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青山明月不曾空
歐陽甲等十五人棒傷未好,還不能下地。
張慶之每日在歐陽甲房裡咬牙切齒,看那模樣,恨不得生啖了卧牛鎮這班衙役,好為歐陽老哥報仇雪恨。事實上,那班衙役正被張慶之挾來侍候歐陽甲等人,衣帶不解,勤勤懇懇,生怕有一點兒懈怠被這六品官大人抓住。張慶之每日總要找幾個由頭,隨時把三五個衙役大耳括子抽得面目腫脹。
至於縣太爺,張慶之把他丟在大牢里吃了多餐牢飯,親自動手,一頓鞭子外加一把燒紅的烙鐵,把他的值錢的細軟物件和各類玩意都搜刮乾淨,把銀子都發給了府衙中的下人們,通通打發回家。把那個助紂為虐的師爺,剝剩條褻褲,像個褪了毛的白條豬,敲鑼打鼓,一腳板踢在屁股上,趕出了縣衙。
張大人越是雷厲風行,下面的人就擔心起來,委婉地提醒幾次,無依無據,越權辦事,須當小心謹慎預留後手,那知張慶之大手一揮,毫不在意道:「老子兵部辦案,抓了個縣太爺通兵匪,正在放線釣魚。哪個蟬兒敢先聲。」
傍晚時分,楊六郎已經感覺不到陽氣銷磨了,在院中無事,看著卧牛鎮背靠著的高山出神。張慶之剛好吃完飯踱著方步出來,一見楊六郎,立即垂手縮脖,一臉諂媚來到楊六郎面前,順著楊六郎的目光,看見了落日餘暉灑在高峰崖屏上,有點金碧輝煌的樣子。
張慶之馬上一副陶醉的樣子,然後快速乜了楊六郎一眼,提議道:「上去看一看?高處遠望,夕照群巒,最是動人。」
楊六郎不吭聲,站起來就走。張慶之屁顛屁顛跟了上來,向後招了招手,一個原在刑部的老油子便遠遠的吊在二人後面。
上山這事,看看在眼前,爬爬要半天。楊六郎和張慶之上到峰頂,非但沒有看夕照群巒的景象,倒是月已上中天。
楊六郎面向東邊大梁城的方位,張慶之站在楊六郎的左手邊,稍稍落後小半步,也是舉目東望。
月光如水,勻勻灑在天地之間,已經有云海生成,聚散飄流不定,如蒼海揚波,群巒像海水巨浪中的礁石,如沉如浮。
如今卧牛鎮距大梁城不足三百里,快馬二日路程,卻是陰陽陌路,咫尺天涯。昔日西北壺口鎮,距大梁城四千餘里,許多老卒少年參軍,垂老才歸,其間不曾回鄉探家一次,更多的是青壯已死,埋骨他鄉,卻是天涯咫尺。
昔日天波營里都是豫中音。每到節慶賜酒,喝多了的一營糙漢子全亂了上下尊卑的規矩,摟肩攬頸叔啊侄啊亂喊。如今三千親戚新成鬼,唯有一人登高望故鄉。
青山擋不住,畢竟東歸去。
西北瀚海黃沙鼓角急,中土青山明月不曾空。
楊六郎佇立良久,輕嘆一聲,長長噓了口氣。
一角酒的功夫,一陣陰冷的急風從背後吹來,衣衫獵獵抖動。張慶之站立不穩,一屁股坐在地上,頭冠被吹去,在雲海里扶搖翻飛如黑鸞。
被這股急風掠過,東方雲海激蕩,被犁開一道寬大溝壑,久久不能癒合。
天波府的楊老夫人自收到潘太師的戰報訃告后,飲食漸減,身體日差,各房兒媳半年多來,且悲且憂。
楊六郎在卧牛驛登高望鄉之夜,楊老夫人又做了相同怪夢。有白虎自西邊來,在府外逡巡不入門。
楊老夫人生楊昭烈時,曾夢見有幼虎入懷。
因皇家忌諱,楊令夫妻不敢聲張,止二人知道。又不得不應讖,所以楊六郎在家小名貓兒。
二十三年前的幼虎和近來的白虎,形體已經不一樣,可額上紅印如出一轍。楊六郎出生時,接產的穩婆失手,剪刀刮傷了的眉心,一道紅印通天貫地,對歲才漸漸消了。
楊老夫人喚醒房裡的丫頭阿珠,也不點燈點燭,就著月光,一起摸到楊六郎從軍前住的南廂房裡。
屋裡一桌一椅一床而已,沒有書架畫案,也沒有刀弓劍戟。半點沒有大戶富家子的氣派,楊六郎當年在家,也就是這個樣子,一成不變。
月光從窗外斜照入來,椅子上有兩個貓爪樣的印痕。
楊六郎不喜歡關窗睡覺。離家參軍后,除非下雨下雪,阿珠才過來關窗關門。
楊老夫人在椅子前蹲下來,喃喃低喚一聲:「貓兒啊……」用手在椅子上輕輕覆著兩隻貓爪痕,泣不成聲。
維熙三年五月,戶部侍郎範文稀平調外放,知蘇州,明裡是平調,暗裡卻是貶謫。都是一張破嘴惹的禍,前有《十事疏》、《上執政書》,後有《上政知侍郎書》,已經得罪了一大票根深蒂固的朝中大佬,再加上最近的《諫降敕授官書》和《諫議太后書》,幸好太祖立國時與天下盟誓,不殺諫官諍臣,否則範文稀有十顆腦袋也不夠砍。知蘇州,還是潘太師出面力保,加上晏學士等一班清流暗中操作,在皇都內外形成支持范的與論,否則,范侍郎真要回家賣紅薯去了。
好友作賦戒範文稀,舉例烏鴉討人厭,皆因叫聲聒噪刺耳,勸他少說話少管閑事,範文稀倒好,大筆一揮,在好友的信后,寫了八個大字,算是回復:
寧鳴而死,不默而生。
不過相熟的人也不覺得什麼新奇事,範文稀有本事,還更有一把臭嘴,剛過不惑,已經几上幾下,朝中無人能比。
範文稀六月到蘇州,蘇州七月發大水。朝中有好事者,說大約是範文稀在蘇州開罵了,口水都淹了蘇州府。範文稀聽了也無暇計較,正在開倉賑災,組織民眾疏通河渠,興修水利,導引太湖水入海。還能抽空興建郡學,親自給蒙童授了幾日課。還能抽空幾次上書議事,直砭時政得失。雖處江湖之遠,不改憂國憂民本色。
潘仲詢的太師位是個虛職榮職,但身兼兩職的中書平章事和樞密院使可就是實打實的朝堂關鍵權職了,幾是一人之下。範文稀去了蘇州,潘太師閉門謝客三天,然後出關與李棠溪和侯玉階各密談一天,開始做起了甩手掌柜,非必要不視事。
因為潘太師正在著手編撰兵書《武備指要》。潘太師心太大,《武備指要》是一部包羅古今,涉及經濟軍事的兵書,非一人十人或百人能完成。古往今來,兵書千百種,各是兵家名將的自己經驗見解總結,篇幅內容有限,皆著重於攻伐謀略和行兵布陣兩項。潘太師所做的,是參考朝庭對修史的做法,舉一國之力文武之力,集各家之長,編著一部宏篇巨著,利在當代,功在千秋。按潘太師的想法,其舊作《器械策》僅是《武備指要》的一個章節基礎,可見完成該書的艱難險阻。國子監大祭酒張夫子聽聞,都有勸阻之意,無奈架不住老潘咄咄逼人。於是便把老潘交給的一大疊遊學考察內容,分別安排專門驛卒送到各領隊國子監學生四處遊學的祭灑和學監手上。
一晃十多日,歐陽甲等人能下地行走了,張慶之在卧牛鎮作威作福的夠了,把縣太爺從牢里放了出來,在縣衙里設了桌宴席賠罪,低聲下氣連連向縣太爺作揖延請上座,自己罰酒三杯,向縣太爺通報本次剿匪成果,事關重大,不能事先通報,只能委屈縣太爺演了出苦肉計,縣太爺協助剿匪,勞苦功高,定當上報兵部吏部嘉獎云云。縣太爺在一桌圈兒陪座的滿臉橫肉虎視眈眈下,一臉且驚且喜,感恩戴德。
張慶之一行加上歐陽甲一行,浩浩蕩蕩向東而行,一路風煙滾滾,有村鎮的地方雞飛狗跳,無人跡的地方鳥獸斂跡。
張慶之在卧牛驛的時候,閑著無事,從縣衙庫房裡,翻出半頂紫銅頭盔,估計是久經沙場的物件,表面凹凹凸凸,箭痕刀痕槍痕什麼都有,最後乾脆被斬成兩半,估計銅盔里裹著的腦袋也斬成了兩半。找了當地一位老鐵匠,親自盯著老頭燃燒敲打老半天,做成一個銅面罩,五官立體,竟有幾分像楊六郎以前的臉面。張慶之那次誤闖楊六郎的住屋,見識過楊六郎的左臉大致輪廓樣子,依葫蘆畫瓢的本事當真不弱。
張慶之把面罩送給楊六郎,楊六郎接過,看了兩三眼,擠了個沙啞的謝字回了張慶之,轉過頭去,把面上的紗巾解了,戴上銅面罩,與面形很是貼合。外面還仍然罩著幃帽,的確方便多了。
張慶之搓著手,繞著楊六郎轉了一圈,很是高興。
向東走了三天,張慶之在一家酒館打尖吃飯後,去向掌柜付賬,接過掌柜偷偷塞來的一小截竹管。當晚張慶之向歐陽甲告罪一聲,說忘了件重要的件遺落在縣太爺府上未拿,得快馬加鞭趕回。一天後,張慶之出現在卧牛鎮,直闖一處宅子,正好在堵住院子里一隊商賈正在收拾,準備起程西行。
張慶之熱絡地摟著帶頭大漢,說要聊幾句貼心窩子的話送行,連拖帶拽弄進裡屋。反手閂上門,兩人坐下,張慶之立即換了副陰沉的面色,大漢一臉迷濛無辜惴惴不安,張慶之卻眼神兇惡吃人,瞪了大漢半盞茶功夫,見大漢還是裝得一副惶恐老實的樣子,怒向膽邊生,跳將起來左右開弓,七個葷的八個素的十五個大耳刮子招呼到大漢的臉面上,速雷不及掩耳,打完了來個雙掌下壓,氣沉丹田。
大漢被打得暈頭轉向,眼裡才升起了怒意,手習慣向腰間摸去,張慶之更快一步,在大漢面前張開手心,一件細小精緻的物件呈現在大漢面前。這個捏著圖像捉拿陸黍年,把茶缸子砸破陸黍年腦袋的神秘帶頭人,瞬間焉巴了下去。
張慶之從屋子裡出來時,神清氣爽,笑語盈盈與每個人親密話別,出了院門,翻身上馬,絕塵而去。
杜家老二杜由正在江南遊學。
杜由,字芷舟,排行第二,出身耕讀街高門大族杜家。可惜了杜老二所作所為糟賤了祖父所賜的風雅的名和字,與西邊紅牆琉璃巷的張慶之,並稱大梁城二害。都是自娘胎里便憋著一肚子壞水的貨色,幸好二人的志趣不一樣,各有各的紈絝圈子各有各的玩法兒,在小小大梁城裡,不見如參商。張慶之是能衣冠作揖的將種世家子,杜老二是擅長擼袖揍人的清貴讀書人。
杜老二上年大寒和立春時節闖的禍,著實讓杜家除老太爺外,上下都懸了很長時間的心眼兒。老太爺卻一副老神在在的樣子,也不捨得苛責杜老二,也難怪,杜老二自小跟老太爺隔代親,在襁褓里就誰也不尿,就喜歡尿得老太爺一身濕,還扶牆學步時,就敢爬到卧榻上拔酣睡中老太爺的鬍子,十二歲偷老太爺酒喝,十三歲與老太爺對飲。杜家家風嚴正,只出了杜老二一個討債的禍精。
杜老太爺架不住一大家子的軟磨硬泡,清明過後,安排了一匹馬、一個書僮、一個老僕,把杜老二連哄帶嚇打發去了江南,求個耳根清凈。
「江南好啊,千里江堤綠映紅,女子纖弱水靈……」
「江南好哇,三秋桂子十里荷香,女子婉約清揚……」
……
「不去不去,就是不去……」
「真不去嗎?也好,明兒我去欽天監找老頭兒看個日子,把潘老頭的小女兒給娶進門,趕明年開春,就能給我生個曾孫兒在膝前承歡了……」
「我去我去,明天就動身……」
杜老二現在儒冠青衫,青竹書箱,人模狗樣,一老僕一書僮,一匹大馬,一副殷實家庭讀書人遊學的樣子。與大梁城裡邋遢污糟有了天壤之別。
杜老二與國子監學生同在蕪湖,卻不是一撥人,相隔兩日腳程,杜老二鏗錚三人行,信馬由韁;國子監有祭酒學監帶隊,住宿行止,皆有規劃。
杜老二也收到大梁城快馬送來的信,不過與國子監學生不一樣,杜老二的信是潘太師差人直送的,國子監是張夫子轉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