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 江湖女子俏郎君
九月初三,殘陽如血,行人緩緩歸家,白日里熱鬧的青州官道也漸漸重歸寂靜。
「秦叔,天黑之前我們能趕到青州城嗎?」嫩若青蔥的指尖掀開了蜀錦的車簾,江瑟瑟看著外面的天色,聲音慵懶地問道。
然而趕馬的漢子還未來的及應話,原本還在賓士的馬車卻猛地停了下來,江瑟瑟心中一咯噔,剛掀開帘子想看看情況,頸邊便突然橫了一把還在滴血的長劍。
持劍的是個正值豆蔻的女子,長了一副艷若芙蓉的好樣貌,膚白勝雪,眉間有一殷紅的硃砂痣,看上去格外妖嬈魅惑。
秦叔雖樣貌平凡,但早年卻是江湖排行榜上十分有名的高手,這也是為何江瑟瑟只帶著這一個車夫便敢四處遊山玩水的原因,可如今她根本就沒有聽到打鬥聲,便見秦叔已經被點了穴道一動不動,可見這個女子的武功之高。
「要麼想辦法帶我進入青州城躲開那些正道走狗,要麼現在我就送你們上路。」
那女子淡然開口,聽不出半點情緒起伏,清冷的聲音好似天上初融的新雪。
視線往下,江瑟瑟看見她用手捂住的左腹部還在不停往外滲血,看上去傷得極重,她想也未想,便輕聲應道:「這位姊姊還請進來說話,你解開秦叔的穴道讓他趕車,我來替你治傷。」
在確定了江瑟瑟沒有功夫后,那女子沉默片刻,到底還是應下了:「別想耍什麼花樣,否則……」
穴道一經解開,秦叔便聽從江瑟瑟的吩咐再度驅馬前行,江瑟瑟一邊用上好的金創葯小心灑在那女子的傷口,一邊絮絮開口道:「一會兒進城的時候會有例行檢查,為避免節外生枝,姊姊最好進馬車的暗箱裡面躲一躲。」
那女子抬頭,露出一張艷若芙蓉的臉,聲音涼涼道:「就算你對我再好,也別指望我能記得你的恩。」
看著她的樣貌,江瑟瑟倒吸了一口冷氣,瞬間便猜測出了她的身份。
江瑟瑟的爹雖然是京中的二品大員,素日里勵志將江瑟瑟培養成為一個標準的閨閣淑女,可江瑟瑟平日里卻特別喜歡打聽一些江湖上的消息。
蕭紅,江湖綽號血羅剎,五毒教出身,外貌美艷,性子狠辣,一入江湖便斬殺江東十二名英雄劍客,隨後被正道武林通緝,掀起了無數腥風血雨。
見江瑟瑟怔住,蕭紅本做好了被她厭惡和懼怕的準備,誰知江瑟瑟默了好半晌后,居然又掏出一碟子紅豆餅放在她面前,輕聲道:「我總覺得,紅姊不會是那樣的人。」
蕭紅挑眉看她:「你難道不知道世間有一句話叫做,人不可貌相嗎?」
江瑟瑟看著她的眼,認真道:「我還知道有一句話叫三人成虎,眾口鑠金。若紅姊當真如傳聞的那般,當時在制住秦叔后,大可殺了我們直接搶走馬匹,畢竟只有死人才能徹底的保密,可你卻並沒有那麼做。」
而這一次,蕭紅卻再沒有反駁。
不堪的傳聞聽多了,連她自己都恍然認為蕭紅便是那樣的人。
可這個叫江瑟瑟的小丫頭卻說相信她。
當真讓她覺得傻得可笑。
也當真讓她覺得胸口驟暖,想要落淚。
心軟是大忌,不擇手段才是活下去的王道,但每每只要想起那小丫頭說的那句,紅姊不會是那樣的人,她便想著無論如何也不能連累她。
是以在青州尋了些療傷的藥材后,蕭紅便毅然離開了江瑟瑟,徑直潛入了大山之中。
待到她終於傷好重返青州城的時候,已經是三月之後了。
彼時青州城的街頭巷尾都在談論著皇子奪嫡的大事,許多人都在感嘆:「皇子們奪嫡便奪罷,只可惜了一心為民的江忠大人,明明一直效忠陛下保持中立,卻被想攏他不成的太子黨構陷,捏造了江大人與其他皇子勾結謀反的罪證,全族上下一百多口人都哐當入獄,怕是年底前便要被推出午門候斬了……」
蕭紅記得在馬車上的時候,江瑟瑟曾說過她的爹爹名喚江忠,讓她以後有空可以到京城去尋她玩。
江家一百多口人入獄,江瑟瑟自然也在其中。
這些年蕭紅在視人命如草芥的江湖行走,見過的死人比會跑的豬都要來得多,她曾經很堅定地相信著,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這句話,可如今當她聽聞江瑟瑟的消息時,她卻發覺自己根本就管不住雙腿。待到她終於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已經身處人來人往的京城街頭了。
月黑風高的當晚,蕭紅便混入天牢尋到了江瑟瑟。
時隔三月未見,小丫頭嬌俏的小圓臉瘦了一圈,雙眉緊蹙神情委頓,看上去過得並不太好。
在發現蕭紅的身影時,江瑟瑟先是一怔,隨後便一臉緊張地跑了過來:「紅姊,你怎麼來了,這裡很危險……」
蕭紅沒有立馬開門,只是深深了她一眼,淡聲道:「江瑟瑟,我能力有限,只能選擇救你一人,你是願意跟我走,還是想要留在這裡陪你的家人一起赴死?」
她如今依舊還在被武林正道追殺,多帶上江瑟瑟一人,便已經讓她多出了十分的危險。
她想著,江瑟瑟若跟她走,此後她便不遺餘力地保護她,若江瑟瑟選擇留在這裡,每年的寒冬,她便到她墳頭替她祭奠燒香,也算報了當初的救命之恩。
江瑟瑟死死扣住牢門,沉默良久,終是目光堅定地看著她道:「紅姊,帶我走,只有活著才能替江家洗去冤屈。」
小丫頭比她想象中的聰明,也比她想象中的堅強。
京中已然不可多留,蕭紅連夜帶江瑟瑟逃出了京城,從此京城再沒有了名喚江瑟瑟的官家小姐,而血羅剎蕭紅的身後卻多了一個片刻不離的小尾巴
江瑟瑟說,為江家翻案並不急在一時,在此之前,她必須要學會足可以保護自己的武功,讓自己變得強大。
蕭紅深以為然,隨後帶著江瑟瑟輾轉走遍了大江南北,尋找各路高手大家求學。
但彼時江瑟瑟已經過了習武的最佳年齡,再加上又是由蕭紅帶來的,惜名聲如命的高手們大多都將其拒之門外連面都不肯見。
如此又是一年。
寒風烈烈,卷落千堆雪,江瑟瑟緊了緊自己身上厚重的皮裘,側頭看著蕭紅嘆道:「紅姊,你的功夫那麼好,不如你教我罷。我知道你希望替我找到一個名門正派的師父,讓我安心學藝。我也知道,一旦我尋到了那樣的師父,為了保護我的名聲,你從此便不會再與我來往。可是紅姊,我不怕的,我願意一直跟你在一起。」
江瑟瑟伸手握住了蕭紅微涼的指尖,輕輕嘆道:「武功本沒有正邪之分,只是看使用者的人心決策罷了。」
蕭紅怔怔看了她好半晌,方才緩緩揚唇道:「那你可要做好心理準備,紅姊我可是非常嚴厲的。」
江瑟瑟用力點了點頭,在冰天雪地里笑靨如花。
但因為蕭紅在武林中仇家甚多的關係,兩人每在一個地方停留不過幾天,便又會輾轉啟程上路,關於武功的教習也不像一般門派那樣晨起夜歇,劃分了時間性和階段性。可儘管如此,在武學上有極高天份的江瑟瑟卻依舊一日千里的進步著,不管再冗長的口訣,她都過目能誦,不管再繁複的劍招,她都能一遍即會,甚至能舉一反三。
閑暇時,江瑟瑟也會一邊咬著雞腿,一邊好奇地問蕭紅一些傳聞中的往事。
「紅姊,那江東十二英雄劍客,當真死於你的劍下嗎?」
蕭紅點了點頭,目光微涼:「當年我初入江湖,因生得貌美,便引來了那些賊人的覬覦,他們想強迫我為妾,我執意不肯拂了他們的面子,他們便誣陷我盜了他們的寶貝,對我展開了追殺。降,或許可以保命,但從此卻再沒半點尊嚴可言;戰,或許會死,可我至少死得堂堂正正。」
江瑟瑟吸了吸鼻子,淚汪汪道:「紅姊,這些年你過得很不容易罷。」
蕭紅笑了笑:「我早就已經不在意了。」
蕭紅笑得無畏,可江瑟瑟卻察覺到了她眼底的悲哀。
江瑟瑟想,若江湖從來便不公,那她一定要變得很強很強,強到可以凌駕於這些規則之上,強到讓那些王八蛋再也不敢來招惹她的紅姊。
也正是因為有著這般堅決的想法,江瑟瑟習武越發認真,就連在馬背上逃命時,也不忘在腦海里演練劍招。
而雖說很快蕭紅便沒有東西可以再交給江瑟瑟了,但江瑟瑟也並沒有離開蕭紅,反而在練完劍后,一如往常地靠在蕭紅的膝頭,對她依依笑道:「紅姊,往後我可以與你並肩作戰,再不讓那些壞人欺負你了。」
蕭紅沒有答言,只是替她綰髮的動作,又溫柔了幾分。
她只是想著,她何其幸運,才能在這個爾虞我詐的江湖,尋到可以真心相待的姐妹。當江瑟瑟劍法大成的那天,蕭紅決定送她一把世間最好的劍。
江湖中最好的劍都在名劍山莊。
名劍山莊的劍都是通過彼時擇主,主人死後便由名劍山莊的人前去收回,而後再替名劍另擇主人。
眼下魚腸劍的主人在與逍遙派掌門泰山斗劍時不幸身亡,名劍山莊便收回了魚腸劍,於近日開始替名劍另擇其主。
魚腸劍是鑄劍大師歐冶子所鑄,劍身紋路曲折婉轉,削鐵如泥,聽聞此消息,但凡以劍為武器的江湖人,紛紛趕往了名劍山莊,蕭紅也帶著江瑟瑟欣然前往。
蕭紅和江瑟瑟雖都是女流,可劍法卻老練狠辣,七日後,便一併殺到了四進二的決賽。
有人瞧她們姐妹情深,幾乎形影不離,便起鬨問道:「若是二位姑娘都打敗了自己的對手進入最終決戰呢?」
畢竟那劍是名劍魚腸,是江湖之中人人覬覦的存在,也讓無數的好兄弟好姊妹為之翻臉。
可蕭紅想也未想,便脆生生地應道:「若當真如此,那我便認輸便是,此番前來我本就是為了替我妹子奪劍的。」
按理說跟著血羅剎蕭紅這樣的女人,江瑟瑟也應該早有凶名傳出才是,可不管再危險的局面,蕭紅也始終咬牙硬抗,堅決不讓江瑟瑟動手。
江瑟瑟是她心中唯一的柔軟,她有蕭紅沒有所嚮往的純白善良,蕭紅不在意自己增加了多少罪孽,可是卻無法任由江瑟瑟雙手染血。
而眾人這時才發現,蕭紅身上僅著了最樸素的布衣,可是卻將銀錢替江瑟瑟買了最美麗的羅裙。
察覺到眾人異樣地眼光,蕭紅也僅是無所謂的笑了笑:「看什麼看,當姊姊不就是應該把這世間最好的東西都留給自己的妹子嗎!母親為孩子付出,姊姊為妹妹謀划,本就是理所當然的一件事。」
隨後根本不再理會眾人是何想法,蕭紅便轉身跳上了比試台。
最終,蕭紅和江瑟瑟都一起勝出。
而蕭紅也如她所言,想也未想,便直接跳下了比試台,將世人覬覦的魚腸劍拱手相讓。
拿到劍后,蕭紅牽著江瑟瑟的手,本想就此帶她離開,誰知方才組織比試的中年人卻神色恭敬地攔在她們身前,溫聲道:「二位姑娘還請暫且留步,我家少主十分欣賞二位的爽快坦誠,請二位入山莊一敘。」
名劍山莊在江湖中地位極高,與少林武當同屬正道之中泰山北斗一樣的存在,蕭紅自是不擔心其中有詐。
可她伸手撫了撫江瑟瑟柔軟的髮髻后,便搖頭拒絕道:「蕭紅姊妹多謝少主美意,但我二人眼下還有要事,便不久留了,他日若有機會,定會再來拜訪。
名劍山莊的歷代主人都喜梨花之高潔,所以名劍山莊都遍植梨樹。
此時正值陽春三月,風光正好,微風輕拂而過,大片潔白的梨花便簌簌而落,恍若下了一場酣暢淋漓的大雪,美不勝收。
可當面如冠玉的年輕公子從梨園深處分花拂柳而來時,卻生生壓下了這漫山遍野的旖旎春光。
他含笑開口,聲音清雅怡人:「蕭姑娘好像並不願意見到在下呢。」
江湖女子沒有誰不喜歡年少有為的俊俏兒郎,可蕭紅僅是輕飄飄地向他拱手行了一禮,便牽著江瑟瑟的手再度準備下山。
蕭紅的目光從他溫潤如水的眼看到他色若桃花的唇:「洛書公子這樣的人太招女人喜歡,若與公子長時間待在一起,我姊妹二人難免動心。但我們當中不管是誰,都與公子身份相差太過懸殊,註定無法相守。女兒家的真心一生只能付出一次,對於那些明知得不到的東西,還是不要去妄想的好。」
江瑟瑟也抬眸深深看了一眼長身玉立的少年,對蕭紅的話深以為然。
見蕭紅邁步,她也抱著劍沒有任何遲疑地跟上。
從小到大,就連梁洛書自己也記不清楚有多少女子前赴後繼的想要與他在一起,他也記不清有多少女子對他說過,哪怕他一無所有,她們也會愛他如初。
卻唯有他面前的蕭紅,坦率地承認了他的好,理智地看清了他們之間的差距,最後下定了一定要遠離他的決心。
「那如若洛書不再是名劍少主,只是一個普通的江湖人,姑娘可願給在下一個相伴的機會?」
梁洛書在很早的時候便聽過蕭紅的傳聞,但與其他提到蕭紅便咬牙切齒的正道所不同的是,由於名劍山莊的探子遍布天下,所以他很清楚蕭紅從一開始便是真正的受害者,這也是為何外人提議取消蕭紅這妖女的比試資格,但他卻始終置之不理的真正原因。
江湖中有名的姑娘很多,但聲名狼藉卻還敢現身於人前,沒有仇恨抱怨,將人生依舊活得驕傲瀟洒的只有蕭紅一個。
在遇到蕭紅之前,梁洛書根本無法想象自己未來妻子的模樣,可直到蕭紅俏生生地站在他面前,他腦中有關未來妻子的模樣便驟然變得清晰。
江湖兒女素來爽快,喜歡了,決定了,便不會再放手。
所以當下在蕭紅和江瑟瑟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梁洛書便一把扯下了自己腰間懸著的少主玉佩,取下懸於腰間的湛盧劍,脫去價值不菲的華麗錦袍,在所有人目瞪口呆的神情里,徑直將那些讓武林中人人覬覦的東西拋到了山莊管家懷中。
他僅著雪白的素衣,走至蕭紅身前,看著她艷若薔薇的眉眼,輕輕一笑:「蕭姑娘,你看,現在已經沒有什麼名劍少主,只有痴長你兩歲的梁洛書,我們之間沒有了你所說的身份懸殊了。」
「你瘋了!」蕭紅杏眼圓瞪,一臉的不敢置信。
可梁洛書卻依舊只是笑吟吟地看著蕭紅:「我樂意,你值得。更何況名劍山莊能人異士那樣多,多我一個不多。」頓了頓,見蕭紅俏臉瞬間通紅,梁洛書的聲音越發溫柔遣倦:「但全天下卻只有一個蕭姑娘,梁洛書想要的蕭姑娘。」
許是他的目光太過認真執著,又許是周圍竊竊私語的群眾壓力太過巨大,從來天不怕地不怕的蕭紅,生平第一次落荒而逃。
而原本一直與蕭紅寸步不離的江瑟瑟卻並沒有徑直跟上,而是微揚著下巴看著梁洛書好看的臉慢慢道:「梁公子方才對紅姊所說的話可是當真?」
梁洛書點頭:「那是自然。」
「下一站我們會去幽州,你可以跟來。不過……」此時的江瑟瑟已經褪去了兒時的稚嫩,清麗的眉眼恍若一株幽谷里緩緩綻放的小百合,可當她瞬間拔劍橫於梁洛書的脖頸時,所有人都歇了想要攀折的慾望:「若你膽敢欺負紅姊,或者像其他男人那般朝三暮四的去勾搭其他女人,有生之年哪怕你躲到天涯海角,江瑟瑟也必前來取你性命。」
梁洛書看著脖頸間那把危險無比的劍,突然之間好像明白了蕭紅為何會對江瑟瑟那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