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活死人報仇 第69章 嫁裳
按照呂公子以往的殺人經驗,九根絲線扎入敵人身體后,馬上就能感覺到吞噬敵人精氣神的快感。像楊大個子這麼強悍的人,精氣神應該洶湧而來,擋都擋不住才對。
但呂公子非但沒有吞噬到敵人的精氣神,反而感覺到自已生命像被源源不斷地抽出一樣,無法抑制,無法抵擋。就像……就像那種不可言說的短促而美妙的感覺。
呂公子大懼,拚命抖動他的九胴切,想把楊大個子切成碎塊,或者把抽取自已生命的絲線抽回來,但這九根絲線像不再屬於他的一樣,沒有以往那種生機靈動,心意相通,反而是死氣沉沉,一點反應都沒有。
呂公子漸漸身手不能動彈,口不能言,生命持卻在持續流逝,想把九胴切斷開卻無能為力,終於作繭自縛,昔日殺人利器,成了他的的催命符。
首先發現不對勁的是謝千里,然後是老鷹。
剛才還是打生打死的敵人,轉眼間卻成同心協力出手救人。
楊六郎和呂公子之間,仍然是難捨難分。
謝千眼扯下呂公子的上衣,九條絲線,像海中的海帶一樣,一頭牢牢紮根在呂公子的右肩上,白色的根須包裹延綿著右半邊身體,另一頭分別釘入楊六郎的身體不同部位的關竅里。
楊六郎橫著原來隨身帶的那把手刀在胸前,拒絕脫衣。
但誰都看得出,九根絲線,是呂公子隱蔽之物,是呂公子的殺手鐧,楊六郎只是受害者。
縱使是見多識廣殺人不眨眼的老鷹和謝千眼,見到呂公子身體這副模樣,也倒吸了一口冷氣。不是因為因為呂公子身體醜陋,而是這些絲線的邪惡,或者說是呂公子的邪惡。
呂公子乾的這事,是以身飼蠱的路數。自從中土混一之後,這類人神共棄的邪穢事物,就被中土王朝禁絕,銷聲匿跡,不再見諸史家稗家的筆端。原因是這類事物一旦出現,就會在人間為害民生。小的,殺人如麻,禍害一方;大的,掀起腥風血雨,動搖一國根基。
這些絲線其實是活物,已經與呂公子融為一體,靠著呂公子以自身精血為餌而活著,幫助呂公子殺人和吞噬敵人精氣神。但不知為何,該被吞噬的人楊六郎活蹦亂跳,而殺人者反而失了精氣神,這種詭異的事,沒有人見過。
九根絲線堅韌逾鋼,老鷹的軟劍、黃梁的長劍,都是萬中選一的利器,雖然能割動絲線,但架不住絲線像月中桂樹一樣能隨割隨愈啊。
老鷹又和謝千眼斗在一起。謝千眼要殺楊六郎,他認為殺了楊六郎就能挽救呂公子。老鷹跟謝千眼說,殺了楊六郎,呂公子死得更慘,連最後一線希望都沒有了。
無花因為練的是武當的內家勁力,這種陰柔的內家勁力講究因勢利導,和水往低處流一個道理,凹則匯聚,凸則流散。所以無花很理解老鷹的說法,如果殺了楊六郎,就像掘開了水壩,渠中水只會流散更快,就真的沒有希望了。
受傷的黃澤,看到呂公子慘白凹陷的臉,瘋狂大笑,捂著被牽扯痛疼的傷處,踉踉蹌蹌挪步出門,面向遠方。
「黃澤,你去哪裡?不管她的死活了?」無花出聲喝阻黃澤的離去。
黃澤的笑聲中藏不住悲涼:「老子還管個屁她,老子一輩子做劍侍,為人作嫁裳,就是沒做過自已,早就受夠了。」
黃澤還是十分在乎她的。只是一個女人,去了那處地方那麼久,兩個人怎麼可能還有回頭路呢。她剩下的人生,大概也沒什麼意思了,而他,還可以去看看遠方的山水,還可以把她的骨灰送回去,讓她魂歸故里,不至於成為孤魂野鬼。
丰神俊秀的呂公子,變成了一具只有一點人樣的皮囊,被楊六郎橫抱著,雙目緊閉深陷,氣息微弱,幸好精氣神已經穩定了,再加上青蛇的幾味大補猛葯,吊著一條命應該沒事了。
楊六郎和呂公子還是沒辦法分開,呂公子的性命又和楊六郎息息相關,所以老鷹就跟謝千眼坐在一塊談樁買賣。
呂公子換紫絹。
「你認我會同意換人嗎?」謝千眼憤憤不平。
「你會換的!」老鷹笑眯眯道,「紫絹對於我們,的確很重要,那是私誼。我猜猜,呂公子對於你們來說,那不是私誼,而是你們幕後大佬的重託。如果紫絹死了,我們的確會不顧後果報仇雪恨,但這把怒火不一定會燒得到你謝當家的頭上,但呂公子死了,你謝當家就得頭一個承受呂家的怒火,我說得對不對?」
「不對,呂公子雖然對我們重要,但比起紫絹,還是差遠了。」謝千眼不為老鷹所動。
老鷹仍然笑眯眯道:「是嗎,我們一路上,還有許多時間,慢慢挖出呂公子的身份。我會以最快的速度把消息送回大梁城,清絕樓接到后,保證不出兩日,整個大梁城都知道呂公子在我們手上,還只剩半條命了。」
楊六郎被拉上懸崖邊上時,身體的骨折莫名其妙就接好了。身上被釘著的絲線,本來有著十數丈長的,也莫名其妙縮短了,短到與呂公子差點就要肌膚相親,密不可分。
楊六郎連續把自已和半死不活的呂公子關在屋子裡兩日一夜。屋外是老鷹與謝千里一日三頓飯,就磨三次嘴皮談買賣。
那九根絲線釘入身體的當時,楊六郎就感覺到一陣暈眩,好像魂魄被這幾根絲線抽走一樣。但只是暈眩了一陣,然後感覺到源源不斷的力量從絲線上傳入,身體不由自主,像久旱逢甘霖一樣盡情吸納,遠遠比子夜沐浴月光來得舒暢,全身每一個毛孔都歡愉起來。
楊六郎仔仔細細地查看了呂公子的身體和這些絲線,也解衣查看了自已的皮囊,右手右臂,右腳右腿的皮肉已經全部脫落殆盡,露出的是森森白骨,還好,有骨骼間一些筋膜未曾脫去,這些骨塊也未曾丟失,連成一串,吊在身上,像一串頑童製作的粗鄙的風鐸。
釘入自已身體的絲線,看來看去,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彷彿在自已皮囊內生根一般,用力一拔,紋絲不動,倒是呂公子那頭,用力拔動時,彷彿要從他身體表面連著一層皮肉剝下一樣。
似乎有個好處,每日午時的煎熬,減輕了一些,就像有了一個同伴在共同承受這無法表述的痛苦。
也許是青蛇每日一通人蔘首烏等補藥猛灌之下,起了效果,呂公子第四天身體明顯好轉。在將醒未醒之際,楊六郎利用近水樓台之便,稍稍向呂公子使了些手段,在呂公子的夢中,把他的秘密摸了三四分。
楊六郎悄悄給老鷹遞了張小紙條后,兩方僵持就被打破了。老奸巨滑的老鷹憑著楊六郎的小紙條,把呂公子的大致身份推測的八九不離十,在次日與謝千眼談買賣再加了碼一把,把謝千眼唬得且驚且疑。
在青蛇使出渾身解數救治之下,第七日,呂公子清醒了過來,準確來說,不僅與楊六郎孤男寡女共處一室,還同一張床上。
如果眼神可以殺人,楊六郎已經被碎屍體萬段挫骨揚灰。
楊六郎壓低聲音附在呂公子的耳邊道:「呂姑娘……,我一時忍不住……」
呂公子緊閉雙眼,兩行清淚從眼角流下。楊六郎面露著詭笑,把故意斷開的下半句話續上:「你的上面,他們都看了,你的下面,只有我小心看到,所以你最大的秘密,只有我知道。不乖乖聽話,我就把你的秘密捅出去。」
呂公子不知哪來的氣力,雙眼怒目圓睜,眼中幾乎能噴出火來。楊六郎無辜一笑,道:「當時情況危急,是謝千眼要救你才剝開你上衣的,與我們無關。」
楊六郎趁熱打鐵:「我們只是想拿你從謝千眼手中換回一個人。別無惡意。完事後,大路朝天,各走一邊。」
吃罷早飯,老鷹像塊狗皮膏藥,繼續與謝千眼糾纏不休,謝千眼依然一副打死不認輸的態度。
呂公子在楊六郎既是攙扶也是挾持下,走出屋子,來到老鷹和謝千眼兩位糾纏不清的老男人面前,扔下兩個擲地有聲的字:「換人!」
老鷹和謝千眼兩人,在楊六郎和呂公子並肩走出宅門外半晌之後,才回過神來,面面相覷。
「怎麼換?」謝千眼笑得意味深長。
「買一送一!」老鷹悲嘆一聲,低頭喝酒。
有了呂公子一錘定音,換人的事談得很順利。本來針鋒相對生死相拼的老鷹和謝千眼,在接下來無所事事的幾天里,竟然像多年的老友一樣,喝酒和切磋功夫,大有相恨見晚的樣子。
青蛇不僅是用毒大家,也是用藥大家,三四天後,呂公子的臉上便開始有了血色,並且能夠吃肉了,一頓吃兩個燒雞的那種吃法。
楊六郎與呂公子不得不同居一室的幾天里,仍然毫無廉恥地在呂公子的睡夢中,用了一些作斥侯時學得的下三濫手段,弄清楚了那些絲線的秘密。順帶把一些不該知道的事情也探知了。
呂公子自小得了一種怪病,雖然在雲橋巷最大宅子的呂家,花費了不少的精力財力,依然收效甚微,直到有一天,一個走遍四方的遊方道士來到呂家,呂公子的命運才發生轉折。
在中土未混一的諸侯混戰年代,南方楚地巫蠱盛行,這隻伊始於一隻小小蟲繭的九胴切,就是當時南方窮山惡水煙瘴之地的數代大巫的心血結晶。是呂公子跟隨著他那位行過十萬里路的師父在一處苗巫墓地里,歷盡艱辛險阻尋得的。因為呂公子陰年陰月陰日陰辰生,最適合以身飼蠱,人蠱共生,各得其所。
幾天後,紫絹被送來。確實是受了不少折磨,人也清瘦了幾分,所幸身心都沒有什麼大礙。
聯結楊六郎和呂公子的那些絲線,在呂公子這邊,那些根須逐漸乾枯脫落,而在楊六郎這邊,卻是一分為九,在創口處生出根須,漸漸蔓延,絲線不僅恢復了靈性,還變身漆黑色,盤蜒在右邊身體骨架表面。
楊六郎和呂公子徹底分開了,呂公子卻沒有一絲重獲自由的高興興奮,一臉悲憤痛惜。
楊六郎也沒有嬉皮笑臉,正聲安慰這位恨不得吃了自已的敵人:「呂公子不必悲傷,以你的心智資質,找本適合的功法,苦練三兩年,也該不比以前成就低,說不得因禍得福呢。」楊六郎剛說完,又故意恢復了無賴作風,左手屈起作抓握狀,放在胸前顛了顛。
呂公子抓起桌上的茶壺就砸在楊六郎的腦袋上,壺碎水灑,楊六郎一臉狼狽。
呂公子無端念起八個字:「十指纖巧,黃楊嫁裳。」
這是十年前,他那時還小,路過虹橋擺攤算命的胡瞎子面前,胡瞎子非要給呂公子的批命。
最後分別時,楊六郎輕聲附在耳邊送給呂公子一句話:「認命是最好的葯。」
呂公子一反常態,沒有抽出手中劍去刺楊六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