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萬均修住的小區叫益康新村,是上世紀末就建的老小區,連外牆都是水磨石的。他住在一樓,採光差的要死,白天都要開燈。不過還好他住一樓,加上殘聯的幫著說說話,才能把樓道前的幾級小台階用水泥抹成小坡,方便他進出。受傷以後他第一次回家第一個念頭就是暗自慶幸,還好住在一樓,哪怕是住二樓他都沒辦法上去,難不成要在小區過道里搭個棚?
萬均修抬手把燈打開,往裡進了點好讓孟新辭進來。「我今天實在沒力氣了,你幫我擦一下輪椅吧,不然進家會把地板弄髒的。」
平時萬均修都是自己撐著把自己挪到鞋櫃旁邊的換鞋凳上擦乾淨輪椅再進家,可是今天幾乎是坐了一天,又長途跋涉這一路。實在是沒力氣了,要是咬著牙挪也不是不行,就是樣子難看。小孩才第一天到家裡,就讓他看到這些,他會害怕的。
孟新辭不說話,也不打算幫忙,只是靜靜地站在玄關前。萬均修看他這樣,心裡瞭然小孩是不會幫自己了。只能艱難地撐著門口的換鞋凳移動身體到凳子上,等坐穩了再自己一點點把輪椅輪子擦乾淨。
而這個難看又漫長的過程,特別今天那麼累,萬均修連抹布都拿不穩。他知道這些全被站在一旁的孟新辭看在眼裡,他不敢抬頭看孟新辭嫌棄的表情。這些事情,他和孟新辭都要面對的。
萬均修對著孟新辭講話,語氣儘可能的溫柔,儘可能地耐心:「新辭你先去洗澡,洗好了就出來吃東西,吃飽了睡一覺。嗯?衛生間就在最裡面那間,天氣冷,你把浴霸也開了。」
孟新辭還是不說話,只是脫了外套往裡面走。
萬均修知道他換了新環境一時難以適應,但孩子一直不講話肯定不行。他又叫住孟新辭:「新辭,我知道最近幾個月你的生活很糟糕,包括今天我把你接過來,這些都讓你一時半會接受不了。不過我答應了你爸會照顧好你,就一定會的,你有什麼需要我做的我幫忙的你就說,我一定會努力做到的。你也不用順著戶口本上的關係叫我什麼爸爸你的爸爸永遠是孟添,也不用叫我叔叔。你可以叫我哥,反正我大你才十幾歲,你要是這些都不想叫,可以叫我萬均修。」
孟新辭沒動,定定地看著萬均修。看得萬均修都有點心裡發毛,剛想說算了。過了許久孟新辭只是輕輕點點頭,轉身進了浴室。
孟新辭走進衛生間打開燈,靠在門上發矇。這衛生間他從來沒見過,不是他土沒見識沒見過現代化衛浴,以前去同學家玩也是見過現代化衛浴的,他只是沒見過這樣的。洗手台很低,毛巾架也好,柜子也好,都低低矮矮的。馬桶邊有兩根金屬扶手,洗澡的蓮蓬頭底下還有一個塑料靠背椅子。
孟新辭輕輕地把塑料椅子搬開,打開水龍頭放水準備洗澡,他沒用這種水龍頭洗過澡,不曉得怎麼調熱水,只能沖著溫吞水胡亂地、快速地洗一下就出來了。走出浴室前還不忘把塑料椅子放回原位。
他不知道用哪塊毛巾擦頭髮,只能像小狗一樣隨便甩甩水,還偏偏頭空一空耳朵里的積水。
孟新辭走到客廳,看到萬均修還在廚房。他走到廚房門口,趴在門上夠著頭往裡看。他這時候才發現萬均修好像手掌是不能用的,他不管做什麼都是胳膊在使勁兒,這會正在用兩個手掌夾著鍋鏟在鍋子里翻動,是青椒炒臘腸。旁邊的電飯鍋已經跳了,隱隱傳出白米飯的香氣。
孟新辭咽了一口口水,肚子不爭氣地響起來。
萬均修側眼看到趴在門口的孟新辭,扭頭朝他笑了一下,抬胳膊指著櫥櫃說:「剛好你出來了,你拿一下盤子,可以吃飯了。」
萬均修慢悠悠地一點一點把臘腸乘在盤子里,轉頭看到孟新辭拿著先前在火車站路邊買的鍋盔在吃。鍋盔這會已經涼了,外面的麵皮變得很硬,裡面的肉餡這會被油脂凝固起來,萬均修看起來都知道不好吃。
他抬手摸摸小孩的頭,耐心問他:「新辭,這個已經涼了,我做好了飯,不吃這個了行嗎?」
孟新辭頭一偏,萬均修的胳膊掉了下來,他不說話,還是自顧自地啃著涼了的鍋盔。
「那要不然我給你熱一下行嗎?」萬均修拿她沒辦法,只能想個折中的法子問他。
小孩同意了,把鍋盔遞給萬均修。萬均修把鍋盔放在電飯鍋里,灑了一點水又按下煮飯鍵仔燜一會。隔了一會才打卡鍋蓋把鍋盔拿出來遞給孟新辭。
萬均修以為終於可以鬆一口氣,小祖宗又不滿意了。小祖宗把鍋盔摔在料理台上,跺著腳地朝萬均修吼道:「都不脆了!都不好吃了!這哪是鍋盔,這是粑粑!」
萬均修看看料理台上那個被連餡兒都被摔出來的鍋盔,頭疼地說:「剛剛是涼的我怕你吃了拉肚子,確實是我疏忽了沒想那麼多,那不然先吃飯吧,明天我帶你出去買行嗎?」
不說還好,說了孟新辭更生氣,吼聲更大,眼角都帶著淚花:「誰要你買啊,這裡有嗎?這是我從老家帶來的!」
涼的鍋盔孟新辭吃過,帶回家上鍋蒸得軟趴趴的他也吃過。他最開始其實沒有那麼生氣的,只是想讓萬均修覺得他麻煩,到後來他自己也覺得委屈。臟衣服在商場已經扔掉了,這會鍋盔又被萬均修弄得不像樣,好像自己從老家帶來的東西一樣不剩了。
他被帶到一個他不熟悉的地方,身上空無一物。
心裡的恐慌,害怕有誰問過他?有誰問過他要不要被領養,有誰顧及過他的心情?
他覺得他現在就像商場里扔掉的那些臟衣服,就像現在這個不像樣子的鍋盔。就是沒人要,沒人在乎的,可以隨手扔掉的破東西。
孟新辭由起初的暴怒已經變成了委屈,嘴巴里嗚咽著,任萬均修怎麼勸都不管用。
萬均修想要把孟新辭摟進懷裡幫他擦擦眼淚,奈何小孩根本不讓他靠近,他坐在輪椅上行動本就不方便,嘗試了幾次只能作罷。他知道小孩為什麼發難,他不想孟新辭那麼難過,也不想違背與昔日好友的約定。萬均修犯了難,只能坐在一旁等孟新辭哭聲小一點再同他講道理。
「叔叔給你講個故事吧,等說完了,你要是想清楚了那咱們和好行嗎?」萬均修好言好語。
孟新辭用手揉著眼睛,不服氣地看著萬均修。
萬均修看孟新辭不說話,只當他同意了,便自己開口接著講話:「我很小的時候我媽就不知道去哪裡了,一直跟著我爸生活,可惜我爸運氣不好,我剛上高中他早上去上班的時候就掉河裡淹死了。從那會開始我就一個人生活了,就是你們口中的孤兒。吃過百家飯,穿過別人給的衣服,還領過一段時間的低保。」說著萬均修還笑起來,「不瞞你說,其實我一直到高中畢業,成績都挺好的,但是上大學太費錢了,才選擇去當兵。本來是想著在部隊里進修,等退伍了回來還能轉業能有個班上。沒想到我運氣也不好,現在就是你看到的這樣,受傷了,只能坐輪椅上做點小生意。」
萬均修說得坦蕩,孟新辭卻聽得心頭一緊,這會反倒願意直視萬均修肯聽他好好說話了。
「可能你還不太明白如果你一個人生活要面臨什麼,說實話真的挺辛苦的,還很受欺負。我沒有別的意圖,只是想先把你帶回來,替你爸爸先照顧你。等你……等你長大了,你就可以去你自己想去的地方了。跟著我,別的不說,至少能有個住處,有學上,有飯吃。對么?」
孟新辭看著萬均修,滿臉思索。說實話他還真的沒想過以後一個人要怎麼辦,當時只覺得要是和孟祥一起去孤兒院了,能相互有個照應。現在萬均修這麼一說,孟新辭心裡還真有點猶豫。他定定地看著萬均修,態度已經軟了很多。
「那咱們先吃飯吧,叔叔一天沒吃東西了,你就當陪叔叔吃頓飯好么?」萬均修趁機湊近孟新辭,伸出蜷縮的手摸了摸孟新辭的臉。
這回,孟新辭沒躲開。
孟新辭捧著碗吃得很香,米飯大口大口地往嘴裡送。他幾乎不夾菜,只是光吃米飯,偶爾會夾一點小碗里的鹹菜。那盤青椒炒臘腸一筷子都沒動,眼睛倒是沒少往臘腸上瞄。他臉很小,抬起碗來的時候,幾乎能把整張臉遮起來。
萬均修也不吃菜,他在艱難地和碗里的米飯做鬥爭。他手上戴著一副黑色的手套,那隻原本是蜷縮著的右手現在被強制撐開了一些,塞進去了一把粗柄勺子。萬均修的勺子很大,如果是健全的人每次舀起來的米飯應該能把嘴巴都塞得鼓鼓的。可是萬均修不能,萬均修每次只能舀起來一點,起初還能慢悠悠全部送進嘴裡,後面每次抬起手來的時候都會發抖,勺子里的米飯都會抖掉很多,真的進嘴的沒多少。
覺得有人在看自己,萬均修停下手抬起頭訕笑著對孟新辭說:「很難看吧,我手不好吃飯難看。沒事你吃你自己的,不用管我。」他忙著自己碗里,沒顧得上孟新辭,這會一看才發現那盤臘腸還原封不動,都快涼了。萬均修以為自己做的飯孟新辭不喜歡,心裡有點著急。「你不喜歡吃香腸嗎?這是川味的,很好吃的。」先前孟新辭去洗澡的時候萬均修準備做菜,打開冰箱才發現,裡頭除了殘聯這個月發的雞蛋就只剩點去孟家村前吃剩的青菜了。根本沒辦法給孩子做點什麼好吃的。
翻遍櫥櫃才找出來兩根臘腸,記不得什麼時候灌的了。萬均修如獲至寶一樣捧著這兩條臘腸仔細聞了又聞,確定沒有油餿味,當即決定做青椒炒臘腸。新辭在家的第一頓飯,怎麼都要有點油葷的。
他殘疾嚴重,癱瘓位置太高影響到雙手的功能,兩隻手還不如人家一隻手做得好。臘腸和青椒被他切得很難看,整盤菜的賣相實在不好看。
萬均修的眼神太過卑微,也太過期盼。反而弄得孟新辭不好意思,他搖搖頭,象徵性地伸筷子夾了一塊臘腸和幾塊青椒在碗里,接著扒拉白米飯。
臘腸的香油浸入米飯里,有了香香辣辣的味道,比剛剛的白米飯不知道好吃多少倍。孟新辭反而沒有大口往嘴裡塞了,而是改成小口小口地、慢慢地吃,像是在品嘗這個世界上最美味的珍饈。
「新辭,叔叔手很不方便,沒有辦法幫你夾菜,你要學會自己夾菜。你不吃我會覺得你是不是不喜歡吃,叔叔會覺得很難過的。如果你不喜歡吃你可以告訴叔叔你想吃什麼。叔叔下次做給你吃。」萬均修很無奈,他沒有帶過孩子,更沒有和那麼沉默寡言的小孩子相處過。想到以後要朝夕相處,萬均修一下子就覺得身上擔子不是一般的重。
孟新辭又夾了一塊香腸,抬起碗把最後一口米飯就著臘腸掃進嘴裡,悶悶地說:「沒有不喜歡吃。」
「啊?」萬均修沒有聽清。
「喜歡吃的,就是……想留著明天吃。」孟新辭低著頭又很快說了一遍,然後像是害羞一樣轉身把碗筷送回廚房洗碗池裡。
萬均修的米飯一半吃一半掉可算是吃完了,他才吃完最後一口,站在旁邊不出聲的孟新辭立馬伸手收拾碗筷。萬均修眼睛都直了,小孩在家裡也那麼勤快嗎?
「那個……勺子,要怎麼拿下來?」孟新辭沒見過這種手套,不知道要怎麼弄。
或者說他其實有一點點害怕這樣的一雙手。
萬均修愣住,搖搖頭說不用了,自己抬手低頭將手套取下。他這段時間以來用嘴巴做一些事情越來越靈巧,別人說的代償能力大抵說的就是這個。兩隻不算太靈巧的手,加上一張嘴,還是能做很多事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