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書生,殺手
潼關守將半挾半摟著張慶之穿過街巷來到守備署衙,一手揮退了跟班的軍士,跨進門裡,管家閂上門扇。守將的手立即從張慶之肩頭了縮了回來,彷彿被蛇咬了一口那樣迅速和惶恐。然後落後張慶之半步,抱拳低頭,不敢出聲。
張慶之毫不在意,在管家帶領下,穿過迴廊,來到裡面的一間靜室。
靜室里有人在低頭寫信,張慶之不出聲打擾,隨便挑了張寬闊的椅子,踢掉鞋子,提起雙腳盤踞在椅子上,管家雙手垂下站立在張慶之旁邊。
寫信人停下筆,提起信箋輕輕吹乾墨跡,斜了張慶之一眼,張慶之立刻從椅子跳了下來,兩步竄到寫信人背後,抬起手,熟練地給寫信人捏肩敲背。
寫信人嘆了口氣,伸手向後打開張慶之的爪子。張慶之橫里一竄,就規規矩矩隔著案桌站在寫信人前面,眼觀鼻鼻觀心,一副恭請先生責罰的慫樣子。
寫信人無可奈何,道:「說吧。」
張慶之抬起頭,回答:「這人不知姓名,不知來路,不見真容,右手右腳不便,左手力大無窮,有怪病,午時定時發作一個時辰,病發時見不得生人,十三天來,白晝不見飲食,不見便溺,聲音生硬沙啞,惜言如金,聽不出何地口音,身上氣息陰沉,如同鬼魅。」
寫信人盯著張慶之良久,疑惑問道:「就這些?」
張慶之毫無懼意地與寫信人對瞪,堅定地回答:「就這些!」頓了一會,想了想,又道:「這人與歐陽甲的關係,絕不止救命之恩那麼簡單,我差點被歐陽甲抹了脖子,就探得這個。」
「歐陽甲在石門鎮里絕不會說謊,也絕不會隱瞞,問題就出在歐陽甲回到當夜宿營地與此人會合后的幾個時辰里。」寫信人伸直手臂,手指有節律在案面上輕敲著,「這幾個時辰里,能發生什麼事?」
「可惜我們與歐陽甲的買賣已經了結了,不便再麻煩他。」張慶之不無遺憾道。
寫信人忽然問道:「你怎麼知道此人左手力大無窮?」
張慶之一愣,答:「歐陽甲說的。」
「可歐陽甲沒說過左手力大無窮這句話。」
「此人右手右腳不靈便,已經確定無誤,只剩下左手能殺人了。此人殺歐陽身後敵人,是掄起圈外的屍首扔過來生生砸死的,殺身側的敵人,又是扔一塊石頭準確擊中面門砸死的。數十步外扔個人屍跟玩兒似的,這份膂力,連歐陽甲都說沒見過,不就是力大無窮么。」
寫信人低頭沉思了一下,似是喃喃自語:「膂力大,更可怕的是眼神准!」
寫信人忽然驚呼一聲,緊接著趕緊自我否定:「不可能,不可能!」
屋裡沉靜了一陣子,寫信人主動打破沉默,話鋒一轉,道:「那些劫匪已經摸清,是石門鎮的軍士假扮,七天前,兵部刑部共去石門鎮兩撥人馬,抓人和補缺一起來,石門鎮指揮使很快就要匣首傳邊了,他那比他大半甲子的便宜妹夫,看來這回真要致仕嘍。」
張慶之長長吐了口氣,一巴掌擊在案桌上,大笑道:「大快人心,大快人心!」忽然嘎然止笑,換了一副憂心忡忡的嘴臉:「其他的邊關兵匪呢?」
寫信人笑了笑:「牽起藤條拽出瓜,石門鎮突破了,其他軍鎮也該收網了,暫時捋不到的漏網之魚,在這風頭上,也該收收心收收手,讓行走邊市的駝馬商隊能安心行走好幾年哩。」
張慶之向寫信人一伸手,寫信人從袖裡一掏,看似在手掌篡著一個物件覆在張慶之手心上,鬆開五指,卻空無一物。張慶之馬上急眼了,手一翻,馬上纏扭著寫信人的手,寫信人另一隻手拍在張慶之手上,被纏的手再一甩,掙脫了張慶之的糾纏。身子再往後一靠,張慶之隔著案桌,再也夠不著寫信人。
樞密院副使侯玉階的案上放著一張薄絹,密密麻麻的小楷,是潼關捕鼠籠匯總呈報了這次西北收網和補缺的情況。
潘太師從西北回來直入御書房議完一十六件大小邊事、政事後,還把兵部、刑部和御史台的三位大老留下來,密議了一項內容。暗中抽調精幹組成捕鼠籠,專捕邊軍中碩鼠和大小老鼠。部門匆匆暗創,連名字都沒來得及商議,後來諸事粗定,牽頭人侯玉階請示潘太師,老潘笑而不答,於是便照著第一次密議潘太師隨口所說捕鼠籠代指。
從炎漢開始,歷朝歷代都設立了對朝庭及地方文武官吏的監察彈劾的御史台,但從來沒有對邊軍有效監管,朝庭派出的監軍,絕大多數毫不知兵,朝庭卻授權監軍對邊境兵事眉毛鬍子一把抓,要麼意氣指使,關鍵時刻使絆子,禍亂邊鎮,遺害軍國,要麼酒囊飯桶,或與邊軍無良將領沆瀣一氣,成了無用傀儡,助紂為虐。歷朝歷代,不勝枚舉。
捕鼠籠從來都是放在陰暗旮旯等不見光的處所,張綱結套,靜候老鼠自投羅網。民間說法,下籠下夾下套時,千萬不能吭聲,更不能提捕鼠,一說一提,就不靈了。
侯玉階從兵部下層小吏中遴選了幾個有志向乾淨可靠的人,從刑部捕房給幾個老油條下了套,暗暗綁到捕鼠籠當差辦事,還偷偷跟國子監張夫子要了幾個能記會算頭腦活絡的年輕人,草台班子缺胳膊少腿的,老潘便等不及匆匆攆鴨子上架,限期收網西北兵匪。
看著侯玉階一臉苦像,老潘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案面上寫下清絕樓三字,後面還加上一個人名。侯玉階皺了皺眉頭,老潘起身拍拍他的肩膀徑直走了。
張慶之出身將門,門庭不高不低。七歲啟蒙,跟著家塾先生和護院教頭學文習武,還跟著街坊紈絝哥兒混跡勾欄酒肆脂粉地,虛度了十餘年光陰,文不成武不就,一事無成。還偏偏是個能惹事闖禍的主兒,紅牆琉璃巷雞飛狗跳的事,多半與這位張小官人脫不了關係。
因為張家與國子監張夫子有點八杆子才撈得著邊的沾親帶故,加上張慶之他那個在戰場上斷了一隻用胳膊特別能死皮賴臉的老爹隔三差五提著壺好酒押著張慶之去給張夫子問安請益課業,張夫子著實煩了他父子倆。張夫子猶豫了好久,最後一咬牙在名單末尾加了張慶之名字。
寫完張夫子長長舒了口氣,眼不見為凈,不見不煩。
清絕樓是個妓欄青樓,侯玉階進門找人時,剛好遇到張慶之,一進一出,在門口擦肩而過。
據說給清絕樓起名的是個有趣的人,一般妓欄青樓,會起個怡紅院香玉樓什麼的名字,總之怎麼曖昧旖旎怎麼來,清絕二字,太過冷淡無情。
名字清冷,生意可不清冷。
起名的正是清絕樓的老闆,一個和和氣氣的書生,一個有錢會享受還會侍候別人享受的書生,生意能不紅火才怪。
在他未成為清絕樓老闆前,不過是一個落魄書氣,沒有功名傍身,在京都漂泊好幾年,辛辛苦苦卻總找不到進身的捷徑。不知怎麼的,得了一筆橫財,盤下了當時籍籍無名的小妓館,努力經營,生意蒸蒸日上,十年光陰,從一個三飢兩飽無處棲身的窮書生,變成了大梁城最有名銷金窟的後台老板。他喜歡別人叫他梁大先生。
雪月兩清絕。很有詩意,這裡的姑娘也是最好的,很少著大紅大綠衣裳。待客隨和卻始終保持適當距離,床上熱情如火床下清淡如水,所謂暖涼宜人,莫過如此。加上琴棋詩書風雅事,抬手便來,所以價錢很高,很多京城老少爺們卻都願來一擲千金。
雪月兩清絕,唯有人多餘。後面半句才是清絕樓的核心。
多餘的人,在一些人眼裡就是該死的人,所以清絕樓的最大生意是殺人,殺一些人眼中多餘的人。
清絕樓既是青樓,也是殺人樓。知道這個秘密的人不多不少,剛剛好。
恰恰張慶之是知情者其中之一,因為梁大先生和他很投緣,經常一起下棋飲茶聽曲,梁大先生給他講江湖幫會堂口規矩,講南北綠林見聞掌故,也講人性善惡和心性兩分等文壇爭議公案等,甚至還講西方山中老人霍山殺人山莊的武林秘聞,但講得最多的還是清絕樓生意經營。梁大先生無子無女,見識過張慶之的本事,起了收徒的念頭。
侯玉階找到張慶之時,張慶之以為遇到花叢知音,他最大本事就是過目不忘,在清絕樓門口擦肩而過,一瞥之下記住了侯玉階的模樣。
張慶之伸手就想摟侯玉階的肩膀,侯玉階一閃身腳往他的腳踵一勾,張慶之立即跌了個四腳朝天,火冒三丈,正要來個鯉魚打挺起身,被侯玉階一腳踏在胸口,動彈不得,乾脆頭一歪,嘴一張,舌頭一伸,裝起死來。
侯玉階的草台班子,要啥缺啥,張慶之膽大包天的猢猻心性的死皮賴臉,正合時宜。有事無事纏著侯玉階猛灌迷魂湯,把堂堂樞密院副使忽悠得一佛升天二佛入世,正兒八經的朝庭官署,被張慶之弄成了一個江湖堂口。各州府分堂分舵,總堂大小龍頭檔頭,消息流轉和銀錢納支,接頭暗號和辦事權界,現時未來急緩大小事項統述謀划等等,張慶之呈交的稿案,侯玉階耐著性子翻看一大半,瞠目結舌,伸手撈著水壺一頓涼茶猛灌。
後來庭議北伐先鋒人選時爭執不下,接潘太師擔子的範文稀調閱張慶之等幾位候選人的檔案時,看到這份蚯蚓爬爬的稿案,氣得直拍桌子罵娘,吃乾飯死腦子狗日的吏部,把老子一個副相整成個糙漢去領兵送死。可事已至此,無力回天。
捕鼠籠剛搭班子時,人手捉襟見肘,張慶之便先入為大,自封第七把交椅,屬鼠籠大籠頭階級,下面有二籠頭和小籠頭,再下還有大小鼠夾夾頭,最下面的是新入門的油渣,專做誘餌。
張慶之跟侯玉階要了個兵部六品衙司吏的腰牌貼身藏著,再偽造了一疊相關文書,偷了老爹的甲胄和長刀,一路趾高氣揚望西北來投軍光宗耀祖,暗地裡卻做了那夾頭油渣的營生。
梁大先生在清絕樓為張慶之餞別,把侯玉階來找自己談成的買賣細細告知,還說了西北三個軍鎮的三處詳細地址和人名。
酒過三巡,人已醺然,張慶之起身告辭,驀然轉身跪下,雙手向梁大先生奉茶。
張慶之離開大梁城前,成為梁大先生的弟子,清絕樓的少東家。
梁大先生說過,殺人有兩種,一種是刀殺,另一種是心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