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和麗人 二律背反-10
被安比纏到了傍晚,把她送到了車站讓她好好回去休息之後,我繼續邁出停了下來的步伐。
冬天的太陽很早就下了山,為了避免危險,我決定還是早些回去。
照例是徒步走路回宿舍,既可以節約零錢也可以當做一次輕鬆的運動,人的身體就是本錢,作為一個已經昏睡了相當長時間沒有運動過的人,如果不加強鍛煉的話,在出事的時候說不定會就地變成空氣。
日本的這個冬季似乎是暖冬,在沒有下雪的日子裡最高溫度已經直升到二十度。
在很少踏足的返回宿舍的路上——
在不熟悉的風景中走了一會兒,發現這裡也有著棒球少年們的身影,由二十人左右發出了熱鬧喧囂聲,用杆子封鎖著行人稀少的道路,不給近鄰的人們添麻煩的快樂賭博比賽,這幫傢伙,實在不知道該評價為健全還是不健全才對。
「……不過,所謂的玩耍也就是這麼回事吧。」
……雖然現在不是沉浸於感傷的時候,但我還是不由自主地放鬆了精神。
對當事者們來說是值得花費時間的遊戲,對旁觀者來說卻只不過是愚蠢的兒戲,本來一直希望作為當事者存在的男人,現在卻只會跟這種兒戲扯上關係。
屬於降谷的夏天已經完全落下了帷幕。
但是這並不是他自己想要放棄,而是被周圍的人所奪走,被奪走了一切的他,化作了至今仍然在路上屠殺擊球手的亡靈。
但究竟是因為什麼,才會如此執著地不惜變成鬼也要存在下去呢?
如果他還能正常地打著棒球的話,大概就不會變成這樣子了吧。
但是也並不能就這樣責怪他,因為我們並不是那麼靈巧的生物,無論是收集燃燒殆盡的東西,還是尋找新的信念,都是非常麻煩的事。
——而且曾經那麼熱愛的東西,其實卻是能輕易地找到替代品……這種事,也是讓人無法相信的。
我把視線從華麗的遊戲中挪開,繼續往宿舍的路上走去。
因為這裡沒有可以直接開往宿舍方向的電車,所以作為安全夜路的沿線道路也並不存在。
我走在四車道的國道上,來到了一段分成上下兩層的環狀道路。
因為我是徒步,所以當然是向著下方——類似高架橋交叉部分一樣的下方走去。
環路的下面非常陰暗,是一條毫無人氣的道路,建造在橋底下的是一條長路,頭上雖然不時地傳來車輛行駛的聲音和震動聲,但是下面那種寂寥的氣氛就像是另一個世界似的。
沒有使用者的細長停車場。
藍白色的街燈和狹窄地延伸向前方的一條直路,視野開闊的水泥路面。
還有——
從口袋裡唐突地響起來的電子音。
突如其來的刺穿頭腦一樣的劇痛。
我一邊拿出金色的手機,一邊盯視著前方。
在十八米遠的街燈下戴著連衣風帽的怪人身姿。
啪嗒!我迅速打開了手機。
「——你,是擊球手……嗎?」
一個嘶啞的聲音從話筒中傳了出來。
雖然就連我也對自己的毫無緊張感到有點無奈,但是我這時候卻佩服地想著:啊啊,原來營造賽前氣氛就是該這樣子啊。
「——降谷。」
我停下了腳步,把球棒袋子放在地上。
那似曾相識的風帽少年,正喘著白氣出現在我的面前。
就這樣,張均被殺人狂找到了。
從貼在耳邊的手機中,傳來了完全不像是人類的呼吸聲。
藍色街燈下的亡靈彷彿隨時會倒下來似的,正全神貫注地凝視著我,他的姿態實在專一得令人感到可憐。
「怎麼樣……你是……擊球手……沒錯吧?」
聽起來就像是雜音一樣的聲音。
如同瀕死時懷抱的怨念般的渴望。
已經殺死了近十名選手的「無情的路上殺人狂」,和我所懷抱的印象實在相差得太遠了。
那就是降谷?
不知寒冷為何物的手臂上流出了大量的汗水,彷彿他正身處那個最美好的夏天一般。
軟弱地窺視著我的樣子的眼神,本來想要逃走的,應該是擊球的一方才對,這樣的話立場就完全顛倒了過來,那並非是聽別人乞求饒命的一方,反而是求救的一方,並非是打倒別人的聲音,而是面臨討伐般的聲音,他——降谷這麼問道。
「拜託了——你是、擊球手……對吧……?」
跟我決勝負吧——他說。
就好像除此以外就什麼都不需要的中毒者一樣。
「…………」
一瞬間,我的腦海掠過了一個想法——這樣的話應該能以全速飛奔來逃掉吧?但是還沒過兩秒鐘我就放棄了,他那用布條纏起來的右臂,早就已經握住了白球。
……不要被那聲音的聲音欺騙了,這並不是值得可憐的東西,自古以來,惡鬼都是以尋求救贖的聲音把活人拖進地獄的,說到底那也是尋求著同類的亡者,逃跑什麼的,完全不應該考慮,在看到了惡鬼的瞬間,除了將其驅除之外,並沒有別的獲救方法。
球棒袋子裡面放著兩件東西,一件當然就是齋藤給我的球棒,而另一件——
現在的問題就是拿出哪一件東西來?
這很大程度上會決定我接下來的命運方向。
如果是之前完全不知道降谷的所有事情的話,我肯定會毫不猶豫地拿起另一件東西的吧,但是現在我卻罕見地翻滾著渾身的血液。
啊啊,如果想來一場廝殺的話我就陪你玩好了——
「只能說是極端的不走運。」
我拿出球棒,高高地向正上方舉起。
把雙手舉到上方,令球棒貼在肩膀后,讓雙肩的肩胛骨鬆弛了下來。
身體狀況良好,精神狀態雖然有點興奮,但也跟死亡遊戲很相稱。
「——好啊,是要來一場廝殺對吧?那我就陪你玩吧!」
對於亡靈發出的噪音,我擺出了自信的姿態回答道。
風帽下的嘴角扭曲成笑的形狀,把手裡拿著的手機關上,右手就像翅膀一樣揮動了起來。
沒有任何宣告開始的信號。
那是非常粗暴的、同時卻極其圓滑的投球動作。
以側投釋放出來的、徑直飛向我這個擊球手的胸口上的噴射球。普通選手完全無從應對的一百三十公里的變化球被釋放了出來。
——響起了不怎麼清脆的聲音,球飛到了完全出乎意料的方向。被球棒反彈出去的球沒有進入界內區域,離開了道路,消失在環路的下方。棒球上就稱之為界外球。在兩次好球之前算作好球,兩次之後就作為不納入計算的失球來看待。
「——什、么……?」
可以看到,離我十八米遠的投手正驚訝得扭曲著臉。
第一球算是平分秋色。在計擊數上是一個好球,那明顯是我這方的失誤。轉移到擊球動作時的重心移動稍微有點遲緩了。畢竟這裡並不是泥土地面,而是堅硬的水泥地。後腳似乎要更沉一點才能跟球速抗衡。
「——、——」
殺人狂驚訝地繼續釋放出第二球,還是噴射球。我反而稍微有點同情他了。連續兩次都是同樣的軌道……實在是太可悲了。至今為止的對手水平,難道是低到了讓這位藝術品一樣的投手產生這種傲慢心理的程度了嗎?
這一次,是稍微有點清脆的聲音。
跟第一球相比算是稍微好一點的界外球,在水泥地上反彈了起來。
「——……!?」
計擊數為兩個好球。但是,通過剛才這一下已經把握住時間了。要是他下次再投出噴射球的話,這個遊戲就結束了。
同時通過這兩球,我也確信了我確實在棒球方面是有天賦的。
「如果能活著回去的話,該考慮考慮成為一個職業棒球選手了我。」
我把球棒轉了一圈,放鬆了雙肩的力量。
面對兩球連續被對上了軌道而感到愕然的投手,我催促著接下來的第三球。
「喂,風帽怪人。下次如果不認真投的話不就會死了嗎?」
「呼——啊……!」
降谷的眼睛恢復了光芒。
接下來的第三球是偏離了好球區的滑球,我當然沒有動手。第四球,是先繞向外角再轉向內角的噴射球,勉強進入好球區的軌道,我還是擊出了界外球。第五球,也是界外球。第六球,僅差一線的壞球。第七球,這也是壞球。
「…………!」
——我開始覺得不對勁了,難道傲慢的人是我嗎?看樣子已經逐漸被對方佔優勢了。
他的球速變化正逐漸增快。沉重壓力並不僅止於此。令人幾乎忘記寒冬冰冷的異樣熱氣。刺痛著肌膚的視線中,飽含著渴望殺死目標、如假包換的憤怒。
「好熱……?」
——我感覺到一陣嘔吐的衝動。就好像無數蝗蟲群聚在一起似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感情飛沫。
計擊數是兩個好球兩個壞球。
額頭上滲出了汗水。被逐漸提高威力的投手所牽動,精神也隨之緊張了起來。
……所謂擊球就是跟投手的共同作業。對投手的一舉手一投足加以注視,配合著他們的初動,自己也在初動中灌注同等的力量。
擊球並不是跟投手之間的戰鬥,說白了就是跟投手之間的同步,然後在同步的最後調準球棒的位置。當然,現在的張均也感同身受地感應著投手的狀態——
「啊……哈、哈……!很好,我終於醒覺過來了……!你真是挺能幹的嘛——!」
我切實地感受到了伴隨著激昂心情覺醒過來的降谷的殺意。
到了這個時候,印象就達成了一致。
剛才那種軟弱的姿態已經不存在了。
充滿生氣的眼神,覆蓋著全身的霸氣。浮現在嘴角的是收拾了多個擊球手的無畏笑容。
要是之前還不知道他為什麼那樣拘泥於棒球的話,現在已經非常清楚了。
對這個男人來說,投球就等同於呼吸。就像停止呼吸會死那樣,棒球是他為了生存必不可少的「生命之證」。
——超越了那些因為心靈脆弱而被入侵成為的「鬼」,這隻「鬼」是不能「單純地生存」的執著的化身。跟其他的例子都不一樣,他是真正的「鬼」的化身。
「……我、說……」
雖然剛剛還抱有一絲能贏的期待的,可是到了現在,我好像也踏上了跟其他犧牲者同樣的覆轍。
從風帽里已經看不到泄漏出來的白氣了。難道是比賽越激烈就越能恢復理性嗎?前面的那個殺人狂,在這時候已經變成自己無法抵敵的投手了。
……的確。還可以勉強讓球棒對上他的球。雖然下一球開始應該會被拉開差距,但還能勉強對上一球。但是,那隻不過是以通常的變化球為前提。
那個傳說中會進行直角轉彎的變化球,和那從看不見的角度飛過來的下沉球,無論是哪個我都還沒有拜見到。
「看來……我果然要為自己的自大而買單了。」
「——啊啊,難怪我覺得那麼眼熟,你啊,不就是『先驅者』嗎?」
連正在跟誰比賽也不知道的殺人狂,事到如今才說出這樣的話。
「……什麼『先驅者』不『先驅者』的?」
雖然本來沒有餘力去進行這樣的對話的,但我不由自主地發出了反問。
「果然你已經完全變了,就連『鬼』的聲音你也聽不到了,這樣的話你也算不上是『先驅者』了,但是現在的你又能算是什麼呢?」
他彷彿很不耐煩地吐了一口唾沫,對於他來說,我的本質似乎是難以忍受的事情。
「實在是不像個樣子了……」
他不知還在感傷些什麼,但是動作卻沒有停,握起了第八個球。
——從右臂上滴落下來的血液。
「可是那也已經結束了,我就讓你解脫吧。」
即將進入投球動作的殺人狂。
面對將在兩秒之後來臨的破滅預感,雖然並不是為了拖時間,可我卻有著一句非說不可的話。
「……抱歉啊,給你潑了冷水,我想要問你一個問題,你在幹完這個之後,到底打算怎麼樣,一直繼續下去嗎?」
以這個速度繼續下去的話,在冬季結束之前大概可以把擊球手全部殺掉吧。就算把奪走了降谷的棒球的人全部殺死,那之後呢,繼續像呼吸一樣打棒球嗎?
「——」
……他就連想都沒想過吧,眼前的風帽怪人只看了一眼染上血液的白球。
「——不,我、我結束之後,就會回家的,對了,我已經扔下媽媽一個人很長時間了,要不快點回去讓她安心的話……為了這個目的,我要儘快把剩下的人全部殺了滅口,然後回去打棒球。」
「——降谷……」
聽到了答案的時候,我就知道我問出了不該問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