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家境
楚維侖小時候,正趕上大-躍進的那幾年。大-躍進嘛!各個方面各個領域各個行業都得大-躍進。城裡大-躍進,鄉下也大-躍進,吃大鍋飯。幾天的功夫,好象進入了理想社會,只是國家還是有的。一到飯時,人們喜氣洋洋,過年一樣,成群結隊地去生產隊大食堂吃飯。吃了還不算,還要把桌上的乾糧趁著旁人不注意塞到孩子衣服上的小兜兒裡帶回家去。吃了大鍋飯了,用不著鍋碗瓢盆這些家什了,調動了大傢伙兒的積極性,砸鍋煉鐵,支援國家大-躍進。楚維侖家雖說是普通農民家庭,但楚維侖爹跟普通農民有些不同。楚維侖爹念過幾年書,識字。一般說來,識字的人要比不識字的人接受新事物快一些。楚維侖爹不但識字,性情也有些特別,好奇好新鮮。這樣的習性到底是與生俱來,還是識字造成的,就有些說不清了。任啥事兒,尤其是新鮮事兒,楚維侖爹都願意摻和,而且表現積極。可有一樣兒,楚維侖爹願意摻和事兒,還願意琢磨事兒!並不就是人家咋干他就跟著咋干。那老跟著摻和事兒,腦袋能閑得住么!在大-躍進這個事兒上,楚維侖爹那是樣樣走在前面,無論是吃大鍋飯還是砸鍋煉鐵。可時日一長,楚維侖爹琢磨,大傢伙兒在一個鍋里攪馬勺好是好,但這樣下去恐怕不是長久之計。這麼大的國家,真就這麼禍禍下去啦?啥能經得住這麼禍禍!這時,鐵山城裡大-躍進人手不夠,正四下里招人。楚維侖爹識字,有文化!象楚維侖爹這樣的還真就不是很多!幾番口舌下來,楚維侖爹終於說通楚維侖媽,於是,舉家從鄉下遷到了鐵山城裡,到城裡參加國家建設,搞大-躍進去了!楚維侖爹當上了鋼鐵廠修建部的工人。城裡跟鄉下不同,住公房。公房是一排一排的紅磚起脊簡易房,廁所在房子橫頭兒——這頭兒,自來水也在房子橫頭兒——那頭兒。因為人口多,上面分給楚維侖家三間公房,東西兩間住人,中間一間是廚房。水缸,和煤的煤槽子,一些在住人的屋子裡放不下的,不能放的,任啥破東爛西,要過日子沒有還不行的,都放在廚房。一排一排的房子前後栽著的都是楊樹。楚維侖家剛搬去時,那楊樹還是一丈多高的小樹,後來,那楊樹長成了二十多米高的大樹了。春日裡,楊絮滿天飛,夏日裡,楊樹葉子在風裡歡快地翻個兒打滾兒,嘩嘩地響,秋日裡,枯黃的落葉飄跌於地,掃去一層又一層。房子雖說是公家的,但不能白住,每間房每月得交幾角錢的房租,這說的是最初,等到楚維侖上大學時,房租長到了每間房幾塊錢。
說楚維侖家舉家遷往鐵山城裡,並不准確。楚維侖奶奶年紀大了,在農村習慣了,不願再到城裡去。楚維侖大姐讀完小學沒有接著念書,下地幹了兩年農活兒,楚維侖爹托親戚幫忙,在楚家溝北五里多地遠的馬伯溝當上了供銷社店員。供銷社是公社開設的,店員不掙工分掙工資,楚維侖大姐每月工資十九元,現錢!這可是一筆不小的收入。楚維侖大姐留下,既照顧了奶奶,又能保住那十九元的現錢收入,真就是兩就活了!楚維侖大姐一聽爹媽要把她留下,死活不幹,說啥也要跟著爹媽和兄弟姐妹到城裡去,班兒也不上了,在家哭了好幾天。可是除了楚維侖大姐,剩下的那些孩子,都屁大一點兒,連照顧自個兒都是事兒哪!哪能照顧奶奶!況且——這裡面的說道只有楚維侖爹媽知道。沒招兒,只能實話實說了!楚維侖爹把楚維侖大姐叫到一邊,不情願地把為啥要把楚維侖大姐留下來的緣由倒了出來。說,奶奶歲數大了,得有人照顧。你現在掙的是工資,一走,工資可就沒了!到了城裡,一時半會兒能不能找著工作那都不好說!除了這兩條還有一條,你是正經八百的勞動力,雖說不在隊上幹活兒,但也還是在公社幹活兒。咱家還有兩個人在,房子還在,這屋前屋后的園子就還是咱家的,生產隊不能收回。楚維侖爹足足說了有一個鐘頭,楚維侖大姐不哭了。楚維侖幾個哥哥姐姐看到大姐不哭了,也不約而同地高興起來。楚維侖爹同楚維侖媽背著一群孩子相對嘆氣,唉!不這樣咋整?只是苦了楚維侖大姐了。進得城裡,安頓下來,荊志國爹因為識得幾個字在鋼鐵廠修建部做了車間統計員,後來又做了修建部自救隊的頭兒——隊長。所謂自救隊,就是一幫子工人家屬,沒有工作的,家裡又脫得開手的,整到一堆兒,有那麼二三十個,打掃打掃廠區衛生,撿撿廢舊物資,拾掇拾掇這,拾掇拾掇那,有啥活兒幹啥活兒,總之,就是干零活兒。這自救隊長的活兒可把楚維侖爹忙得夠戧,也累得夠戧。修建部下設多少個小單位和作業隊,是凡有啥上面說到的那些活兒,都找自救隊,找自救隊就是找楚維侖爹啦!有了活兒,得往下派活。王娟,你們幾個去哪哪,幹啥啥,李琴,你們幾個去哪哪,幹啥啥……。活兒派多派少得大致平衡,否則容易產生矛盾,輕活兒重活兒也得兼顧著點兒,誰要是總干輕活兒或者誰要是總乾重活兒——那哪行!接下來就是統計。這一天,這一月,都幹了哪些活兒,哪個活兒多少人幹了多少天,這個人這個月得發多少工資——錢!那個人這個月得發……統計完了得去有關方面——上面請批,批下來了還得往下發,發不對了還得干仗。不對呀!這個活兒我和蘭子幹了三天,這咋才給兩天的錢哪?有人急鬧鬧地喊起來。幹啥三天干三天!這不都記著呢嘛!楚維侖爹抖了抖拿在手裡的小本子。不對!明明是三天!蘭子!這個活兒咱倆兒是不是……!是呀!咋?你這倆老娘們兒咋胡攪蠻纏哪!明明兩天非得說三天!胡攪蠻纏?誰胡攪蠻纏!再說了,我就胡攪蠻纏了!你能把我咋的?咋的?你試試!看我咋收拾你!收拾我?就你?夠膽你就放馬過來!你家我嫂子不也胡攪蠻纏了嗎?回家收拾你家我嫂子去!就怕你不敢上炕!夏天裡,四門大敞,楚維侖爹和楚維侖媽拌了兩句嘴,也不知讓啥人聽了去,傳到了自救隊。自救隊的人都是職工家屬——一幫子老娘們,也沒啥文化,幹活兒的同時,不得嘮點兒啥嗑兒嘛!楚維侖爹和楚維侖媽拌嘴這個事兒就掛在嘴上了。此前都是背地裡,說在當面,這還真就是頭一磨兒。你……!楚維侖爹頓時覺得臉上有點兒掛不住,掛不住也沒招兒!楚維侖媽需要照看一大家子的生活起居,不能到自救隊去幹活兒。全家七八口人的生計全靠楚維侖爹一個人的工資,每月那幾十塊錢……!好在楚維侖奶奶和楚維侖大姐還在老家,生產隊還真是夠樣兒!楚維侖家園子的事兒,壓根兒沒人提!時任生產隊長——小隊長對楚維侖爹說道,老叔,你這一大家子到了城裡,好是好,也不容易,想啥時回來再回來!家裡這邊有啥事兒就吱一聲,沒說兒!楚維侖大姐是個能幹的人,再加上農忙時楚維侖爹媽禮拜天回去相幫,每年秋上總能收上一些雜七雜八的糧食瓜果。可別小看這些幫襯,有和沒有那可差得多了!歲月悠悠,楚維侖和他的哥哥姐姐也就這樣一天天長大成人。有一天,楚維侖奶奶在老家的那五間草房的西屋閉上了眼睛。後來,經人介紹,楚維侖大姐嫁給了鐵山城建部門的一名機關幹部,這樣一來,全家人總算都到了鐵山城裡。再後來,大哥二哥都娶了媳婦兒,二姐三姐四姐也都嫁了人。
相親那會兒,楚維侖四個姐姐和大哥都已搬出另過,二哥和二嫂還住在家裡。
說起家庭住址和人口,楚維侖家同那女孩兒家可真就是差距不小,要是再說說雙方家長的情況,那差距可就更大了。那女孩兒的父親,是鐵山市一個與鋼鐵有關的什麼研究院的院長,正經八百的領導幹部,那女孩兒的母親是鐵山市婦聯的一個什麼部的部長,也是領導幹部。可楚維侖爹說到天也就是鋼鐵廠維修部門的自救隊隊長,儘管成天領著一幫子職工家屬這一趟那一趟地忙活,可身份還是工人身份,這時也已退休在家。楚維侖媽就是一家庭婦女。家庭婦女是中國人的習慣說法,那要是按照從國外引進的新潮說法,那得叫全職太太。
楚維侖四姐是個實在人,在說起楚維侖的情況和家裡的情況時,那可真就是實打實。就憑這,那也看得出楚維侖家的家風和人品了。
男女雙方唯一能造個平杵兒的地方是楚維侖同那女孩兒都是大學生。
屋子裡的氣氛融洽起來。
那女孩的媽看看楚維侖,又看看楚維侖四姐,反覆者三,喜歡的眼神兒反覆在楚維侖姐倆兒的身上徜徉留連,忽然感慨地說道,噯,說點兒實在話,你們家那一片兒能出你這個么個大學生,那可真是不容易呀!話語間對楚維侖充滿了憐愛。
楚維侖怔了一下,看了那女孩媽一眼。
楚維侖好象聽到那女孩媽說的並不是不容易,而是出奇冒泡!
楚維侖四姐的朋友說道,真是!咱這老弟真是人才!哎!也別說咱這老弟,人家一家兒都是心靈手巧的人!蘭秀那也是幹啥象啥!蘭秀是楚維侖四姐的名字。
相親結束。走出四姐那朋友家所在的樓洞,四姐笑著對楚維侖說道,剛才你站起來,你坐的那把馬杌子上面還有潮印子哪!她家人光顧著跟咱們說話了,沒往那馬杌子上看!
楚維侖穿著的那條毛料褲子洗過的地方由於沒有干透,在外面凍得發硬,進到了屋子裡,被楚維侖坐在了屁股底下,不再發硬,卻給楚維侖坐著的馬杌子留下了潮乎乎的印子。
四姐問楚維侖,咋樣?楚維侖回答道,還行。也不知咋,楚維侖就覺得胃裡有點兒不太得勁兒,有點兒象吃啥東西沒吃好,窩在胃裡的那種感覺。哎呀!那姑娘可真好看!真是大戶人家的孩子,穩穩噹噹的,我長這麼大還真就是頭一磨兒看到這樣的孩子!爹媽也是挺好的人,人家說話多實在呀!四姐說道。
那女孩和那女孩一家,對楚維侖很滿意。第二天就請四姐朋友轉告四姐,說,孩子不錯,人家兒也是正經人家兒,可以讓兩個孩子相處看看。
回校的第三天,楚維侖給四姐打了個長途電話。說道,四姐,這個事兒不行。人是挺好的人,家也是挺好的家,可咱兩家不是一樣的人家兒!四姐一聽,著急了,說道,哎呀!你們兩個搞對象,關家裡啥事兒呀!這樣的姑娘你要是再看不上……你再考慮考慮!不用了,四姐!四姐生氣了,嘖!行!反你自個兒看吧!你這孩子真是!
那女孩兒的家是挺好的家么?
多少年過去,那女孩兒的模樣,有時還會出現在楚維侖的腦海里。
楚維侖覺得,他和那個女孩可以說是人中翹楚,可惜,兩個人無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