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五章 盛世以我為代價，便不算盛世

從現在柳汀若的所有說辭來看，她說的沒有一點問題，姜述找不到太多反駁的點。

甚至，柳汀若連黑克洛的起源都解釋清楚了。

柳汀若是科研人員，日常生活之中確實隨意懶散，但這是她研究了幾十年的成果，證據確鑿思維縝密，至少姜述找不出什麼紕漏。

不但找不出來，甚至還連帶著解決了他不少的疑惑。

比如之前他就在想，那個未來的自己在面對主腦的時候究竟是擁有衍生詞條的還是沒有衍生詞條的狀態。

若是擁有衍生詞條，說明直到最後一刻主腦都沒有收回給予姜述的超凡能力，那麼也就是說它是沒有主體意識的，既然如此，那個未來的姜述是怎麼死的？

被城主的那些拱衛部隊反噬而死？

可是在「空中樓閣」執行之後，所有具備主體意識的孤城人都應該沉睡，而城主手上能使用的應該只是生化人部隊和無人機甲部隊，那些東西……

如果有用的話，在殺死城主之後就應該有，並是非要等他處理完主腦才真的發揮作用。

若是主腦已經收回了衍生詞條，那麼姜述並不認為自己還有能力殺死一個在孤城之內宛如神一般的存在。

換句話說，同歸於盡這個結果本就是最大的問題。

但是，如果按照柳汀若所說的這樣，真的是我殺我自己的話……

這一切突然就變得合理了起來。

就是這種情況多少有些奇葩，就算所有事情都能夠解釋得清楚，此時的姜述還是有一些將信將疑。

如果說角色卡是「我」自己創建出來維護孤城穩定的工具，那麼自己又為什麼會本能地討厭這種體系呢？

僅僅是單純地想要維穩？

可是主腦已經成為了孤城人心中神明一樣的存在，姜述完全相信，無論孤城的體制和統治者變成什麼樣子，主腦的地位都不會有任何改變，畢竟它已經將自己的存在完全淡化，以一種近乎透明的狀態處在孤城之中。

所謂的維穩，僅僅是相對於統治者來說的，而主腦已經不算是統治者了，無論是城主還是三大集團都沒有在聽從它的命令，他們僅僅是自發地拱衛著主腦，守護著主腦的秘密而已。

「那麼……角色卡……角色卡體系為什麼會存在？」姜述並沒有隱瞞自己的不解，他直接發問道，「如果真的是『我』創建的這個體系，現在的我應該會本能地認同它才對，但你清楚的，無論是職業鎖定還是知識封鎖，我都不認可。即便『我』就是原初畸變者我就是主腦，我也不會創建這樣的東西。」

他緩緩地搖著頭，這也算是他感覺到很不舒服的一個疑點。

角色卡體系算是將全人類工具化了，在主腦的眼中，人更多的是建設城市的工具，而非一個完整的人，姜述並不認為自己會有這種觀念。

真要說是他創建城市，那現在的孤城應該更有可能是某種令他熟悉的樣子，反正不會是這種資本控制城市的模樣。

至少像會長那樣的人，肯定是得掛路燈的吧？

「關於這一點，我也有過懷疑。」柳汀若大大方方地承認下來，「你不喜歡這樣的體系，然而你依舊選擇了這樣的模式，這就在說明你的潛意識裡有更加害怕的事情？相較於使用一個你不喜歡的制度，『你』更加擔心不使用這個制度所導致的後果。」

「嗯，那麼這個後果是什麼呢？」姜述順著柳汀若的說法繼續提問。

有一點他也沒有說，只是壓在了自己的心底。

柳汀若始終堅信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即「姜述就是原初畸變者」「姜述就是主腦」，但是在姜述因角色卡體系產生疑問后，她的做法並非直接反駁，而是基於自己的判斷來尋找「姜述（主腦）」創建角色卡體系的合理性。

聽起來倒是有種「存在即合理」的意味，即一切現實的存在都有其合乎理性的地方，但是現在姜述就是在對其「存在」表示質疑，這樣的解釋完全沒有解釋到點子上。

換句話說，柳汀若現在就是在答非所問本末倒置，而且從根本上來說，這種邏輯是混亂的。

合理又不完全合理。

這種情況會出現在柳汀若的身上嗎？

姜述並不覺得柳汀若在過去會犯這種低級錯誤，現在的柳汀若……

似乎更加想當然一些，又或者說，更加偏執一些。

他稍微低下頭，看了一眼一直在旁邊默默記錄著的小乙。

此時的小乙正好抬起頭，它的視線和姜述的視線相碰。

以姜述對小乙的了解，他能清晰地在小乙的眼神之中看出一種疑惑。

柳汀若的說法有問題。

僅僅是眼神的簡單交流，一人一平板精便同時明白了對方所想。

但轉而他們的心裡又同時生出了另外的疑惑，這個無傷大雅的邏輯小問題，真的關鍵嗎？

這個時候的兩個人並不知道這到底關不關鍵，所以他們的選擇都是一樣的，那便是暫時無視，聽柳汀若繼續說，彷彿是同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一般。

「後果么……不使用角色卡的後果，大概就是職業選擇和社會發展會超出主腦的預期吧。」柳汀若對此也有自己的想法，她做了大量的研究和分析，「在新紀元到來之際，我安排了一次戶籍普查，幾乎收集到了孤城裡所有人的信息，其中有一條就是角色卡上的職業。你猜我發現了什麼？」

「什麼？」姜述追問下去。

「這些職業里，好像少了一些什麼。」柳汀若接著道，「沒有那種以探險、開拓為職業的人，甚至，開拓性更強的職業比例少得不正常。在八五企業戰爭之後，孤城的建設速度一直很快，整個社會都是蓬勃向上發展的狀況，按理來說，富有冒險精神和開拓精神的職業比例也會有上升，但是我按照年齡段統計了職業比例，這些職業反而在不斷下降，而角色卡職業的分配又是和主腦有關的，其中必然是有原因的。」

「主腦不希望有探險家的出現？」姜述提煉了柳汀若話語里的意思，他皺起眉頭，稍加思索便得出了答案，「城外，城外有什麼東西，而主腦不想讓孤城人發現。」

「差不多吧，我也懷疑是城外有什麼東西。」柳汀若點著頭，「而且主腦並不想從物理上阻斷我們出城，它並沒有築起一座絕對無法逾越的高牆什麼的，或許它明白，築牆又或者是安排人手看守城池並不能永遠解決隱患，遲早有一天會有人想要離開的，所以它便發明了角色卡體系，不但可以將自身的『疾病』排出體外，還可以在城外構建出一道以畸變者構成的天然圍牆。」

她頓了頓，目光遙望向城外的方向，「可惜了，主腦已經消失了三十年，而我依舊無法出城。」

「為什麼？」姜述疑惑道，「沒有主腦的阻礙……」

「畸變者並沒有消失，城外依舊有畸變者……不，準確來說，經過這麼長時間的演變，部分被丟出城池的畸變者已經進化成了畸變區域，無數小型畸變區域緊緊包圍著孤城，就像是衛星城一樣。」柳汀若嘆了口氣，「我曾經派遣過隊伍出城，但是一出城就會被裹挾進入畸變區域，根本無法離開。」

「這樣……么？」姜述也感受到了柳汀若話語中的絕望。

孤城，還真的是一座孤城。

雖然沒有了主腦，但周圍依舊有一圈的畸變區域，如同圍牆一般緊緊環繞，封死了孤城人離開的道路。

「二級的畸變區域還無法自主擴張，只要不主動進入就不會有什麼危險，若是晉級，便會成為孤城這樣的龐然大物，它會無意識地擴張領地，將一切東西納入自己的領地之內，就像過去的孤城一樣。」柳汀若接著道，「而它們晉級需要生物進入參與演變，孤城周圍的二級畸變區域若是真的晉級，首當其衝的就是孤城，所以我在發現這樣的事情之後就完全封鎖了孤城，沒有再讓任何一個人出城。」

她自嘲般地笑了笑，臉上滿是無奈。

縱然是柳汀若這樣的天才也會有這種無可奈何的時候，她搖了搖頭道：「看起來，即便是推翻了主腦，我們依舊不能離開孤城的範圍。」

「我明白了。」姜述同樣嘆了口氣。

這種被封堵起來的感覺，如同籠中鳥一樣，就算這個籠子再大，大如孤城，也依舊會有封閉的感覺。

「所以，你才會將發展的目光轉向線上宇宙，因為現實世界已經沒有辦法再進一步了。」姜述突然間就讀懂了柳汀若的想法，當下便在自己心裡為之前對柳汀若的惡意揣測道了歉。

人類的征途可以是孤城之外，可以是星辰大海，唯獨不可以是線上宇宙，這一點柳汀若自然是懂的，但她沒得選擇，只能如此這般，就算面對無數的質疑，她也無法解釋，只能獨自承受，以看起來絕對的獨裁手段攬下所有的責任。

這一點，柳汀若保持了三十年，並且沒有意外的話，她還會一直保持下去。

姜述想到這一點，不免對面前這個掩不去蒼老之態的女人肅然起敬。

「對，除了死亡以外，這個世界上只有一種方法可以讓籠中鳥忘卻牢獄的痛苦，那便是做夢，不是嗎？」柳汀若笑了一下，但是勾起的嘴角里沒有任何的笑意。

「辛苦你了，若姐。」姜述說道，他並沒有說「原來如此」「我理解你的苦衷」之類的話，這三十年裡，柳汀若經歷的困難只會比他想象中的更多。

而柳汀若只是對他的言語微一點頭，然後微笑道：「已經過去了。」

一雙眸子里盈滿如水的溫柔，嘴角也掛著淺淺的笑，她就靜立在這裡，如一身披掛帶雪的梅樹，在歲月的侵蝕下依舊保持著優雅的姿態。

姜述倒是沒有什麼感觸，他腳下的小乙則是愣住了，它獃獃地看著面前這個洋溢著溫和笑容的女人，一瞬間彷彿看見了三十多年以前那個幸福的柳汀若。

有多久沒在她的臉上看見過這樣的笑容了？

小乙不想去計算這些日子，它只知道這肯定是一段很久很久的時光。

似乎，在見到姜述……雖然只是來自過去的姜述，若媽還是好轉了起來？

看起來……

需要和姜述說一聲若媽的情況了，必須要快一點讓若媽換一副身體。

她的身體狀況已經很差了，正常情況下也只有半個月的壽命了，屬於那種隨便來點小差錯都有可能當場去世的狀態。

柳汀若她招了招手，光屏上便跟著她的念頭出現了一系列的文檔和視頻文件，細聲慢語道：「這裡的文件都是對你有用的東西，是他籌備了二十年的計劃，裡面涵蓋了一整套群體潛意識植入的步驟，有歷史書籍也有各種文娛項目。」

「每年他都會測試孤城的催眠程度，依次來判斷每年他經手項目的實際效率，有效率很高的，也有事倍功半的，這些都是他的實踐。」柳汀若接著道，說得風輕雲淡，「此外，當時的平板精們還歸門別類，並且進行了反省分析。你可以在這裡看完這些東西，然後回到過去，讓『我』再提取一次你的記憶，為平板精們更新，這樣它們便可以長久地保存下來這些文件了。然後只需要五年左右的時間，你就可以完成他二十年才做到的事情。」

「三年。」突然間，小乙開口打斷道，「我總結了一套最快速的方法，只需要三年的準備時間就可以擁有百分之九十的成功率。」

柳汀若看了一眼小乙，再次開口：「所以說，知道了這一切的你，還希望繼續下去嗎？」

「……」

這番話換回來的只有沉默。

姜述的臉色變幻著，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並非什麼聖人，在得知自己會因此死去之後自然會萌生出退意。

本來還能活個二十年了，如果還要頭鐵維持原狀，拿了小乙計劃的他豈不是只能活三年？

好傢夥。

至少，不能動主腦吧？

那麼目標換成城主？

可如果自己就是原初畸變者的話，現在的城主見了自己應該乖乖讓出位置來吧？

呃，不對。

就算是君權神授也不大可能，孤城可不是遠古時期了。

突然就頭疼了。

「所以你的回答呢？」柳汀若催促道，她想要知道姜述的答案。

「若盛世以我為代價，便不算盛世。」姜述笑了一下，「更何況，現在的孤城真的是盛世嗎？謝謝若姐了，你幫我排除了一個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