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縱使相逢應不識
天上晴空萬里,轉眼間黑雲聚頂,一點小雨飄落,秦楓仍是站在原地良久,久久沒有任何動靜。
「秦大公子就不要想太多了,眼瞧著已經快要下雨,咱就不能先避雨?」
燕向天走向屋檐下,站立對面笑道。
秦楓掬起落在發間的雨點,望著指尖露珠中的倒影,隱隱約約能看到自己的模樣,舉目抬頭任由雨水拍打臉上。
燕向天不明其意,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見到他奇怪的做法,小時候見他喜歡站在樹下,站在井邊,站在牆角,站在雪中,每每問起他是和何意,他只會說喜歡,也只是喜歡兩個字……
風巽聽聞房外動靜,推開房門走出,拿著一把紙傘交到燕向天的手中,用沙啞的嗓音說道:「還是不要淋雨的好,染上風寒麻煩得緊,到時候少說也得癱在床上幾天時日。」
年輕人不可置信看著漢子,卸去黑衣蒙面的漢子,倒是有幾分像個白凈的公子哥,雖然已至而立之年,身上卻不似沾染歲月的痕迹,只是黑眼圈比較重,看著虛弱不堪。
燕向天將傘往外一拋,「秦大公子咋的還像個小孩子喜歡雨水,現在就少淋些雨,染上風寒耽誤時間誤了行程,別到時候追悔莫及。」
秦楓接傘撐過頭頂,抖落身上的雨水,搖晃腦袋輕輕一笑說道:「就是覺得這幾天太過灼熱,想要掃掃身上的躁動,以我的體質來說,燕大公子不用太過擔心。」
少年郎走近風巽,合上紙傘交還,正衣作輯行禮,「多謝上一次及時趕到,救我一命,此次而來就是為當面道謝。」
燕向天找尋一處沒有濺到雨水的乾淨地方坐下,順手拔起一顆小草往嘴裡丟,澀苦甘甜。
昨夜皎皎明月懸,林間猩紅遍地,他們趕到時,一整支十五人的探水房小隊近乎全軍覆沒,就剩下風巽一個人,為保護秦楓幾乎快要身死,若是他們慢去一步沒有趕到,恐怕已經是塵埃落定……
風巽低眉順下長呼一口氣,十四條人命,十四個探水房的男兒,沒有堂堂正正與敵人對陣身死,反而是死在蟄伏已久的叛徒手上,再去回想,只怪自己,怪自己為何不能沉穩一些,再去繞一些遠路,也不至於落得這般下場,……
而立之年的漢子搖搖頭,露出一抹無奈笑顏,勸解道:「這都是探水房的分內之事,公子心上不用覺得虧欠,本是為尋著那些傢伙的味道要將他們繩之以法,就算沒有遇上公子,我們也是同樣會遭遇埋伏。」
秦楓已經了解到事情的大概緣由,是因為自己深受重傷昏死過去拖後腿,讓風巽放不開手腳全力對陣,只能一心三用對陣,得以讓陸安抓住機會,發動疾風驟雨般的攻勢,導致風巽漸漸落入下風,甚至差些身死……
少年郎埋袖不起,輕聲道:「你可以如此說,但我不可以如此想,心上覺得愧疚,就應該去做一些力所能及之事來彌補,這般口頭言語是會顯得太假,但我怕不來說這一句話,便可能再沒有機會來說,所以我還是來了,若是待到來年開春清明,我還能活著回來,定當去為他們敬一杯酒。」
風巽看著兩個年輕人離去的背影,不由得搖頭一笑,大秦男兒從皇家到普通百姓家,皆是向沙場邊關而去,百姓富足安樂,家家戶戶糧滿裹衣,這樣的大秦又怎麼斷絕國祚,這樣的大秦,如何不讓他甘願赴死……
兩個年輕人匆匆趕回小院子,只見兩輛馬車早已經等待多時,周錢和魏勝坐在前馬車的前頭爭搶誰來牽動韁繩,明爭暗鬥誰也不服誰,差些跳下馬車打一架。
薛敬武纏繞滿身的繃帶坐在台階上,百無聊賴又不敢動得厲害,牽一髮而動全身,但凡磕碰一點都會使得身上劇烈疼痛,小心翼翼環顧周圍動向。
剩下的三個年輕人則是往車上搬運貨物,都是一些需要備用的物資。
林海抗著一個大箱子氣喘吁吁,來來回回已經有三四次,此時已經累得不行,一個不小心踩在一顆石子上,眼見就要滑倒摔下,背後突兀出現一道身影扶住自己,才沒有摔一個人仰馬翻。
「怎的不讓他們也幫幫忙?就放著那兩個生龍活虎的傢伙才那邊玩鬧?」
秦楓一把將年輕人拉起,笑著說道。
林海將貨物放到馬車上,撓撓頭笑道:「這不礙事,我們也想幫上一點忙,總不能什麼事情都躲在背後,這點苦力活我們還是能幹得來的,剛才只是不小心了一些,等一下好好看路就行,請公子放心。」
秦楓沒有多言,跟上年輕人一同搬運貨物。
燕向天靠在牆角,靜靜看著小雨灑落,霧起遠山,有些看不清前方的路。
周錢和魏勝見到秦楓也在幫忙搬運貨物,面面相覷覺得頗為不妥,連忙跳下馬車一同幫忙,在眾人齊心協力下,不一會兒就將貨物全部放入馬車上。
秦楓抖了抖身上的雨水,抹去額頭的汗水,回頭轉望那座小院子的門口,咧嘴笑道:「要是你們兩個早些來幫忙,咱也不用淋著雨了,少說也得一頓酒。」
周錢和魏勝相視一笑,趕忙答應下來。
燕向天扶著薛敬武走上馬車,林海三人也隨之走入後頭的馬車。
周錢坐上前頭的馬車牽動韁繩,魏勝不甘示弱走上後頭的馬車同樣牽動韁繩,心裡頭還是想著一較高下。
秦楓停在原地良久,就那樣靜靜看著院門,見到一位老人的身影走出來,才是露出一抹笑容。
耿丘撐傘緩緩走近,將一把紙傘放入少年郎的手中,輕聲道:「此行路遠,好生保重,下次回來,待過棗子紅透,讓小公子吃個痛快。」
秦楓埋頭入袖,深深一拜,一言不發走上馬車,靜靜坐在窗口處。
周錢和魏勝同時揚鞭喊道:「走咯!」
耿丘靜靜站在原地看著,直至兩輛馬車的身影消失在眸光中,舉目望去天上黑雲漸消,小雨慢慢停下來,有幾許微光穿透雲霧灑落地上,照耀著那些年輕人遠去的道路。
老人輕輕繞起垂落飄凌的霜白散發,輕聲呢喃道:「老了,真的老了,該是交給他們了……。」
耿丘回望那棵院子裡頭的棗樹,似乎有一位年輕女子靜靜等待,她依舊年華如故,青絲盤髻溫文爾雅,似春水映桃花,臉頰紅朝霞,
就那樣等待著他回家,縱使歲月流淌幾轉,耄耋花甲之年老矣,霜雪覆頭不相見,他記著她,記了一輩子,便是覺得此生無憾……
馬車駛出辭別郡,秦楓掀開帘子,此時風雨已停,陣陣清風拂面,回望那座雲霧繚繞中的模糊城池,似乎心上又多愧疚……
燕向天按住少年郎的肩頭,輕聲道:「秦大公子不用太過憂愁,這不像你,人生相遇初面最難離別,縱使相逢應不識,咱也得一直向前走去,自會有山水相逢。」
秦楓愜意悠然倒靠在車壁邊,抬指纏繞鬢角白髮,咧嘴笑道:「我還以為燕大公子只會用那桿背後的長槍來講道理,想不到這嘴上講起道理來也是頭頭是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我這耳朵天天聽你們講那些個大道理,實在是受不了,咱能不能換個說法?」
燕向天一腳踹在秦楓的身上,憤憤道:「講道理不行咋的?弄得我沒讀過書一樣,想當初你小子六藝哪一科比得過我?要不咱再來比比?再殺一個你人仰馬翻才解我心頭之氣!」
秦楓聽到這話立即噤聲不語,想當初和燕向天混熟過後,打賭比六藝可是吃了大虧,那道坎到現在都還過去,至今記得清清楚楚,自己被殺得落荒而逃,人仰馬翻,打又打不過,說又說不過,根本就沒有一點反抗之力。
不過細細想來又是覺得好笑,那比的是什麼六藝,只不過兩個不懂事的小孩童玩鬧罷了……
燕向天見秦楓安靜下來,也懶得再去理會,還小那會便是被老爹逼著去讀私塾,六藝一樣不曾落下,雖然那時候心裡頭更喜歡那桿長槍,不過也招架不住老爹的威逼利誘,就乖乖學了幾年,後來差不多學有所成,就拿起了那桿長槍沒日沒夜的練,又到後來莫名其妙就成為了威名震響的燕小霸王。
雖然並不在乎這些個江湖上的稱呼排名,不過小霸王這個名頭說來相比霸王還是差去一籌,聽著不順耳,只不過燕霸王這個名號是江湖用來稱呼老爹,自己也不敢去搶,畢竟那是親爹,就只能頂著這個小霸王的名頭行走江湖。
秦楓攏收袖袍,想著回去還要幾個時辰,索性閉上雙眸好好休息,不一會兒蜷縮成一團在角落,安靜沉入夢鄉。
沒了秦楓的吵鬧,馬車裡頭就剩下薛敬武和燕向天兩人,兩個向來沉默寡言的年輕人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各自閉目休息。
辭別郡的城頭,一位素衣白袍的中年男子負手而立,看著那兩輛馬車遠去,舉目望去黑雲散去的朗朗乾坤,輕聲呢喃道:「楓兒很好,你放心吧,我不會讓楓兒吃任何苦頭,他要去做的事情,我不會再攔著,
只是希望他們兩個都懂一些事,明白一些事理,君為輕,社稷次之,百姓最重,不要讓大秦再陷入水深火熱的境地就好,他們應該都能懂……。」
蘇長玉看著秦簡在風中咳嗽不止,極為感到痛心,為大秦嘔心瀝血,十數年如一日,未曾有絲毫改變,連忙解下身上的袍子為其披上,輕聲說道:「陛下,外頭風涼,還是回去吧。」
陳青山站在一旁默默無聞,長長呼出一口濁氣,搖搖頭走出說道:「老匹夫說得對,陛下龍體抱恙,這外頭風涼天寒,還是早些回去吧。」
秦簡擺了擺手,五指如鉤緊緊抓住城磚,指甲幾乎快要滲出鮮血,未過片刻時間,只覺得整個人癱軟無力,扶牆喘氣。
兩位老人連忙扶住,不約而同說道:「陛下!」
秦簡自嘲一笑,盯著兩關方向咬牙說道:「天不憐我大秦又何妨,且待撥開雲霧見青天,還與我大秦一個朗朗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