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課 和他的這章,徹底翻頁了
經過古承遠那次在醫院的打擊,白苓的身體大不如從前,悠然一到周末便盡量抽時間回去看她。
家對她而言是個舒適的避風港。炎熱的夏季,躺在空調房中,悠然睡得百毒不侵五穀豐登八仙過海壽比南山。
睡著睡著,有人用手輕撫著她的額頭。將眼睛睜開一絲縫隙,看清側身坐在床邊的是自家母親。
重新將眼睛閉上,用濃濃的睡音呢喃著:「媽,我背癢。」話音落後,一雙纖柔的手就撫上了她的背脊,為她撓著癢。很舒服,悠然恍恍惚惚地,邊回答著母親的問話,邊向著夢鄉靠近。
「最近過得怎麼樣?」
「不錯。」
「考試考得好嗎?」
「一般般。」
「考研準備得怎麼樣了?」
「馬馬虎虎。」
停了片刻,白苓忽然道:「悠然,對不起。」
這句話立馬將悠然的瞌睡給驅走了:「媽,你在說什麼呢?」
「不管對你,還是對承遠而言,我都不是個合格的母親。」白苓語氣中帶著深深的自責。
「媽,你已經做得夠好,父母不可能為子女擋去所有的危險。」悠然勸慰道。
「其實,承遠恨我,是應該的。」白苓嘴角有著青色的陰影,「我確確實實虧欠了他許多。」
「媽,別這麼想。」
「我嫁給你爸后,古志打他打得更厲害,有一次,他渾身是傷地從家裡逃出來,哭著抱著我的腿,讓我收留他。」白苓的聲音有些滯澀。
「緊接著,古志就來了,他硬是要拖他回去。當時我懷著你,不敢用勁,所以,我放開了承遠的手,我親眼看著古志將他帶走了……那次回去,承遠的肋骨與小腿被打骨折了。
「我永遠也忘記不了去醫院看他時,承遠看我的那種眼神,就像是……什麼東西徹底熄滅了,無盡的失望。是啊,原本以為世界上唯一能夠保護他的人,在最後的關頭,居然毫不猶豫地放開了他的手。
「我一直在說,自己對他是視若己出的,可午夜夢回之時,我自問,倘若當時將被帶走的那個人是你,我一定,一定會奮不顧身地擋在你面前,而不是放開那雙無助的,顫抖的,緊緊握住我的小手。」
「可是,媽,你本來……」
悠然沒有說下去,但白苓明白她的意思:「我本來就不是他的母親是嗎?但是,承遠從出生的第一天起,就和我在一起了。他一直都以為我是他的親生母親,一直都依賴我,維護我,將我當成世界上最親的人。我也曾無數次地當著他的面發誓,說不會離開他。但是到最後,還是將他放棄……」
悠然無話可說,唯一能做的,只是抱住母親的肩。
「他過得很慘,常常被打得遍體鱗傷,我無法想象,那小小的身體,怎麼承受得了那些拳打腳踢。他遭受了很多的創傷,那次,古志因為他考試沒得第一,居然將他的頭按在水池中長達一分鐘。承遠以前很喜歡游泳,但從那之後,他只要碰到水,就會失聲尖叫……
「就像他說的,每個月接他來我們家一次,那不是補償,那是一種折磨。看著那些不屬於他的快樂安詳,他的心裡,一定是蟲噬般痛,可是我卻一點也沒有察覺。
「他恨我,所以,便選擇通過傷害你來報復我,可是,我卻沒有立場去責備他,也根本沒有安慰你的資格。」
悠然的手心盡數吸收了白苓肩膀的顫抖:「媽,不要想了,事情已經過去了。」
白苓微嘆了口氣,幽長的音調中,有著複雜的情緒。她抬眼,看向窗外的枝葉,良久,終於強打起精神,道:「我去給你煮蓮子湯。」
事情不會過去,悠然記得古承遠說過的話,她知道,他是不會放手的。果然就像自己預料的那般,他找來了。
第二天,悠然去商店買東西,回家的路上,就看見了一輛熟悉的車,還有車邊的古承遠。他的眉目,依舊俊朗,他的身姿,依舊挺拔,他的氣度,依舊雍容。
他總是習慣於略微側著頭,脖頸的肌膚,如冰冷光滑的玉石。當時,悠然穿著波西米亞風格的長裙,像是拖曳在地,腳下是人字拖,走起來吧嗒吧嗒地響,手中抱著一大摞參考書,額頭的薄汗黏住了几絲頭髮。
看見他,悠然停下了。因為她清楚,逃避,沒什麼大的用處。
「你回來了。」古承遠以這個為開場白。
「有什麼事嗎?」悠然問,陽光炙熱,刺得她皺眉,像是不耐煩的樣子。
「我們之間,一直都有事。」古承遠緩慢地,意味深長地說道。
「天氣很熱,麻煩不要耽誤我的時間。」書太重,悠然覺得膀子很酸。
「你和屈雲,怎麼樣了?」古承遠問。
「和你無關的事情就不要問了。」悠然不太客氣地說道。
「玩夠了,就回來吧。」古承遠道。
悠然抬起肩膀,用圓潤的肩頭擦拭了一下額角的汗:「古承運,請不要用那種語氣和我說話。」
古承遠走到她面前,站定。他很高,將刺目的陽光全部替悠然擋住了:「我可以放棄仇恨,放過你們家,只要你願意待在我身邊。」
悠然抬眼,一字一字地說道:「我不願意,永遠也不願意。」
話音剛落,悠然便感覺陽光呼啦一瀉,世界晃動,才一刻的工夫,她就靠在了車門上,而手中的書,也嘩啦啦散落在地。
悠然的背脊,緊緊貼著車門,鐵皮吸收了一日的陽光,灼熱異常。古承遠按著悠然的肩膀,聲音低緩,每個字都染著涼薄,滑過悠然的皮膚:「我們並沒有血緣關係,我們在一起,任何人都沒有資格阻止。」
「你說得沒錯。」悠然道,「我們沒有血緣關係,也就是說,我曾以為的我們之間唯一的聯繫都已經沒有了。從我知道這個真相的那一刻起,古承遠,我和你,就已經是徹徹底底的陌生人。」
「不要逼我傷害你。」古承遠忽然將手上的力氣加大,悠然的背脊更加貼近車門,皮膚像是燃燒起來一般。
「古承遠,你會孤獨終生,沒有人會愛你,沒有人會陪伴你。」或許是刺目的陽光,或許是背後灼人的溫度,悠然做出了這樣的詛咒。
古承遠的眼睛,在那一刻,變為幽深的無底黑洞,無論投入什麼,都不能激起一點的聲響,安靜得令人心悸。
隨後,他放開了她。
悠然拾起地上的書,沒再看他一眼,跑走了。
回家之後,回憶起古承遠的那些威脅的話,悠然心中還是頗為忐忑,生怕他會對自己父母做出什麼事情來。可畢竟還是孩子,沒多久也就漸漸將其遺忘。
然而意外總是在猝不及防的時候發生,這天悠然正在宿舍中複習,派出所的一通電話,卻讓她的心涼到谷底。
父母最近分期付款買了輛家庭用小轎車,然而今天開出去不多時,卻被人蓄意從后撞上,兩人都受了不同程度的傷。
悠然睡衣都來不及換,直接往樓下跑。
剛到中心花園,卻見一個人站在那兒,古承遠。
電光石火之間,悠然將一切都弄明白了。他,並沒有放過她的父母。炙熱的陽光下,悠然的眼神,是另一個世界的寒冷。
「你爸媽住院,我載你去吧。」他說。
悠然什麼也沒說,只是越過他,走向花園中央的游泳池。中午毒辣的日頭下,游泳池裡沒有一個人,只余碧波微微蕩漾。
「聽見我說的話了嗎?」古承遠問。
悠然在池邊停了下來,背對著古承遠。
「怎麼,難道你不想去看看他們?」古承遠問。
「我現在最想做的,」悠然的話語和池中的水一般平靜,「就是將你永遠地趕出我們的生活。」
說完,悠然忽然轉身,用盡全部的力氣將古承遠給推了下去。這段記憶對悠然來說是模糊的,她只記得暖黃灼熱的陽光,只記得激起無數浪花的水面,只記得那慢慢沉下的古承遠的身體。
他沒有掙扎,甚至沒有發出一點聲響,只是任由水漫過自己的頭頂,就像是一個毫無生命的物體。
水面很快又恢復了平靜,就像是什麼也沒有發生過,陽光的碎金依舊在上面跳躍。
就這麼過了不知多久,悠然從震怒中回過神來,看著池中古承遠飄散的髮絲,猛地意識過來自己幹了些什麼。她邊呼救著,邊跳下水拚命地將古承遠往岸上拽。
古承遠的臉,安靜,如紙般蒼白。是旁人幫著將古承遠給救了上來,並送到了醫院。
在救古承遠上岸時,悠然透過他身上浸水的布料,隱約看見了傷痕。一些陳舊的,卻猙獰得讓人心寒的傷疤。一道道,在背脊上交錯著。
她開始後悔自己的衝動。但彷彿是為了增加她的悔恨,在這時,警察打來電話,告訴悠然,那個蓄意撞傷她父母的人,是她父親公司的一個年輕職員,因為貪污公款被李明宇告發,於是懷恨在心,做出了這樣的事情。
原來,這件事是和古承遠無關的。悠然看著病床上還處於昏迷中的古承遠,心中五味雜陳,什麼都說不清。
白苓和李明宇受的都是皮外傷,在醫院休養幾天便出院了,悠然一直沒敢告訴他們古承遠的事,只是每天找借口去醫院悄悄探望他。
醫生說,經過詳細的檢查,古承遠的身體並沒有大礙,這樣的昏迷,可能源自於幼時心理的恐懼。
是的,他害怕水,這點,悠然是清楚的,所以,她才會將他帶到游泳池邊,才會將他……推了下去。那一刻,她是想讓他死吧。
回想起當時自己的那個念頭,悠然就會不寒而慄。悠然最害怕的,就是每天護士為他擦拭身體的那一刻。因為他背脊上的傷疤,會如潮水般湧入她的眼睛。
「這些都是小時候的傷了。」古承遠的主治醫生嘆息,「骨頭起碼斷了四根,過了這麼久,傷痕還是這麼嚇人,當時還不知怎麼的觸目驚心呢,他究竟遭遇過什麼?」
古承遠究竟遭遇過什麼?悠然搖頭,她也不知道。除了古承遠,沒人知道吧。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那一定是些很可怕的事情。
看著那張一向是硬朗英俊,此刻卻略顯蒼白的臉龐,悠然的心裡,偶爾有些酸澀。當自己在充滿糖果與父母關愛的環境下生長時,古承遠,則在陰暗的角落中靜默地承受著鞭笞。是啊,他一定是感到不公的。
在醫院守著的那幾天,悠然看清了古承遠的孤獨。來看他的人很多,但都是生意上的朋友。他們送來了昂貴的補品與精緻的禮物,但悠然感受得出,那些東西,都是冷漠的,他們並不關心古承遠。至於親人……古承遠的親人,一個也沒有來。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特殊的人,唐雍子。她的臉龐,還是一樣的明艷,只是,增加了幾分失落。
「我實在想不到,古承遠居然也會有躺在病床上的一天。」唐雍子道,並沒有諷刺與落井下石的味道。
「你究竟喜歡誰?」悠然很好奇,「屈雲,還是他?」
「我喜歡誰,和你有什麼關係嗎?」唐雍子道。
好,算她自取其辱吧。悠然不再說話,啃著唐雍子帶來的鮮紅欲滴的蘋果。
隔了很久,唐雍子走到窗前,本來就纖長的雙腿在高跟鞋的支撐下,更加性感誘人。悠然看看自家的小短腿,波瀾不驚,繼續啃蘋果。
「依你看,我究竟喜歡誰?」唐雍子忽然問。
回答她的,只有咔嚓咔嚓啃蘋果的聲響。
「問你話呢。」唐雍子道。
「你喜歡誰,和我有什麼關係?」悠然拿剛才的話噎她。
「小嘴挺利的。」唐雍子評價道。
回答她的,還是咔嚓咔嚓啃蘋果的聲音。
「吃個東西都這麼響,沒禮貌。」唐雍子走來,將悠然手中的蘋果奪下,扔在垃圾桶中。
「尤林呢?」悠然問,「他不是整天都黏著你的嗎?」
聞言,唐雍子眸子里的失落更加明顯,在等待她醞釀情緒的時候,悠然又拿起一個蘋果,削皮后開始繼續啃。
「他走了。」唐雍子道。
「去哪裡?」悠然問。
「不知道。」唐雍子故作輕鬆,「我也不想知道。」
「他走了,不習慣吧。」悠然擺出一副過來人的樣子。
唐雍子不說話了。
「我說,你到底喜歡誰?」悠然問,「屈雲,古承遠,還是尤林?」
唐雍子拿起一個蘋果,握緊,指甲慢慢地嵌入果肉中。
「我和屈雲相逢時,兩個都是學校中比較出眾的人,周圍人看見了,都說很般配什麼的,沒什麼曲折,就在一起了。可是,屈雲性格很冷,他喜歡待在家裡,做自己的事情。我從來都感覺不到他在乎我,從不陪我逛街,看電影,去酒吧。
「後來,我慢慢察覺到,屈雲是個驕傲的人,他用的東西,都是最好的。也就是說,他並沒有那麼愛我,只是因為我在他認識的女人當中,算是佼佼者,所以就選擇了我,僅此而已。
「從小到大,不論我走到哪裡,都是眾星捧月的對象,哪裡受到過這樣的待遇,所以,我越來越恨屈雲。恰在這時,我遇見了古承遠,他是屈雲的同學。認識沒多久,他開始暗中追求我。不得不承認,他的手段是高明的,能讓任何女人的心動搖。
「或許是為了報復,或許是禁不住誘惑,總之,我上了古承遠的床,就在屈雲生日那天。屈雲看見了這一切,他冷漠的外表終於劃破了些許,在第二天,他當眾毆打了古承遠。
「聽見這個消息,我很開心,我以為至少這證明屈雲是在乎我的。但我錯了,屈雲當時的失常,最大的原因,是古承遠的欺騙與背叛……不是因為我,從來不是。
「那次之後,屈雲自動退學,離開了軍校,而我,則和古承遠繼續交往了下去。可是,真正交往之後,我才發覺,古承遠也並不是我想要的那個人。屈雲,至少是真實的,愛或者不愛,他不會隱藏,而是明白地讓你感受到。可是古承遠,他會熱情地抱住你,讓你產生他很愛你的幻覺,可是真正剖開他的心,那裡面,是冰天雪地。
「後來,我又回去找了屈雲兩三次,可是,他拒絕了我,很堅決。發現他和你在一起,我很憤怒,因為被你打敗,對我來說,是不可以接受的。所以我千方百計查找真相,我要讓所有人知道,屈雲和你在一起,是有目的的,你並沒有贏我。」
原來是這樣來著,看來,大家都是不服輸的主兒。
「尤林呢,他是真正愛你的吧。」悠然問。
「尤林……」唐雍子慢慢地回憶著,「他從來都待在我身邊,在我醉酒時,扶著我;在我失戀時,陪著我;在我不開心時,逗我。我知道他對我的感情,可是我總覺得,他配不上我,所以我總是和他保持著朋友的關係。我以為他會一直這樣陪在我身邊,但是……忽然有一天,他就這麼消失了,一個字也沒有給我留下,就這麼,消失了。」
「如果安心去找,要找到他,並不是件困難的事情。」悠然道,「關鍵是,你想和他在一起嗎?」
「我……不曉得。」唐雍子緩緩搖頭。
悠然內心陰暗地笑了,終於又有人成為愛情的傻子了。
「一定要快點想清楚,尤林這種經濟適用型男人在市面上很受歡迎的,指不定隔幾天就發來請帖,讓你去喝他兒子的滿月酒了。再不然,就是被某個同同給掰彎了,到時就算你脫光衣服在他面前,人家也完全沒有反應。」
估計是被悠然的猜想給嚇到了,唐雍子站起來,抿住紅唇,精緻的眉目由猶豫逐漸變為堅毅。
悠然明白,御姐復活了,唐雍子的潛台詞就是:老娘的男人,管你是什麼牛鬼蛇神,玉帝王母,誰也碰不得的。提起小皮包,移動九寸高跟鞋,唐雍子很有氣質地向病房外走去。
她沒有回頭,像是自言自語,但聲音卻足夠令悠然聽清:「被這樣兩個人喜歡上,前段時間,我忌妒你,發狠要報復你,而現在……我同情你了。」
好嘛,總算是被忌妒了,悠然努力地把這句話當做是恭維來著。唐雍子肯定不是省油的燈,她所謂的報復不禁讓悠然浮想聯翩。
還沒想出個一二三四五呢,屈雲主動打來了電話。接起電話,悠然主動開口:「有什麼急事?」
「什麼才算急事?」屈雲反問。
「屈雲,我現在沒時間和你繞圈子。」悠然揉揉額角。
「你和古承遠在一起?」屈雲的聲音有些異樣的低沉。
悠然終於明白,這估計就是唐雍子所謂的報復了。
「我以下說的都是事實。他現在處於昏迷中,關於這件事,我要負全責,所以,我照顧他,也是天經地義,並沒有什麼不妥。」悠然道。
「那麼,我來幫你。」屈雲提出建議。
「不可以。」悠然斷然拒絕,悠然現在最需要的,不是幫助,而是安靜。
「為什麼?」屈雲問。
悠然正想回答,卻看見護士和醫生急匆匆地往古承遠的病房中趕。難道說,出了什麼意外?!悠然心中一窒,慌亂地對著手機道:「屈雲,我現在要趕去看他,有時間的時候再告訴你詳情!」說完,也來不及聽屈雲的回話,直接掛機,沖入病房,一顆心像是要跳出喉嚨似的。
如果古承遠有什麼三長兩短,那麼她終其一生,也不會心安的。打開病房門的剎那,悠然呆住了——
古承遠不是出事,而是醒了。他半坐在床上,正接受醫生的檢查。悠然身體中那些從出事以來就緊繃的神經,這才鬆弛下來,她像是連續爬了幾天幾夜的登山者,咚的一聲坐在了病床對面的沙發上,閉上眼,恢復著流逝的精力。
古承遠一直在看著自己,悠然知道,但她暫時沒有力氣移動身子來逃避他的視線了。
經過一系列詳細的檢查,醫生確定古承遠已無大礙,但還需要住院觀察幾天。主治醫生離開前,笑道:「總算沒事了,你看你女朋友為了照顧你,累慘了。」
悠然掩面咬牙,現在的醫生,不好好救死扶傷,卻學著八卦來了。果然,當醫生護士集體走光光后,古承遠微笑著看向悠然,意味深長地說道:「女朋友?」
「那是他們沒事意淫的。」悠然解釋道。
「或許,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呢?」古承運淡淡道。
悠然不語,這話,說得確實有水平,她差點就沒反應過來。
悠然誠心道歉:「這次的事情,確實是我對你不起。因為在你來找我之前,爸媽剛好被人蓄意撞傷,我以為是你乾的,衝動之下,才會做出那種事情。」
古承遠的頭髮幾天沒理,長了些,半遮住眼睛:「悠然,知道嗎?當我在水中時,我才明白,原來你這麼恨我。」
悠然垂下頭,不知該如何回答,內臟像是被擰著,並不是痛,而是難受。
「那時,我在想,如果我死了,你是不是就會開心;如果我死了,你是不是就會原諒我對你做過的那些錯事;如果我死了,是不是能夠在你心中永遠保留一點位置?」
古承遠那有著完美輪廓的嘴唇勾勒著微笑的弧度,將下半張臉映得顏色鮮明,但上半張臉,卻是陰暗的灰色:「於是,我就這麼任由自己沉下去。」
「我並沒有要你死!」悠然握緊拳頭。
「是應該死的,一早,就應該死的。」古承遠將頭微微往後仰,一張俊逸硬朗的臉,高抬。
「根本,我就不是受歡迎的。我的生母,為了錢生下我;我的父親,也只是為了傳宗接代的目的才接納了我;唯一喜歡我從小疼愛我的養母,卻在我最需要她的時刻,離開了。
「很多次,我都在想,根本沒有人歡迎的我,為什麼要來到這個世界上呢?很多次,被我父親打得奄奄一息時,我都在想,就這麼死了吧,這樣,對所有人來說,都是一場解脫。但奇怪的是,每次還是能剩下最後一口氣,苟延殘喘,繼續腐爛。」
「別這麼想,你應該珍惜現在擁有的,好好地生活下去才是。」悠然安慰道。
「我現在最想擁有的,只是一個人。」古承遠看向悠然,略顯蒼白的唇慢慢開啟,「可是,她卻恨不得我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哥。」悠然移開眼神,「如果你願意,我,還有爸媽,都很樂意接受你,你可以把我們當成真正的家人。」
「悠然,你明白我要的是什麼。」古承遠緩聲道,「我要你,作為我的女人,作為我的妻子,而不僅僅是妹妹。」
悠然搖頭,只是搖頭。
「因為,你心中已經有了屈雲,是嗎?」古承遠的聲音越來越近。
「我不曉得。」悠然覺得腦袋都要被自己給搖昏了。
「悠然,只有你,才能救我。」古承遠的聲音,就在悠然的耳後響起。
悠然受驚,正想離開,但古承遠卻將她從后抱住。緊緊地,就像是遇溺者在大海中抓住了一根救生浮木般。她是他唯一的拯救,放開,便是死。
「古……哥,你別這樣。」悠然掙脫著。
「悠然,你要我怎麼做,才肯留在我身邊,只要你開口,不論什麼事,我都會做的。」
古承遠的聲音,他的姿態,都放得很低,彷彿低到了塵埃中。他的髮絲,癱軟在悠然的肩上,彷彿沉陷的模樣。一向兇猛的獸,在血肉模糊,奄奄一息之際,也是令人心憐的。
於是,悠然失神了,直到略顯冰涼淡薄的唇觸在她赤裸的脖頸間,她才回過神來,猛地起身,遠離了古承遠。
「哥,我和你,今後只能是兄妹關係。」悠然坦誠地告訴他。
悠然沒有回頭,但背脊卻感受得到身後的凝重,古承遠的聲音是蕭瑟的:「我做不到。」
接下來的幾天,古承遠仍在住院觀察,悠然有時間時,便去看他。似乎要等看見她時,古承遠那灰暗的眸子,才會重新染滿色彩。
悠然決定,只要古承遠一出院,她就盡量少和他見面,這樣,對兩人都好。
然而意料之外的事情也是常常發生的。
這天,悠然推開古承遠的病房門,卻看見裡面坐著一位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看見悠然,中年男人也就停住剛才的話題,起身道:「承遠,這件事,你好好考慮一下吧,不論你做出什麼決定,我們都會理解的,畢竟,他這個父親,並不是那麼稱職。」
說完,中年男人對悠然頷首,打個招呼,便離開了。
悠然發現,今天的古承遠並沒有平日看見自己時的振奮,他的眼底,彷彿有濃重凝滯的色彩。從剛才那名中年男人臨走時說的那句話中,悠然明白,古承遠的異樣肯定和他父親古志有關。可悠然沒問,只是將帶來的花插入花瓶中。
而古承遠則一直看著窗外,良久才道:「可以陪我去花園走走嗎?」
盛夏,陽光濃烈,兩人在葡萄架下坐下,一絲絲的陽光穿過藤蔓灑在身上,有種溫暖的癢意。
「因為長年酗酒,他得了肝硬化,必須儘快進行肝移植手術,可是他那種血型的肝源太稀少,即使願意出高價也買不到。我大伯的意思,是希望我能割肝救他。」
悠然這才知道,剛才那中年男人原來是古志的哥哥。
「你說,我應該答應嗎?」古承遠問。
悠然覺得,這個問題是自己這輩子遇到的最難回答的,她甚至連張口的勇氣也沒有。
古承遠背脊上的傷痕,太過鮮明猙獰,皮肉的傷如此,那心中的傷又怎能是言語能表達的?
古志對他而言,是個十足的惡魔。可是偏偏,是這個惡魔給予了他生命。如果古承遠拒絕,那麼,古志唯一剩下的,便是一條死路。
悠然想將自己放在古承遠的位置上設想,可是當她這麼做時,卻起了戰慄的衝動。她無法承受古承遠經歷過的一切。
「想來,我已經很多年沒有看見他了,從能夠自立開始,我就搬了出來,再也沒回去過,再沒有看過他一眼。」
古承遠仰起頭,藤蔓的影子在他那有著鮮明輪廓的臉上晃動,像是記憶在牽扯。
「我恨他,以前的每一個晚上,我都會詛咒他快快死去,並且,是經歷最慘烈的死法。現在,他就要死去,我應該高興的,對,我應該高興的……」
可是他的聲音,靜靜的,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雖然說了理解古承遠的任何決定,但那位大伯還是每天都打來電話,向他報告古志的病情,一日重過一日。古承遠一句話也沒有說,但悠然看得出,他失神的時間增多了。
每次進門,總會看見他坐在窗口,看著外面不知名的某處,要很久,才能發覺自己的到來。
終於有一天,在接到那個熟悉的電話后,古承遠的沉默更甚於往常。古志,已經到了最危險的時刻。
「你能陪我去看看他嗎?」悠然問。
她看得出古承遠眼中的猶豫,她替他問出了這句話。古承遠領了她的情,兩人一同前往古志所在的醫院。
這是悠然第一次看見古志,從五官輪廓上看,他和古承遠很像,年輕時,也應該是俊朗的。可因為多年的酗酒與此刻的重病,他躺在床上,瘦得只剩下骨頭,臉色灰暗黝黑,全身上下插滿了管子,要很用力才能看出他生命的跡象。
不論他做過什麼,此刻的他,只是一個連呼吸都困難的病人。像是有某種感覺,已經昏迷一夜的古志忽然輕輕掀動了眼瞼。他的眼珠,已經變得混濁,可是在看見古承遠的那剎那,卻爆射出光亮。
古志伸出插著輸液管的嶙峋的手,伸向古承遠,嘴中,喃喃地念著他的名字:「承遠……兒子……」
悠然聽見了骨頭嘎吱作響的聲音,那是從古承遠身上發出的——他的拳頭是緊握的,他的脊背是綳直的,他的身體是微顫的。那微顫,讓他全身的骨骼摩擦作響。
像是看見了不能承受的東西,古承遠轉身,跌跌撞撞地沖了出去。
悠然想要追去,但古志卻忽然出現呼吸困難的癥狀,她只能暫時放下古承遠,轉而叫來醫生。
經過一番緊急的搶救,古志暫時無大礙了。醫生告訴悠然,古志的情況已經是非常危險,如果再找不到肝源,進行肝移植手術,他肯定挺不過去。
悠然從心底對古志有一種畏懼與排斥,她不想和他待在同一個房間,正當她要出去找尋古承遠時,古志卻叫住了她:「你,就是那個小孩吧,白苓和李明宇的女兒。」
古志的聲音很虛弱,悠然只能走近,靠在病床邊。古志微張著眼睛,打量著她,半晌才道:「你的眉眼,很像白苓。」
悠然不知該如何作答,只能選擇傾聽。
「我很愛你媽媽,可惜,她的心從來不在我這裡。」古志混濁的眼珠中染滿了回憶,「我第一次看見她時,她穿著連衣裙,皮膚像雪一般白,很文靜,當時我就想,我一定要娶這個女人。我如願了,但嫁給我后,她似乎並不開心,很少笑,很多時候,她甚至是怕我。
「結婚幾年,我們一直沒有孩子,白苓去醫院檢查后,拿出了自己不能生育的證明。我父母當即要求我們離婚,可是我不肯,我想,孩子誰都可以幫我生,但白苓只有一個。
「我花重金找了個女人,生下了承遠,而白苓也對他視若己出,我認為,一切都解決了。可是後來,白苓遇見了你的爸爸,她下定決心,千方百計和我離婚。
「我無法承受這樣的背叛,我不肯承認她是因為不愛我才離開我,所以,我將一切的錯都推在了承遠身上。我認為,是因為他,白苓才會記起我對她的不忠,才會想到離開我。
「本來,我對承遠就很嚴厲,而當白苓離開后,我更是性情大變,做出了很多傷害承遠的事情……那些,都不是一個父親,甚至不是一個人能做出的。」
回憶至此,古志的表情是痛苦的,他的眼角,墜下了一滴清淚。
「我對不起承遠,現在我得了這種病,是上天給我的懲罰,我心甘情願接受,我不要求承遠救我,我沒有這樣的資格,也不配。我唯一的願望,就是他能夠在我死前,再來看我一次……我只是想看看他,看看我唯一的兒子。」
古志的身體已經非常虛弱,一次性說了這麼多的話,對他而言,已經是超負荷的,沒多久,他又沉沉睡去。
悠然出了病房,到處詢問之下,終於找到了天台上的古承遠。他正抽著煙,白色的煙霧,環繞著他的臉。
悠然來到他身後,也不知該怎麼開口,只能靜靜地陪著他。過了很久,古承遠才問道:「他怎麼樣了?」
悠然這才將剛才在病房中古志說的話全數向他說了出來。聽聞之後,古承遠不做聲,繼續抽著煙。一陣風吹來,將煙灌入悠然的口鼻,她禁不住咳嗽起來。
睹此情狀,古承遠立即將煙熄滅,轉過身,拍撫著悠然的背脊。然而拍著拍著,他的手,忽然一動,瞬間將悠然擁入懷中。
悠然條件反射般地想要掙扎,然而古承遠的一句話卻讓她放棄了這個念頭:「悠然,我很累,讓我靠靠,行嗎?」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無力的請求味道,低沉的磁性,通過皮膚傳遞到骨髓深處,任何人,都無法拒絕。
悠然任由他將頭靠在自己身上。
蘊著陽光味道的暖風將古承遠的話吹入悠然的耳中:「知道我為什麼那麼恨屈雲嗎?因為在我和他同一個寢室時,我親眼目睹他父母對他的噓寒問暖,可是屈雲卻對他們的關心表現得很冷漠。父母的關愛,這種我永生永世都不可能得到的東西,在他,卻是不屑一顧。於是,我忌妒他,忌妒到恨的地步。所以,我假意和他成為朋友,所以,我蓄意讓他看見我和唐雍子對他的背叛。」
天很藍,是純凈的顏色,沒有任何的雜質,一架飛機從他們上空掠過,發出隆隆的聲響,將雲團攪得支離破碎。
「你對我,也是一樣的吧,當你痛苦的時候,我卻毫無知覺,甚至還無數次在你面前展示自己的幸福。」
「哥,看爸媽給我買的衣服和鞋子,好看嗎?
「哥,下個星期天爸媽要帶我去遊樂園。
「哥,你的爸爸為什麼從來不帶你出來玩?」
「…………」
悠然自己也記不清,到底,她在古承遠的傷口上撒過多少次的鹽。
「是的。」古承遠將口鼻深埋在悠然的發端,嗅著她特有的清新氣息,「我忌妒你,忌妒你的每一點幸福,我認為,如果不是因為有你,媽是不會拋下我的,我認為,你是奪走我幸福的元兇。
「從和你相見的第一天開始,我就在計劃著如何讓你感受最深的痛苦。可是沒等我實施,卻忽然發現自己真正想要從你身上得到的是什麼——
「我想要的,是你拖著我的手臂,故意皺著眉頭撒嬌;我想要的,是你靠在我的肩上,一張臉笑得像染滿了陽光;我想要的,是你毫無戒心地睡在我的身上,即使在睡夢中,也牢牢地抓住我的衣服,彷彿擁有我,就擁有全世界的樣子。
「可是,你卻永遠不會屬於我。」古承遠的依靠,越來越重,彷彿他已經承受不了任何的東西,「悠然,告訴我,到底應該怎麼辦?」
被撕裂的雲,經過時間的修補,又聚合在了一起,在純凈藍天的映襯下,如涅槃般,越發美麗。
「哥,救他吧,給你們父子一個機會,給自己一個救贖,重新開始生活。」悠然道。
古承遠同意了,經過一系列的檢查,醫院在最短的時間內為他們安排了手術。手術那天,悠然一直陪著古承遠。
在被推入手術室前,古承遠握住了悠然的手,輕輕地在她的手背上一吻。
「或許,我會重新擁有一個父親了。」他說。
悠然重重地點頭,像是一個承諾。手術時間很長,悠然一直坐在手術室外等待著,直到白苓的到來。
「你應該通知我的。」白苓道。
「我只是不想讓你擔心。」悠然解釋,接著呼出一口氣,「我想,這一次,他們應該可以和好了。」
接著,她將與古志以及古承遠的對話,全都告訴了母親。
聞言,白苓並沒有欣喜,眉宇間,反而有著擔憂。良久,她抹平眉間褶皺,談論起了另一件事:「承遠一向都是孝順的,以前每次回家,都會搶著為我拿拖鞋;看見我累了,馬上奔過來為我捶背;我生病時,也總是緊張得跟什麼似的……承遠,是個好孩子,卻不公平地承受了我們大人帶給他的傷害。」
悠然將頭靠在牆上,嗅著醫院裡特有的消毒水味道,慢慢地想象著,小時候的古承遠,是什麼樣子。和所有的小孩一樣,都有著明亮清澄的眸子,都有著一顆不染塵埃的心。可是那些不堪回首的傷害,卻一次次地將他眼睛內的光亮抹去,將他的心鞭笞得布滿醜陋的傷痕。
正在想著,白苓卻忽然問道:「悠然,你對承遠,究竟是什麼樣的感情?」
悠然聽出了母親話中的意思,腮上頓時出現暗紅:「媽,你怎麼想到問這個?」
「我知道這麼說很奇怪,其實,在你們小時候,我和你爸就在商量是否要把你們沒有血緣關係的事情說破。知道嗎?你爸的意思,是希望你能和承遠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地長大,希望你們結婚,希望承遠能永遠照顧你。可是我卻堅持隱瞞下來,因為……」白苓垂下眸子,「我不太希望再和他們古家有什麼牽扯。」
悠然低下頭,看著自己的帆布鞋,上面沾染了些灰塵。
白苓盡量斟酌著詞語:「悠然,我看得出,承遠是很喜歡你的,如果你也願意的話,我和你爸是很樂意你們在一起的。」
「媽……」悠然咬著唇,搖著頭。
「當然,這都要看你的意思。」白苓看向手術室,那盞紅燈依舊亮著,「可是悠然,承遠如果和你在一起,他會很快樂的。」
悠然沒有回答,只是看著自己的鞋子,一顆心,就和那纏繞的鞋帶一般雜亂。
因為手術時間較長,白苓便回家去為悠然煮飯,悠然獨自一人坐在手術室外的椅子上。其實,在內心深處,經過這些天一連串發生的事情,悠然已經不再那麼恨古承遠了。
他受過的傷害,讓她原諒了他。可是,原諒是一回事,和他在一起,又是另一回事。就像悠然自己說的,那些過去的時光,已經回不來了。
想到這兒,悠然低頭翻看著自己的手機通訊記錄,那一串號碼,沒有名字,只是數字,屈雲的號碼。
彷彿很是陌生,但悠然卻清楚地將其記在了腦海中。並不是刻意,只是每天,都會看上那麼幾次,久而久之,也就記下了。
就像是它的主人,悠然想要忘記,但卻發現,很多東西,是深埋於心的,連最鋒利的刀,也划不去。
曾經多少次,她一字一字地告訴屈雲,說自己不再愛他,說自己要重新開始生活,說自己不會再回頭。但那些話,在他的攻勢下,慢慢地在動搖了。
聽了當年三個當事人的話,悠然總算是清楚了事情的經過,原本以為,屈雲是為了唐雍子才選擇報復,可現在看來,並不是如此。雖然悠然同樣遭受到了傷害,但有些動機,總會讓人好接受一些。
屈雲在這段時間,也做了很多的事情,很多悠然曾認為他一輩子都不可能做出的事。
他為她受傷,他給她單膝跪下,他不顧胃潰瘍替她擋酒。屈雲是個冷漠的,感情從不外露的人,要他做出這些事情,那麼悠然認為,自己在他的心中,至少還是重要的。
前幾天,悠然曾經將這些事,全都告訴了小蜜。當時,小蜜感動得一塌糊塗,還一直罵悠然固執,死腦筋,勸她趕緊和屈雲和好。
或許,在旁人看來,屈雲雖然傷害了她,但又知錯了,悔過了,竭盡全力地挽回了,那麼,她應該不再糾結,珍惜眼前人,重新和屈雲在一起。
只是,當事人的心,卻是不一樣的,悠然過不了自己心中的那一關。畢竟,愛得那麼深,傷得那麼深,還是無法那麼洒脫,那麼釋然。
還是繼續思考一下,究竟和屈雲之間,下一步應該怎麼走。悠然嘆了一口氣,將手機放入了口袋。
手術是成功的,沒出現什麼意外,只是古承遠瘦了一圈,元氣大傷。白苓每天都會熬適用於養傷的湯,悠然則負責送到古承遠面前,親自喂他喝下。
幸好身體底子好,沒多少天,古承遠便能下地緩慢行走。很多時候,古承遠看著悠然,欲言又止。
悠然清楚,他是想詢問古志的情況。古志年紀大,恢復得比他慢,但前天,已經能夠坐起身子,開口如常說話。
只是,悠然得知,古志蘇醒后,從來沒提過古承遠的名字。從來沒有。悠然不忍再讓古承遠這麼等待下去,所以,她主動去到古志的病房。去時,古志正悠閑地躺在床上,看電視。
「你就不關心一下他的情況嗎?」悠然對他的毫不在意感到憤怒。
古志拿起遙控器,轉了另一個台,看也沒看悠然一眼,只用世間最淡薄的語氣道:「他死了嗎?」
「怎麼可能?!」悠然皺眉。
「既然沒死,有什麼好問的呢?」古志面無表情,和那天在悠然面前真誠懺悔的樣子完全不同。
「是他救了你!難道你連去看他一眼都不願意嗎?」悠然忽然憶起了母親當時聽聞此事後眼底的擔憂,她瞬間覺得,事情似乎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麼簡單。
「是我給了他生命,現在,是他該還給我的。」古志的聲音不再是病重時的低沉,而是一種金屬般的堅硬與無情。
悠然激動地上前一步:「可是,那天你明明當著我的面懺悔,你……」
「如果我不這麼說,怎麼能騙得了他割肝給我?」古志的話讓悠然渾身發冷。
「你怎麼能這麼做?!」悠然忽然感到眩暈,像是一直以來平和的世界被外來的黑色給猛烈衝擊了一般。
「人在想活命的時候,是可以做任何事的,說一些違心的話,服一下軟,又有什麼大不了的呢?」這天的天氣很好,天空萬里無雲,陽光肆無忌憚地投入病房中,但再多的光,也暖化不了古志臉龐的堅硬線條。他瘦削的臉,如冰冷的刀,即使看一眼,也會刮傷人的心。
「你不是人!」悠然痛斥,「你怎麼可以這麼傷害他?!」
古志的喉嚨像是冰做的,吐出的每一個字,都染著寒霜:「如果這是傷害他,那麼,你也是幫凶……不是你勸他救我的嗎?」
這句話,如寒冬的一盆冰水,從悠然的頭澆至腳,冷得她牙齒打戰。是的,她是幫凶,是她腦殘地勸古承遠原諒,勸古承遠割肝,勸古承遠再承受一次傷害。
悠然聽見了自己牙齒的響聲,除此,還有門口傳來的聲音——把手,被人握得很緊,很緊,緊得像是要將其捏碎一般。
悠然轉頭,看見了站在門邊的古承遠。並沒有激動或是其他的情緒,他的臉,是平靜的,就像是宮牆深處,艷陽照不到的古井中的水,完全沒有波瀾。可是他的面色,是蒼白的,就像是渾身的血,都從腳底流走了似的。
悠然愣在原地,完全失去了思維能力,她不知該怎麼做,才能減少對古承遠的傷害。或者,無論怎麼做,都是徒勞。悠然的無力並沒有持續多長的時間——
古承遠轉身,用他特有的平靜,離開了。悠然趕緊邁步,追隨著他。但她不敢靠近,因為她不知此刻該對他做什麼,該對他說什麼。於是,只能一步步地,跟著他。走廊上,兩人一前一後,旁人看著,並無什麼異樣,但悠然的心,卻如油煎火燒般痛楚。
回到自己的病房后,古承遠徑直進了洗手間,將門反鎖,隨即,裡面傳來的放水聲將一切遮蓋。
悠然緊貼著洗手間的門,不知所措。她覺得,自己應該讓古承遠安靜下,因此,她竭力壓抑住破門而入的衝動,只是忐忑著一顆心,惶惶地等待。
時間一點點地過去,每一秒,都像是尖銳的針,刺著悠然膨脹的心臟。裡面,除了放水聲,沒有一點動靜。
令人不安的死寂。
在經歷過最難熬的半個小時后,悠然再也無法忍耐,她的一顆心,已經鼓脹得壓迫氣管,臨近窒息。所以,她準備敲門。可幾乎就在她舉手的同時,洗手間的門開了,古承遠重新出現在她的視野中。
「哥……」
悠然剛喚了一聲,古承遠便伸出手,將她緊緊抱住。此刻,他的力氣很大,充滿著絕望。
這一次,悠然沒有理由,沒有立場,也沒有勇氣推開他。悠然伸手,抱住了古承遠。在整個世界都遺棄了他的這一刻,悠然不能再放手,絕對不能。
就在這個念頭產生的同一時刻,悠然眼角瞥見一抹熟悉的光。一道涼涼的,從冰冷的平光鏡片上滑來的光。
悠然一邊保持著被古承遠擁抱以及擁抱古承遠的姿勢,一邊轉過頭。果然,屈雲站在門口,一雙眸子,明暗不定。
我靠!悠然暗罵一聲,難道最近流行在關鍵時刻搶戲嗎?!悠然覺得此刻的自己,是身在地獄之中。前方緊抱著她的,是自己該受的孽,後方緊盯著她的,是自己造的孽。
後面的眼光是冰,正在不斷地刺穿著她的背脊,前面的擁抱是火,正在融化著她胸前本就貧瘠的脂肪。實在是,冰火兩重天。
在接受這種煎熬整整一分鐘后,悠然總算是忍受不住,決定至少先解決掉一個再說。
於是,她再次轉過頭,對著屈雲做了個眼色,示意他出去等著自己。屈雲清幽地瞄她一眼,給悠然以足夠寒氣,最後還是依了她。
等他一出門,悠然盡量不著痕迹地推開古承遠,道:「哥,我先出去一下。」
就在轉身之際,古承遠卻拉住了她的手。他的目光,是一種泛著青苔的幽涼。
「在你心中,還是他比較重要是嗎?」古承遠問出了這麼一句話,他看見屈雲了。
怕屈雲在外面久等不耐,又會生出什麼事端,悠然只能道:「我等會兒就回來。」語氣,連自己也覺得足夠敷衍。
接著,她放開了他的手,出了病房。在走廊處,悠然看見了屈雲,猶豫了一下,便硬著頭皮走上去,問道:「你怎麼來了?」
「剛才的擁抱又是怎麼一回事?」屈雲問。
「就是,四隻手抱在一起的意思。」悠然道。
「我知道。」屈雲鏡片上的光,更冷了些。
悠然:「知道幹嗎還問?」
屈云:「……」
「你想說什麼?」悠然問。
「你和他,應該避嫌不是嗎?」屈雲道。
「你是在教育我嗎?」悠然皺眉。
「是的。」屈雲的語氣並不愉快,「我想你應該給我一個解釋。」
「他做了手術,我奉我媽的命令來照顧他,這有什麼不對嗎?」悠然努力讓自己表現得更加理直氣壯。
「唐雍子告訴了我一些事情。」屈雲的一句話就說出了很多的含義。
原來,這才是唐雍子的報復,悠然也搞不清,她到底是在報復屈雲,還是自己。唐雍子從尤林那裡,鐵定得知了不少關於自己和古承遠之間的情況,悠然摸不清屈雲究竟知曉了多少,唯一的辦法,還是轉移話題。
「唐雍子,原來你們還是在聯繫。」悠然瞟他一眼。
「你認為這招行得通嗎?」很強很大偶爾還很黃的屈雲一眼就看出了她的打算。
「如果你不相信我,大可以離開,去找更好的。」當說出這句話后,悠然忽然覺得很解氣。
兩人隔得很近,悠然透過乾淨的平光鏡片,看見了屈雲的眸子。那裡面,一點恨與狠慢慢地浮動上來,但在鄰近眸子表面的那剎那,還是逐漸地,化成了一種無奈:「如果可以控制的話,我早就這麼做了。」
這樣的回答,讓悠然無法接招。但她確定的是,現在,不是和屈雲再糾纏下去的時間。一來,古承遠情緒不定,正是需要人陪伴的時刻。二來……面對這樣的屈雲,悠然的心,有些模糊了。
像是初秋落雨時節,車內的空氣,模糊的玻璃,看不清外面的風景。於是,她揮揮手:「現在我沒有時間和你說這些。」
正欲離開,屈雲的話飄來:「我不會讓你單獨和古承遠在一起。」接著,他轉身擋在悠然面前,那雙深邃的眼睛牢牢將她鎖定,「我和他,你選誰?」
「一個都不選。」悠然討厭屈雲的強硬態度,邁動腳步,準備從旁突圍。
可是屈雲握住了她的肩膀,繼續逼問:「至少,給我句準話,你當他,是親人還是男人?」
悠然不想和他再廢話,趁他不注意,撒開蹄子往古承遠病房跑。可當她進入病房時,悠然卻發現,古承遠已經不見了蹤跡。
悠然的身子都冷了半截,帶著那些打擊失蹤,天知道古承遠會發生什麼事。悠然當即通知了醫院,眾人到處尋找,將各個角落找遍,還是沒看見古承遠一絲影子。
最後,是屈雲提出查看監控錄像,才發現在悠然出病房和屈雲交談后沒兩分鐘,古承遠便穿上外套,離開病房,從走廊另一側的樓梯走了。
出了醫院悠然趕緊通知父母,向他們大致說明了一下情況,三人商議分頭去找。
古承遠的幾處住房,他的朋友家,他生意夥伴家,只要悠然知道的,她都去找了,可卻一無所獲。
悠然知道,屈雲一直在自己身後跟著,可她不想理會他。從最後一處認為古承遠可能在的地方失望地出來,悠然的腳踩上了石子,崴了一下。
屈雲立即上前將她扶住,但悠然卻猛地推開他的手。她發了很大的火,不單是對屈雲,更是對自己。為什麼她會在那種時候離開古承遠,真是瘋了。
悠然認為,她蠢笨得應該被人道毀滅。聖母般地勸古承遠放棄仇恨,割肝救父,她以為是在排演狗血的連續劇嗎?而在古承遠那麼虛弱的時刻,又不顧前後地離開病房,完全不顧他的感受。是的,她蠢笨得連自己都厭棄自己。
「不要跟著,看見你,我會更不好過的。」悠然推開了屈雲。接著,她攔截了一輛計程車,飛速上去,關上門,隨便說了一個地方,便命令司機開車。
直到駛出足夠的距離,悠然才敢回頭。她看見,屈雲站在原地,仿若石雕,一動不動。悠然縮了縮身子,她真的,把一切都弄亂了。
下車后,悠然站在路邊,迷惘而焦急。任何地方都找遍了,還是沒有古承遠的蹤跡,下一步,應該如何是好?
恰在此時,手機響起,響了四五聲后,悠然才如夢初醒一般,接聽。豈料那邊,竟是古承遠的聲音。
「悠然。」他的聲音是微弱的,背景的嘈雜聲像是要將其淹沒。
「哥,你在哪裡?」悠然大叫,完全不顧周圍行人的側目。
古承遠沒有回答,他只是低低地說道:「悠然,我現在很冷。」
「哥,求你告訴我,你在哪裡,我馬上就會趕來的!」悠然在街上左右觀望著,額前的劉海兒無措地飄飛著。
「很冷,就像是當初你離開我時,一樣的冷。」古承遠的聲音帶著一絲縹緲。
看來,古承遠是不會告訴自己他所在位置的。悠然心內著急,但卻強迫自己靜下來,努力地聆聽話筒那邊的背景聲。
似乎,有很多笑聲,聽上去兒童居多,還有音樂聲。悠揚歡快的音樂,隱隱約約地傳來,觸動了悠然記憶深處的一根琴弦。那是遊樂園中,旋轉木馬的音樂聲。
悠然記得,小時候,古承遠經常帶著她去到這座城市最北邊的那個遊樂場中。那時,悠然喜歡一遍又一遍地坐旋轉木馬,而古承遠,則一直陪伴著他。
那音樂,和此刻話筒那邊傳來的一模一樣。也許,古承遠就在那裡。
悠然用最快的速度,乘車趕到了遊樂場,買票之後,直接奔赴旋轉木馬處。在鋼製圍欄旁邊的椅子上,悠然看見了古承遠。她衝上去,卻在離他一步之處站住。
古承遠的眼睛看著正在旋轉的木馬以及上面坐著的孩童,並未移動,但他卻知道,悠然就在自己身邊:「記得嗎?小時候,你一直都在坐這個,讓我想想,你坐的,是那匹白色的馬是嗎?」
「哥,你傷還沒有好,我們先回醫院吧。」悠然勸道。
「那時,我在那圍欄旁邊,一直看著你,你的臉上,像是聚集了全部的陽光。」古承遠輕聲回憶著。不知是因為虛弱,還是其他,古承遠的聲音,慢慢地低了下去。
「你說得對,沒有人會愛我。」古承遠的笑容,單薄,像是透明的冰花,很快就要在陽光下融化。
悠然握住古承遠的肩膀,想將他扶起,但古承遠的手,卻覆蓋上了她的:「悠然,你要和屈雲走了嗎?」
悠然沒有閑暇去回答他這個問題,因為她感覺到,古承遠的掌心中,是黏稠與濕潤。她猛地抽出手,赫然看見自己的手背上滿是鮮血!
快速來到古承遠的面前,悠然看見,他腹部的傷口處,正緩慢地流出鮮血。悠然大驚失色,掏出手機準備叫救護車,但古承遠卻緊握住了她的手。
「放手,你不要命了嗎?」悠然焦急萬分。
「悠然,你不明白,這麼寂寞地活著,是沒什麼意思的。」古承遠嘴邊的那朵花,越來越薄。
「我,還有爸媽,都在你身邊啊!」悠然被制住,因為太過猛烈的掙扎,會讓古承遠的傷口更加撕扯開來。
「那些感情,溫暖不了我,我要的,只是你,作為妻子的你。」古承遠忽然從衣服口袋中掏出一枚鑽戒,帶血的手指將那璀璨的鑽石染紅,「悠然,同情我也好,可憐我也好,不要再離開,不要再放開我的手好嗎?」
「現在不是談論這些的時候!」看著地面的血滴,悠然心急如焚。
「答應我,」古承遠的嘴唇越來越蒼白,「現在,我只有你了。」
流出身體的血,越來越多,古承遠的眸色,越來越淡,握住她的手,越來越冷。悠然別無他法,只能咬牙奪過那枚戒指,狠狠地往無名指上一塞。冰涼的觸感,像是枷鎖。
終於,古承遠放開了她,悠然趕緊叫了救護車,並請遊樂場的工作人員一起將古承遠送了上去。即使處於昏迷中,古承遠也一直緊握著悠然的手。
將古承遠送入手術室后,悠然看見了得知消息后急急趕來的父母以及……屈雲。父母拉著悠然,仔細地詢問事情的經過。
悠然心中一片雜亂,連自己究竟說了什麼都記不得。但她看見,屈雲一直站在不遠處,那雙眸子,緊盯著她的手。悠然下意識地一握,手掌中是鑽石的堅硬與冰涼,和屈雲的眼神有一拼。
白苓和李明宇在詢問完后,便被護士叫去繳納費用,手術室外,只剩下悠然獨自面對屈雲。悠然用另一隻手遮住鑽戒,卻沒料到,如此一來,更是欲蓋彌彰。屈雲緩步走到她面前,看向她的手,輕聲道:「看來,你已經給了我答案。」
「什麼?」悠然問。
「在我和他之間,你選了他,你當他,是男人。」屈雲道,聲音緩慢。
悠然努力地在心中組織著語句,想要向他說明剛才發生的事情,但屈雲沒再給她開口的機會。
他伸出手,撫上悠然的左臉頰,帶著一種重壓放下后的釋然:「悠然,我承認,我失敗了,我弄丟了你,我沒有能力贏回來了。我努力了,但結果是徒勞的。放心,從今往後,我不會再纏著你,不會再阻礙你的腳步……那麼,再見了。」說完,他轉身,離開了。
這樣也好,悠然想,大學中最寶貴的一年,都在和他糾纏,是時候讓這段感情成為回憶。他主動放棄了,免除了她做抉擇,而那答案究竟是什麼,就連悠然自己也不清楚。不過,也沒什麼重要的了。
和屈雲這章徹底地翻了頁,從此,便是新的天地,從此,他可以不再委屈自己,而她,也可以不再糾結。這樣的結果,對他們,都好。悠然明白,她都明白。只是心裡……只是心裡……
這就是屈雲教給她的第九課——
和他的這章,徹底翻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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