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活死人報仇 第82章 軍機大事不過兒戲(下)
一顆正五品武官和頭顱,再加上十六七顆潑皮流氓的腦袋,齊刷刷的掛在崇關城樓上。崇關城內城外,一時噤若寒蟬,關起門來,幾家歡喜幾家愁。
當然,在平靜的表面下,暗流涌動,只是老百姓看不見。老百姓看見的,只是淺近明顯的東西,然後憑著本心去愛憎,而不會去深究其中的原因。比如為啥十幾個潑皮流氓能橫行城內城外,為啥昨天明明跪地磕頭的宋萬三次日便換了副嘴臉帶兵拿人。
官老爺的補子官服和頭上烏紗,還有關樓上隨風晃動的大好頭顱,最能震懾人心,千百年來,百姓就吃這一套。
至於崇關新任長官,是不是能給底層的民眾帶來安寧不受欺壓的好日子,久受欺榨的升斗小民,得之幸失之命,還能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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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玉階給李棠溪面前的酒杯滿上,嘆了口氣,似是自言自語,又似說與李棠溪:「黃柏該到了崇關了吧……」
李棠溪一杯酒再下肚,滿不在乎地回應:「怕是已經幹起來了!」
「……」侯玉階一時語噎。
李棠溪提起酒壺給自已斟上酒,侯玉階一把奪過李棠溪的手中杯,埋怨道:「怎麼不給黃柏派幾個副手去。他一個孤身寡人去崇關,不是羊入虎口么!」
李棠溪淡然一笑,道:「你才是樞密院副使,兵事由你說了算的。」
「不是你們攔著嘛,依我的脾氣,就該讓黃柏領著一營禁軍去,三下五除二,掃蕩乾淨崇關。」侯玉階有點急眼了。
李棠溪提起酒壺就往嘴裡灌了一口酒,道:「派多幾個人去崇關,就有用了么,黃柏如果不能立即鎮住崇關那幫土匪蛆蟲,派多幾個人,不過多枉送幾條人命罷了。何況,讓他獨自一人走馬上任,也是潘太師的意思。」
「老潘真把軍機大事當做如此兒戲?啊!?」侯玉階一臉不信。
「要不,軍機大事應該怎麼弄才算不兒戲?」李棠溪老神在在。
「潘太師就是想以崇關掂量掂量黃柏的斤兩,能鎮住崇關,他才成為真正的閻羅,否則,就是一枚誘敵的棋子。」李棠溪給侯玉階揭露一個殘酷的事實。
這種陰損缺德餿主意,也只有李棠溪能給潘太師提出。侯玉階恨得牙根痒痒,卻又無可奈何。果然握刀的搞不過抓筆的,一肚子彎彎腸子黃綠壞水。
這酒沒法喝下去了,侯玉階推案而起,氣哼哼走了。李棠溪一個人自斟自飲。
黃柏啊,這事你自個兒也得擔六分責任,在軍中混了二十年,打了大小五十餘場仗,一人就砍了李夏國和北庭人百多顆腦袋,可你他娘的也砍了自已人三十多顆腦袋。到頭來,連一個願意跟你出生入死的兄弟都沒有,怪誰?
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你不去崇關誰去崇關。
侯玉階,你這光長腱子不長腦子的,要不是我在你的名單上換上了呂家走狗四人,這事能過得了朝會?呂門一頂結黨營私的大帽子,
不活活壓死你這頭豬玀。還虧潘太師和先帝,一個稱你敢戰,一個稱你能戰,能個屁!
我李棠溪命苦啊!攤上這麼個攤子,左右縫補,還是顧此失彼,四面漏風,得是個千手觀音才應付得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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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然是那處外表不顯山露水的宅子里,面目猙獰的呂開山大大咧咧地坐在椅子。昨晚宋萬三也是坐在這張椅子上,當下正掛在城關上看風景呢。
瘦高個男人,習慣捏著下巴上短須,坐在書案的後面,皺著眉頭想事情。
沉默良久,呂開山率先開口:「歷來崇關關防郎將都是從四品,一位正四品武官在非戰時來鎮守二線鎮關罕見的很,可隨身帶著十份空白告身,大頌立國以來從未有過的事,這告身必是假的。我們明天就發兵擒了黃柏,就地剁了,這事就過去了。」
瘦高男人回過神,道:「這十份告身是假的,也是真的。殺黃柏易,要把崇關攥在手裡,恐怕不容易了。」
「啥意思?」
瘦高男人起身,習慣性地踱步。思索一會,道:「黃柏在崇關得手,這十份告身自然是真的,朝庭得認賬。黃柏失手,呵呵,這十分告身自然就是假的了,朝庭會推得一乾二淨,都是黃柏貪功急昏頭偽造的。」
「那就簡單了,明天我就去砍了黃柏。」呂開山起身,準備走人。
「不急,砍了黃柏,還有下一個要來的。」瘦高男人頓了頓,「著緊的事是弄清楚誰要跟呂家對著干,是李棠溪和侯玉階二人呢,還是潘老頭,抑或是那位?」
「武官告身得吏部和兵部鈐兩枚大印,吏部喬尚書的心還是向著呂家的,這事得馬上回大梁問問喬尚書啊,誰去鈐的空白告身。」呂開山開口建言。
瘦高男人沉思了一陣,長吁了一口氣:「沒用,空白告身的事,十有八九是過小朝會的,抓不住李棠溪的把柄。如果我猜得不錯,應該是兵部甚至是侯玉階親自去鈐的大印,應該是一次二三十份,名義上是平均分給十人,每人手裡有二三份,這事只是循例而已,呂家這四人,每人應得了該得的告身,但不是呂家人的,大多數告身都集中在黃柏手裡了。黃柏失手,李棠溪就會變戲法一樣摸出那些還沒填的告身,黃柏就只是替罪羊,黃柏得手,那李棠溪那些後手,就不會再重見天日。」
大頌武官低於文官,升遷頗為不易,就算捨得在沙場上拿命去拼,往往也是功高賞低,遠不比文官,在朝堂中樞的,扮作清流,每事必諫,掙足名望,椅子自然會水漲船高,外放州府的,遇上個風調雨順的年份,再拉攏當地鄉紳吹捧幾句,再換二三個地方熬點資歷,之後便可以青雲直上,躲在功勞簿上睡大覺。所以大頌的武官調遷赴新任,不帶點見面禮,都不好意思彈壓那些嗷嗷待哺的新部屬的,給二個低兩階空白告身作為上任新官的護身符,這是先帝定的不成文規矩,也算是對太祖重文抑武政策的稍稍撥正。
「如果黃柏甫一到崇關便越界濫殺百姓呢?按《兵地通典》,崇關所在關內府可以揖拿黃柏解送大梁,你說朝庭會怎麼辦?」瘦高男子忽然眼神一亮,接著忍不住地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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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做了城關長官的主簿,蔣麗就理當貼身跟隨黃柏大人左右。這位一眨眼從一個不受同僚待見瘦弱單薄的卑卒,一躍而成數千人瞻目的長官眼前紅人的年輕人,在晚餐之前,一臉懊惱,守著臨時充當飯廳的西廂房門口等著黃將軍。
黃柏領著申洪和陳端午這兩位一步登天的幸運兒,一路走一路談。在校場上來不及諫阻黃將軍殺人的蔣麗,顧不上禮儀,橫身擋住三人,開口直陳:「將軍在校場上殺過界了,要殺那些潑皮流氓,也是崇關所在的關內府知府大人殺。將軍這是壞了武官不得插手地方政事的規矩,儘快想法補救一二吧!」
申洪和陳端午識趣地告退。
「如果他們襲擊官兵呢?是不是歸我管?」黃柏拍拍蔣麗的肩膀,扔下他就走。
蔣麗一臉愕然。再能口舌如簧,顛倒黑白,可在現場幾百號雙眼睛只看見十幾個流氓當眾調戲一位民女,然後與民女的同行起了衝突,是你黃將軍橫插一腳,率先擊殺官兵的,怎麼說流氓襲擊官兵了呢?
吃完飯後,馬兒娘收拾碗筷后,領著馬刻鵠告退出了西廂房。
崇關雖地處西北貧脊之地,但關防武官衙署仍然是前署后宅,有天井有花園,東西廂房曲廊樓榭。
昨晚宋萬三把黃柏一行安排在一處空閑的私宅里,而非是關防衙署,不過是試探新任長官的小動作,黃柏初來甫到,路上就做好了與崇關地頭蛇虛與委蛇的心理準備,所以也不在意,卻不想弄出了一出圍殺的驚心動魄大戲來,要不是有個武藝高超的楊大個子,說不定黃將軍就要陰溝翻船未到任上就身死,給官場留下一個笑柄。
所以黃柏再也不馬虎了,從校場出來,由陳端午開路,直接佔據了衙署,把幾個被豢養在此地的狐媚女子趕走後,一行人舒舒服服住進來。在校場上臨時攏絡的親兵,再加上一個身胚高大一身蠻力的申洪,都調來看門口,陳端午部屬也調來在周邊巡邏。關鍵時刻,萬一掉鏈子就全盤皆輸了。雖然區區百多號人,在呂家勢力面前猶如螳臂擋車,好歹也聊勝於無。
曹千曹萬兩兄弟在門口做門神。
黃柏和楊六郎、徐右松、曹鴦刀和沈香書五人在房內。
黃柏開門見山:「一日之間,發生了這麼熱鬧的事,大家也都親身經歷了,算是一條繩上的螞蚱,我這個忙,你們幫也得幫,不幫也得幫。我殺了人,你們就是共犯。」
「將軍要我們怎麼做?」沈先生不無憂慮,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只怕會幫個倒忙,誤人誤已,不如趁早脫身為計。
「那十幾個潑皮,就是崇關地頭蛇的殺手鐧,如果在此之前,你們當中有個人是武官官身,這事咱們就扳回來了。」黃柏眯著眼掃了三個一遍。
「看來,我只好那個啥……,喔,勉為其難了!」徐右松站起來,向黃柏一抱拳,朗聲道,「原石嘴關騎卒伍長徐右松,願聽將軍差遣!」
娘的,又慢了一步,面子這東西,真是害人不淺。曹鴦刀暗自跺腳不已。
黃柏不動聲色,卻盯著楊六郎。楊六郎閉目枯坐,打定主意不理不睬黃柏。
黃柏尷尬苦笑一聲,轉向徐右松:「徐伍長……,哦,不,是徐都頭,就委屈你了,過一會咱們去書房填告身,時間是前天算起的,那幾個潑皮,就是沖著你這位上任新官去的,如何?」
徐右松喜出望外,撲通一聲,單膝跪在黃柏面前,用力抱拳拱了拱手。一不小心牽動衣衫,大約三四枚銅錢在口袋裡叮噹作響。黃柏一臉古怪神情,徐右松一臉尷尬獃滯,低頭不敢看人,新官未上任,委實這糗就出大了。
黃柏大笑道:「是啊是啊,他們就是沖著你這口袋裡偶露的黃白之物去的。」
娘咧,天上掉了一個還有一個餡餅,砸到咱老徐家的頭上了。
黃柏再轉眼盯著曹鴦刀,一臉婉惜道:「小曹啊,你年輕人前途不可限量,可還是需要打磨打磨……」,話說到一半,黃柏端杯飲茶,歇了好長一口氣,看著曹鴦刀臉色青白紅紫輪著一輪,才捨得把後半句拋出來,「所以就先給徐都頭做個副手,比他低半品,如何?將來啊,你的成就不在徐都頭之下。」
曹鴦刀雙膝一軟,就跪在黃柏面前,五體投地。徐右松不斷地向黃柏眨眼努嘴,抱拳的雙手,伸出一根手指向側邊指了指教書先生沈香書,再指了指閉目禪定的楊六郎。
黃柏心中瞭然,得,就徐右松這機靈勁,做個都頭委實在屈才了。
「沈先生,不如暫時留下黃某身邊做好不入官身的記室吧,草台班子,都是粗人也不對,得有個識文斷字的不是?」黃柏笑眯眯誠意相邀。
前半輩子顛沛流離受盡白眼的沈先生慌忙起身,向黃柏一揖到底,久久不願起身。
黃柏坦然受了三人大禮,起身把他們扶起來,冷著聲音,放慢語速,一字一句道:「我黃柏,外號黃閻羅,眼裡最是揉不得砂子,三位日後要謹言慎行,如有違反軍紀,禍害百姓、貪臟枉法的,不能怪我黃某手起刀落不認人。」
看起來楊六郎被黃柏和徐右松擺了一道,用沈先生和馬刻鵠這條軟繩暫時捆在崇關。實際上,黃柏早有預謀,在飯後硬拉著楊六郎與徐曹等人一起,把朝庭對崇關的謀算,對幾個未知立場的陌生人和盤托出,窮途末路一籌莫展之際,未曾不有以家國大義來束縛這些草莽為已所用的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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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間密室里,黃柏和楊六郎二人。
白天在校場上殺伐果斷手段凌厲的黃柏,此時卻心神激蕩,眼神灼然。黃柏向楊六郎重重一抱拳:「西北大戰時殿前禁軍騎尉黃柏,見過此刻西北同袍!」
楊六郎不動聲色,眼神陰森,心底殺意緩緩升起,道:「黃將軍怎麼就算準我是西北卒?」
黃柏百感交集:「一身血污,席地而坐,粘滿灰土,滿不上心,起身沒有撣拍塵土的習慣,要麼是爛到地上的地痞,要麼是吃慣風沙的邊軍。再則,不是久經戰陣廝殺的西北老卒,身上不會有這麼濃重的戾氣殺氣。」
「東線呼延家,中部折家,兩家兒郎也是悍不畏死的漢子,殺過人的老卒,身上也有戾氣殺氣,江湖巨盜大賊,也有濃重的戾氣殺氣。」楊六郎已經準備出手擊殺黃柏,身份萬一暴露,報仇雪恨便是一場空,楊六郎絕不能讓自已的最後唯一的心愿落空。
「呼延家和折家兒郎與西北楊家有一點不同,呼延家和折家人上陣是為了爭勝,而西北楊家上陣卻是爭死。陰沉得讓人心生寒意的戾氣殺氣,都是不要命地從戰陣的屍山血海里積攢起來。」黃柏言語之間,竟然充滿……景仰!
「黃柏孤身一人,身負重任,不得不小心謹慎。馬刻鵠那孩子,說楊兄弟守過西北,還是與雜羌蠻子同僚朋友一起。……」
楊六郎藏在身後的右手上的幾道細繩已經翹頭以待,饑渴難耐,楊六郎第一次不剋制身上這隻惡魔,只等黃柏下一句說話,便下死手。
「黃柏自問也是死人堆里爬出來的人,前年西北一戰,黃某就算死了兩次,但與被圍的西北同袍相比,黃某算個球!」黃柏用手背擦擦眼睛,再次向楊六郎緩緩抱拳,兩手手背手腕因用力過度青筋暴起,口裡低沉地嘶吼:「黃柏見過楊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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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九日奉旨入京靚見皇帝的燕王,被太后和皇后寵壞了,還捨不得遣還封地,已經引起了一些清貴御史的高度關注,許多筆尖已經磨利,就等風吹草動。
大梁城內的御書房,皇帝和一母同胞的兩個兒子,太子和燕王,在一起喝茶閑聊。
本來說好的只談家事親情,卻不知不覺又扯到了一些朝庭公事。皇帝隨口考兩位兒子的應對,問:「黃柏孤身一人此番西去崇關,且先不揣度結果如何,只說他該如何入手?」
太子思索一會,才惶惶恐恐地回答:「先虛與委蛇,暗中摸清底細,再一一剪除。」
燕王則想也不想,開口就答:「大肆封官許願唄,我手上有十份空白告身,我也這麼干。十份空白告身就是全部本錢,不得用好用到點子上,怎麼跟人家斗。」
皇帝不悅,道:「牽涉軍機大事,朝庭選官規矩,豈能如此簡單兒戲?」
「要說兒戲,也是給他十份告身讓他獨身上路的人先兒戲,黃柏孤身一人,除了此徑,他還能怎麼辦?」燕王一時口直心快,話音落下才後悔。
果然,皇帝臉上升起怒意,拂袖而去,晾下兩兄弟在書房裡不知所措。
皇后寢宮裡,皇后給皇帝揉著肩膀,柔聲道:「不管是皇家還是百姓家,長子的肩上都要挑著一家的期望,所以都要小心慎言慎行,老二老三就輕鬆多了,無所顧忌。」
「我哪是生老二的氣,我是生老大的氣,老大太迂腐了,老二太跳脫了,偏偏能一語中的,這不是咱家之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