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試問仙家何處去

第8章 試問仙家何處去

啪!

驚堂木一聲響,全場為之肅靜。

初春的時節,大地回暖,精神舒爽,正是喝茶的好時候。

一大早,茶樓里就人滿為患,南來北往,各路來人匯聚一堂,吆喝聲不止,茶香四溢,出奇得熱鬧。

說書先生四平八穩地端坐在案前,兩張嘴皮子上下翻飛,嘴裡的故事更是說出了花來,引起了全場的目光。

「古今傳奇口口傳,至今已覺不新鮮。

各位看官,聽好了!今天哎,我們不說那千古揚名的英雄豪傑,也不說萬里之外的奇聞異事,就說說眼下江陵城內一位頂呱呱出彩的人物。

此人出身貧寒小戶,沒想到卻出落得仙容道骨,本是人間無名客,卻以絕藝驚戲台。

沒錯,正是那南唐梨園戲魁,謫仙人葉長生,葉老闆是也!

民間有言:梨園之中不聽曲,謫仙在前不唱戲。一人一身九變化,莫笑戲台無絕技。

說的就是,這葉老闆是那謫仙兒似的人物,一人之身有九大拿手好戲,變化如龍,技壓戲台,梨園從此無聲矣。

這戲當真是絕妙,卻不輕易示凡俗,少有人得見,以至於傳得神乎其神,久而久之,近似傳說。

哎……但沒想到就在不久前的江陵城上元燈會上,江陵滿城卻有此天大的眼福。

那一日,只見謫仙凌空虛渡,從天而降,似要將天上一輪月摘下,送於人間。

無數小娘子心花怒放,無數男兒郎失魂落魄。

一曲罷了,眾人仍是不甘休。

於是千呼萬喚始出來!

葉老闆又唱了第二齣戲,比那謫仙攬月有過之而無不及……

說到這裡,說書人眼角透著得意,刻意拖長了語調,摺扇一收,笑吟吟地閉口不言了。

人們聽得正入神,憧憬那謫仙臨塵的那一幕該是何等仙氣縹緲?

第二幕又是何等超凡脫俗!

突然話語戛然而止,心頭頓如一萬隻猴子在撓一般難受無比。

他們沒好氣地抓了一把銅板子、銀錠子、金瓜子……紛紛砸了過去。

「快說,快說!別賣關子!」

「說得好,少不了你的賞錢!」

「說的不好!砸了你的攤子!」

……

「得嘞,各位爺!」小計得逞,說書人得意一笑,繼續開講,嘴上功夫好生了得,口若懸河。

伴隨著話語娓娓道來,彷彿那日那夜的場景都活靈活現地真實呈現在眾人眼前,令人沉醉其中。

「人情難卻,那梨園紅船雖大,卻也陷入秦水萬燈之中,難以寸進一步。

終於在滿城人的期待中,葉老闆又壓軸出場,上演了第二出。

此戲名為……

掛靴仙去!」

一聲亮嗓,說書人聲音轉高,全場心弦都被吊了起來。

摺扇一拍,落錢如雨,話頭不停。

那一刻,戲台上只見那葉老闆化作天地自在一真仙,手采罡煞,口吐日月,騰雲又駕霧……天地之大,無處不可來去,當真是好不自在逍遙哪!

最後更是眾目睽睽之下,飛升而去,只在戲台上留下半雙草靴,仙蹤渺渺,再也不見。」

底下一片驚呼。

此時說書人最得意,彷彿置身其中,現場解說。

「說來也是奇怪!

演出了這台戲后,葉老闆乘舟離去,縱有寄託萬千女子心思的彩燈擋路,卻也對紅塵俗情絲毫不留戀,撐船做那畫中仙,彷彿真的就此仙去了一般,在江陵城中從此消失了蹤跡。

嗚呼,已是半月有餘,仍無人能發現葉老闆的足跡。

據說五盞那被謫仙人挑起的彩燈原主仍在滿城尋找呢!

……

說話人話語落下,全場卻再無應合聲,只因所有人都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中。

是啊!

試問仙家何處去,一曲絕唱別凡塵……

謫仙人掛靴乘舟,到底去了何方呢?

「你說葉老闆會不會金蟬脫殼,從此離開江陵城了?」有人惴惴而問。

「不會!」立刻就有人搖頭,斷然否決。

「為什麼?」那人不服。

「這都想不明白?」嗤笑聲回應。

「不說之前梨園根本沒有傳出葉老闆要離去的兆頭,再說這等謫仙人似的人物何等引人注目,南唐之大,無論到了哪裡,這麼些日子了怎麼可能沒有小道消息傳出來。」

四周人聽了大為點頭。

那人越說越是篤定,最後斷語道。

「因此,葉老闆一定還在江陵城內!只是不知為何,歸隱了起來!」

「話雖這麼說,可是他又在哪呢?」有人喃喃而問。

聲音戛然而止。

是啊!

江陵人口數十萬,滿城之大,竟無一人知道謫仙人的蹤跡。

實在離奇!

只能說……

來無影,去無蹤,真仙人也!

……

茶樓里議論紛紛,各種猜測都有。

而角落裡,一個身著素白長衫的男子獨坐在靠窗的小桌前,面朝大街,卻對眾人談論的話題並無半點興趣。

此人面目清秀白皙,一眼望去並不驚艷,卻有著一種莫名的氣質,清冷寧靜,格格不入。

四周茶氣騰騰,視線模糊,四周人與物都看不真切。

唯有這種突兀感實在太過強烈,頻頻引來窺探的目光,卻誰也不敢貿然打擾。

一時間,熱鬧的茶樓之中,送茶的小兒和喝茶的老倌來來往往,擠成一團,聲音噪雜。

唯獨男子所處之地自然而然空出了一片清凈之地。

啪嗒!

又等了半刻功夫,終於又一陣輕微的腳步聲靠近。

「葉老闆?」一旁傳來壓得極低的詢問聲。

一位手盤核桃的富態老者走到了桌前。

長衫男子這才回過頭來,微微點頭,露出一張素麵。

男子貌似雙十,明眸皓齒,劍眉朱唇,有著一種並無妖艷的貴氣,唯眸光流轉,似有氤氳。

早已知道男子身份的老者並無異樣,只因他知道世人都以為葉老闆面容俊美,天下無雙,似那謫仙人下凡一般。

卻不知道,那只是戲台上妝的驚艷效果,但葉長生本來的面目卻也另有說道,並不弱上半分。

只因戲曲角色的面孔本就是一張上妝扮演的工具。

葉老闆本來面目稱得上清秀脫俗,卻並不過分奪目,但多一分嫌多,少一分嫌少,若是稜角了就太過剛硬,若是圓潤了又會太過陰柔。

一切都恰到好處,梨園只此一張。

白紙之上好作畫。

這樣的臉清清冷冷如同一張白紙,可以在上自由上妝,如同作畫,千變而萬化,出演種種角色,都能神韻俱到,人戲合一。

正因如此,葉老闆才能以一人有九變化之身,戲壓梨園無人敵。

無眾生相,才能作眾生相!

其中玄妙,不足為外人道……

……

「請坐!」葉長生素麵示人,起身相迎。

「葉老闆,客氣了!」富態老者笑著還禮,剛一坐下,就上下反覆打量了葉長生一眼,滿是笑意,讚歎出聲。

「葉老闆,就是葉老闆!上元燈節的壓軸戲可真是一記神仙手。

一出『掛靴仙去』,於眾目睽睽之下,當眾遁去,神乎其神,一下子將整個江陵城的人胃口都吊起來了。

這不,大半月過去了,滿城人還在苦苦尋找葉老闆您的蹤跡呢,卻不知道真正的謫仙人就在他們眼皮底下!」

說到這,富態老者哈哈大笑,看向葉長生的眼神就像在看一棵天上稀有,人間絕無的搖錢樹,只透露著四個字……

奇貨可居!

老者得意地笑,葉長生靜靜地聽,並無言語。

這時,富態老者又悄悄湊過身子,手掌來回翻了翻比劃了幾下,壓低聲音,掩飾不住笑意道,「葉老闆的手段就是絕!等您下次登台,出場費還要再翻好幾番!」

老者壓不住的高興,只等他平靜下來,葉長生才開口了。

「方掌柜,我要退隱了!此來,是特意和您辭行的!」

「什麼?」看似平淡的話語,老者先是一愣,隨後猛然拍桌而起。

一石激起千層浪。

頓時引來四周人目光齊齊望來,儘是詫異。

這老者看上去儒雅平和,怎的脾氣如此暴躁?

方掌柜面孔漲紅慍怒,意識到四周目光,這才意識到自己大大失態了,深深呼吸了幾此,這才強行壓住心情坐下,沉聲道。

「葉老闆為何如此?你年才二十,已登梨園巔峰。未來前途無量,若是照此下去,日後必是南唐戲壇之後成祖做聖的人物,後世香火祭祀無數。

何故在巔峰之時隱退,豈不是辜負了自己的大好年華?要知道……

天予不受,反受其咎。

葉老闆你的容顏與天資是老天爺給的,絕藝是自家十年苦練的,名聲是無數看官捧場的。

而這些都是別人相求都求不來的。

你這隱退,豈不是既辜負了老天爺的意願,又荒廢了自己的人生,更是令無數擁躉失望至極!

富態老者方掌柜是真的方了,手中核桃攥得咯吱響,苦口婆心地勸,聲音急促,更帶著一萬分的不理解。

十年苦功,年少成名,藝登巔峰……

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好事,怎麼眼前這位爺就能輕而易舉地捨棄呢?

真是不拿自己當戲魁啊!

方掌柜不願撒手放葉長生離開,只因他太清楚這葉老闆在梨園中的分量了。

不單單是紅船的聚寶盤這麼簡單。

以他作為紅船掌柜的眼界自然能看出更遠的東西。

若是葉老闆繼續下去,必將開創梨園新的一番神話,百年後鐵板釘釘的一位戲壇新祖,他所開創的諸多唱法和絕技,都將廣為流傳,開宗流派。

紅船也能在戲壇歷史上留名。

雖然梨園只是個下九流的行當,但也別拿一代宗師不當一代宗師啊!

方掌柜心急如焚,葉長生卻是安坐坦然,只是有意無意地道了一句。

「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

「咦?」方掌柜遲疑。

謫仙人言行必有深意。

葉老闆說出這道祖三千言,有何寓意?

而葉長生也沒讓他過分多想,輕聲道。

「物極必反,天地至理也。方掌柜說我日後必將為梨園繼往開來,再開盛況,我卻不以為然。」

不等方掌柜再解釋,他伸手攔住,「請方掌柜別再勸說,只請細想,自我登台後,南唐梨園到底是興盛,還是衰落了……」

一句發心而問,直指真相。

方掌柜立刻驚疑不定起來,思緒萬千,不知為何他本能卻想到了那句話。

謫仙在世,梨園無聲矣!

這不僅是民間流傳已久的話,更是無數生旦凈丑的心中言,早在坊間流傳。

他也早有耳聞,只是一直不在意,視作閑人碎語。

此時蒙葉老闆本人一問,他這才警醒起來,之前想得差了!

梨園之中不聽曲,謫仙在前不唱戲!

這話不是笑談,而是真心之言。

只因有謫仙人在世,容藝雙絕,其他梨園子弟在他面前,根本抬不起頭來。

差距實在太大了!

人怎能與仙爭天地之光?

只要謫仙人登場,其他戲台下必然人可羅雀。

當真是施展盡渾身解數,卻只能唱於鬼神聽。

寂寞是真寂寞,慘淡也是真慘淡。

若是長此以往……

恐怕梨園從此只有仙音,再無人聲矣!

似乎想到了那可怕的後果,方掌柜身子一顫,雙手劇顫,兩顆上等的手玩核桃砸落在地,咔的一聲摔成兩半。

他卻是顧不得心疼,顫抖的手捧著茶,喝了一大口,壓壓驚。

此時葉長生在旁又幽幽道。

「方掌柜是明眼人,正如您所想。

所謂的一人九變化身不過是障眼法而已。謫仙人之名,也不過是個虛名。

我能走到今天這一步,實是天賦使然。

學我者生,像我者死。而世人若學我,又如同進魔道。

因此我若繼續登台,梨園才是真正百花枯萎,名家無聲。

獨魁一時,已是足以。若是霸佔戲台一世,恐怕還沒等我那日真的仙去,梨園就真的要從此斷絕了?

到那時,我和方掌柜都將是梨園的千古罪人。

運不可用盡,福不可佔盡。

急流勇退,該是我離開的時候了。

正因如此,我才以上元節那日以『掛靴仙去』登台,正是要就此退隱,給眾人一個交待。

我心意早定,方掌柜不必再勸。

而紅船有我留下的唱戲班底,技法傳承。

一旦方掌柜能將我這一脈技藝日後發揚起來,雖一時再無法像之前暴斂財富,又何愁不財源廣進呢?

流水不爭先,只在滔滔不絕。

您說,對嗎?

葉長生徐徐道來,沒有必要謙虛,也並沒有說謊。

窺破了胎中之謎后,他已經清楚了自身的本來面目。

能技壓梨園,除了他結合兩世技藝磨礪的絕藝以外,還有他這幅身軀的來歷有關。

九世修行的根底,不但容貌驚人,更舉手投足,就有異人之處。

兩相結合之下,才有了謫仙人之名。

他言語問心,方掌柜先是不甘,隨後也似終於想通了什麼,漸漸釋然,眼神越顯複雜了。

話說到這份上,他知道自己再無任何理由阻攔了。

這樣的言語,若是別人道出來,自然是狂妄無比,笑掉人大牙。

但若是葉老闆親口所說,卻不讓人覺得有一點虛假之處,反而覺得理所當然。

只因謫仙之名,容不得半點虛假。

而方掌柜靜下來,細細想來,不得不承認,事實真如葉老闆所述,實在沒有迴旋的空間。

他面色複雜,既驚且佩,「葉老闆言行果有深意。掛靴仙去別眾人,老夫也無顏再做阻攔。只是不知葉老闆又有何打算,日後若是有事,又去哪尋你呢?」

「哈哈!決心離去,自然要走個乾乾淨淨。方掌柜,以後我絕不會登台了!」

葉長生笑了一聲,斷了方掌柜最後一絲念望。

「至於日後去哪?」他嘴角掠過一絲笑意,若有若無。

「天地之大,何處不是桃源呢?此心安處,即吾鄉!走了……」

葉長生輕輕道了一聲,似是給方掌柜的答覆,又似是給自己內心一個答案。

說罷,他霍然起身,就這麼徑直走了。

「哎……」方掌柜本能伸手去攔,但不知為何,手停在半空又落不下來了。

他眼睛一縮,那襲長衫此時看來,竟不知為何帶著一種縹緲之意,看似在人間,卻又似隨時會出塵而去。

「這是……」老者驚疑,隱隱覺得段段時日不見,這葉老闆身上似又發生了某種不為外人道的驚異變化,一時間竟看得痴了。

……

「咦?你看那人背影像不像是葉老闆?」茶樓里有人發現了什麼,不由詫異。

「想什麼呢?」有人嗤笑,「葉老闆在前,大傢伙們會不認識?肯定又是一個跟風模仿之輩,東效西顰,反惹人厭!」

「兄台,說得是!」那人恍然。

唯有那方掌柜坐在茶座前,久久沒有起身,久望嘆息。

「好一個掛靴仙去,人過無聲。葉老闆,您可真是謫仙啊!

哎,不對!

只怕世上以後再無謫仙人了。若有緣再見,恐怕有的只會是一尊……

真仙人!」

一時間他又是高興,又是遺憾,更多的卻是那說不盡的……

憧憬!

「哎吆!」失神之下,他無意地灌下一口剛續上的滾滾熱茶,頓時燙得齜牙咧嘴,吹毛瞪眼。

「哈哈哈,這老倌兒!」四周鬨笑不止。

回頭再看,人間煙火裊裊,卻已無那襲身影。

二十年來回首望,故人何曾在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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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仙人誰談戀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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