。
「以後他的葯和飯菜,你都要先嘗!」葛春又沉下臉,「想他死的人那麼多,真被毒死了,別人還以為是我沒把他救回來,我才不背這個黑鍋。」
斕丹聞言,心裡一凜,過去的三天里她焦灼萬分,昏昏沉沉,滿腦子全是申屠銳是不是還活著,其他的事竟然一點兒都沒顧上想。致命的冷箭是誰安排的根本不難猜,潼野城裡的各路勢力雖然看起來紛亂,其實主子只有三位,想要申屠銳命的,也只有申屠鋮了。他一計不成,自然還有後手,既然已經變相撕破臉皮,他已經不太可能讓申屠銳活著離開潼野了。難怪門外重兵把守,是怕申屠鋮硬來吧?她沉重地點點頭,看來不光是申屠銳的傷勢令人擔憂,整個潼野都處在巨大的變局之中。
斕丹的心竟然莫名地柔軟,申屠銳為了她,真算捨棄全部身家——多年的苦心謀划,差點兒在那一瞬間傾覆崩塌。
「喂葯吧。」葛春催促道。
斕丹回過神來,暗暗唾棄自己,都什麼時候了,還想這些小女兒心思。她把葯湊到申屠銳唇邊,舀了一勺,輕輕撥開他的唇齒灌了下去。
申屠銳突然一嗆,葯雖然喝了下去,嘴巴卻緊緊抿起,斕丹再喂不進第二勺。
她又苦著臉求助地看葛春,他正一臉猙獰冷笑,「這小子果然好一點兒了,知道葯苦了。」看斕丹實在是喂不進去,葛春森森一笑,親自上手一捏申屠銳的下巴,正捏在關節上,硬逼著申屠銳張開嘴,他十分解氣,吩咐斕丹,「給我灌!」
斕丹心疼,又不好抱怨,偷偷翻著白眼給申屠銳灌藥。申屠銳雖然發燒昏沉,還是很犟,灌進去的葯也鬧脾氣不咽,順著嘴角淌出來。
斕丹手忙腳亂,煩惱道:「他喝不下去怎麼辦?要不再多熬一些往下灌,多少還是能咽下去點兒的。」
葛春發火,「混賬!這葯里多少好東西!多熬一些?你口氣倒大!那些珍奇好葯只夠最危險這幾天,多一滴也沒有!」罵著罵著更生氣了,一指斕丹,「你先喝,嘴對嘴地喂,悶住氣,我看他咽不咽!」斕丹不好意思,有些為難,葛春就更火了,恨不得推斕丹一把,「快點!葯涼了力量就弱了,你還想不想他好起來?」
這話正觸斕丹的心坎,臉色一寒,凜然地一仰頭就喝了半碗葯,扶著申屠銳的頭親了上去。
葛春還在旁邊指手畫腳地說:「把他鼻子捏住!」
斕丹也豁出去了,非常豪邁地吻住申屠銳,手還捏著他的鼻子。申屠銳呼吸受阻,一掙扎,一口葯順利地咽下去,他眉頭瞬間擰緊,身體輕微動了動,想要努力擺脫。斕丹也沒給他機會,把碗底的葯第二口全乾了,又依樣畫葫蘆給他灌下去。第二口實在太多,申屠銳被嗆得重重咳嗽一聲,眼睛猛然睜開——斕丹正在他面前不遠處怨念地擦嘴,被他這麼一瞪,心虛地愣住了,兩人就這麼四目相對地看著。
申屠銳長吐一口氣,終於緩過來,眼睛又瞬間閉上,繼續昏迷。
斕丹也鬆了口氣,心有餘悸地繼續擦嘴,等他醒了……她的日子會更加不好過,依他的性子,不把心裡的怨氣全發出來是不會給她好臉色的。她嘆了口氣,絞了塊熱帕子,給他擦臉擦身,把灌藥弄髒的地方都清理乾淨。
葛春這才又出手,摸了摸他的額頭,翻了翻他的眼皮,冷笑兩聲:「看來是徹底緩過來了,看人下菜碟的東西!」說著憤憤地拂袖而去。
斕丹低頭細看他,徹底緩過來了?臉色還是那麼白,嘴唇仍無血色,也沒有退燒,怎麼就看出來好轉了?她不知道是否是受葛春影響,總覺得他的神情變得平和,躺在那裡有了點兒安詳的意思,可細看還是生氣衰微,面無表情。
這時太后的隨身宮女進房來,也仔細看了申屠銳一會兒,這才向斕丹點點頭,「太后叫你,跟我來吧。」
斕丹一愣,叫她?有什麼事呢?
走到門外,斕丹有點吃驚,天色竟然已經擦黑。她覺得短暫,只是因為時間流逝得快而已。
將軍府里沒有點燈,用幾隻鐵鑊架起火堆,熊熊火焰把整個院子照得亮如白晝。往正堂去的路上,重甲士兵並肩林立,神情肅穆一動不動,氣氛也極其沉重。斕丹從此走過,總覺得要發生什麼大事一樣,莫名緊張。正堂大門緊閉,門外更是層層重兵,這麼多人集中在這兒,竟然沒有發出半點聲響,只有火堆發出綿密的噼啪聲。
蘇易明也頂盔帶甲地守在那裡,斕丹走過他身旁的時候,蘇易明沖她皺皺眉,似乎暗示什麼。
斕丹心裡疑惑,這種情況下也不好問,只得悶悶地跟著宮女走到廳堂門口。
「太後娘娘,奴婢已替您看過燕王殿下,殿下大為好轉。浮朱姑娘也遵旨前來,正在堂前侯見。」宮女朗聲向門裡回稟道。
停了一會兒,門裡才傳來太后慢悠悠的聲音,「讓她進來。」
宮女為斕丹推開門,示意她進去。廳里的燈光並不亮,只有三五盞燭台,因暗於屋外,兵士的影子被映照在窗紙上,火光搖曳,成排的影子也輕輕晃動,有股難以言喻的沉重壓力,讓人喘不過氣來。
廳里擺著一桌酒菜,只有申屠鋮和太后兩人對坐,連個倒酒的下人也沒留。他們既不交談,也不動筷,甚至也不看對方。
「坐吧。」太后淡淡一指自己身邊的座位,斕丹依言垂首入座。
「叫她來幹什麼?」申屠鋮微微地皺了下眉,有些不滿。
太后笑笑,「有些話不便當著銳兒說,又想讓他知道,只有叫蕭斕丹來聽著。」
申屠鋮哼了一聲,不知道是嘲笑還是不在乎,沒有再說什麼。
「而且,你和她不是還有話沒說清楚嘛,正好大家暢所欲言,冰釋前嫌就算了,倒是痛快痛快,別再憋在心裡。」太后不改往昔直白,爽氣一笑。
申屠鋮看了看斕丹,嘆道:「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也就沒什麼好說的了。」
斕丹本有些局促,聽了這話反而安穩下來,也淡然一笑說:「我也沒什麼好說的。」
太后聽了輕聲笑了笑,搖頭嘆息,嘲諷意味十足地說:「果然是沒緣分。」邊笑邊拿起酒壺,親自為申屠鋮和斕丹倒了一杯,「今天你們倆應該干一杯,過去的事就真的徹底過去了。」
申屠鋮高深莫測地微笑,看著酒杯沒動。
「怎麼?怕我下毒?」太後手按在酒壺上,看著申屠鋮挑眉一笑。她本容貌姣美,笑得有些惡意的時候,看上去很俏皮,顯得更加年輕。若不是知道她是申屠銳的母親,只看面相真會把她當成他的姐姐。
斕丹眨了下眼,端起杯子一飲而盡,對申屠鋮的鄙夷又重新冒了出來。
申屠鋮見她喝了,這才緩緩地端起杯子,並未爽快地喝下,笑著說:「母后,今時今日,我對你……也不是很放心了。」
太后聽了,笑容加深,「既然斕丹已經把酒喝了,那就再說幾句助興的話,你……」她歪著頭,幸災樂禍地看著斕丹,「你什麼時候不再喜歡他了?知道他騙你,還是他下旨殺你?」
斕丹垂眼一笑,「都不是。」
「哦?」太后瞪眼,很好奇地看著她,表情愉快。
申屠鋮端著杯子,卻不再維持微笑,雙眉緊蹙地看著斕丹。
「是……」斕丹抬頭,看著遠處的燭光,陷入回憶般輕緩地說,「是被斬首——那個寒風刺骨的雪天,他也沒來送一送我,從那時候起,我的心裡就再也沒有他了。」
「嗯。」太後點頭,有些感慨,「女人不到死前最後一刻,是不會醒的,可以說是傻,也可以說是痴。那……如果他來相送,又會如何?」
斕丹平淡釋然地笑了笑,「我會原諒他。」
申屠鋮的手極其輕微地抖了抖,隨即把酒一飲而盡。他鏖戰歸來無人相迎的時候,真的很渴求能有一個真心待他的人,其實他身邊從來不缺,只是他一個個地錯過了。他伸手拿過太後手里的酒壺,又給自己和斕丹倒了一杯,聲音發澀地問道,「如果我當初去了,結果會有什麼改變?」
斕丹覺得他這話可笑至極,「不會有任何改變。只不過……我不會那麼容易就接受了申屠銳。」
申屠鋮乾笑一聲,又喝乾了酒,自我安慰般一撇嘴,「那就好,如果結局還是如此,我就不用遺憾了。」
斕丹正要喝,被太后阻止。太后看著申屠鋮嘖嘖搖頭,嫌棄道:「你果然一點兒都不懂人心。」
申屠鋮不服,冷笑反問:「我不懂人心?」他可是靠一路謀算人心,才成功走到這一步的,這一步是問鼎天下的至高之處,他不懂人心?笑話!
「你不懂。」太后沉下臉,看著申屠鋮的眼神是那麼冷,「因為你的心裡只有你自己,你的天下太小了,所以你也只能走到這裡。不過……」太后諷刺地笑,「很正常,你和你爹一模一樣,陰狠狡詐,自私惡毒。」
申屠鋮對她的話大覺逆耳,嗤笑了一聲,「瑤潤,你也是北漠人,何必這樣說我的父親,他到底是北漠的大汗,你的主子。」
斕丹看了看太后,原來她的名字叫瑤潤。
太后高聲笑起來,笑得那麼解氣,笑了好一會兒,她才停下來,給自己也倒滿了酒,「這話……一會兒再談,我想問問你,既然你已經志得意滿、所求皆得,為什麼還想要我銳兒的命呢?就算看在我多年的養育照拂,盡心相助的分上,也不該要我銳兒的命。」
申屠鋮茫然一笑,「我所求皆得?好像也是,我想當皇帝,我想殺回北漠報仇,我有三宮六院……可我還是嫉妒申屠銳,總覺得他擁有的東西比我多,比我好。」他這話總算有幾分動情,不自覺又喝乾了酒,「從小你就只疼他,這我不怪你,我不是你親生的,雖然你對我也不錯……他已經有了你這麼好的母親,他還有浮朱,就算我那樣苛待他,他還是活得那麼洒脫,笑得那麼爽朗,我……討厭他,他讓我覺得太陽好像從來沒有照到過我身上。那麼多人喜歡他善待他,甚至斕凰……最優秀最出色的人,不是我嗎?為什麼?」
太后一口喝乾了杯里的酒,笑眯眯地看著他,「你的一切問題,我都能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