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兔
棠音正坐在車裡剝著橘子,聽到檀香的話,手指一顫,剛剝成花瓣形的橘子皮瞬間斷開一角。
她低頭想了一想,心虛道:「就……就說我去找昭華玩了。反正,我今日出宮前也是要去昭華那一趟的。這可不能算是扯謊。」
檀香聽了,細想了一想,覺得這倒也是個辦法。
若是去尋姑娘口中這位,老爺知道了倒也不好說些什麼。
檀香遂安下心來,不再多勸。
馬車碌碌駛到了宮門前,榮滿勒馬,遞過自家小姐入宮的玉牌給小吏過目。
「原來是相府的沈姑娘!」守門小吏拔高嗓門念了一聲,又將玉牌對著日光左右細看了一陣,這才讓開了路:「請吧。」
榮滿倒沒太過在意他這個舉動,只是將玉牌收好,便又揮鞭趕馬,如往常一般入了北側宮門。
他眼睛看著車前的路,自然沒瞧見,棠音的馬車剛駛離宮門,便有一宦官打扮的人自暗處現身,塞了一包銀子給那大嗓門的小吏。隨後腳下生風,鬼鬼祟祟地順著道旁小徑一路快走,直到承德殿前方才停下。
承德殿,是太子在宮中的居所。
他進去的時候,李行衍正坐於書案上,捧卷細讀。
聽得他打簾進來的響動,這才緩緩擱下古籍,淡聲開口:「如何?」
露月的天氣里,那小宦官跑得冒出了一腦門的汗來,但語聲卻是喜的:「是沈姑娘進宮來了。今日娘娘未曾下旨召見,那想必是來尋您的。」
李行衍眉眼淡漠,看不出什麼情緒,指尖輕抬,叩了叩深色的檀木書案:「她是愛香之人,西域進貢的那一爐『南玉香』難得,去取一些燃上吧。」
*
而宮中另一處,沈棠音的車駕已於長亭宮門外停下。
檀香剛將小木凳放在車前,還未來得及伸手去掀車簾,便見自己姑娘已親手將車簾撩起,單手提裙,踏著腳凳下來。
「我們來得這樣早,天都還沒亮透,他應當也還睡著吧?」
沈棠音一道說笑著,一道抬眸向前看去。
腐朽褪色的宮門前,晨光暗淡。姿容昳麗的少年攏著一身單薄斗篷,立在寒風裡對她展顏而笑。
露月的風將他身上的衣裳吹得獵獵作響,人卻固執地立在原地,不動分毫。攏著披風的手指都凍得有些青白,也不知道是在原地等了多久。
一瞬的恍惚后,沈棠音忙讓榮滿與檀香將馬車上的東西一一搬了下來,自己則親手將一個熱好的銀手爐塞進他懷裡,焦切道:「外頭風這麼大,你等在宮門口做什麼?萬一我來得晚,或是,或是乾脆不來,難道你就這樣一直等下去?」
李容徽雙手捧著她遞來的手爐,感受著那蒸騰而上的暖意,輕輕垂下長睫,語聲微低:「我只是想著,若是你來了,我便能更早一些見到你。若是你有事不來……那我就多等一會兒。一日、兩日,或者更久,都可以。」
他的嗓音愈發低了下去:「只要你來,多久都可以。」
棠音聽了,低低地倒抽了一口冷氣。下意識地慶幸起自己今日入宮的決定。
這可是幸好她來了,不然他發著熱在這宮門外吹上三五日的涼風,怕是人都要燒得糊塗了。
她這樣想著,又自檀香手裡接過了一件厚實的黑狐裘斗篷給他披在身上。手指無意間劃過他赤露在外的手腕,一片冰涼的觸感,令她忍不住蹙眉:「服侍你的那兩個宦官呢?他們也不勸勸,就讓你這樣在冷風裡等著?」
聽見棠音問起兩名宦官的事,李容徽捧著暖爐的手指略緊了一緊,旋即又淡淡鬆開,只低聲道:「外頭風大,還是先進內殿里再說吧。」
沈棠音憂心他的身子,便也點了點頭,示意檀香與榮滿拿了東西,一同往殿門處走。
老舊的殿門開啟,棠音的眸光順著落在門檻處,便是微微一愣。
昨日還泥濘萬分的地上,此刻已鋪了一層同色木板。
板面打磨得光滑,半點毛刺也無,木料本身又被削裁過,連接處嚴絲合縫,即便是數人踏上去,也不會令底下的污泥湧上板面,弄髒她的鞋襪。
見沈棠音遲遲不曾挪步,李容徽似乎是想起了什麼,略低下頭,有些赧然地牽唇一笑,自袖子里取出了一樣東西遞給她:「你待我這樣好,我卻沒有什麼可以報答你的。這個,是我自己雕的,可能粗陋了一些,希望你不要嫌棄才好。」
棠音伸手接過了他遞來得東西,垂下視線輕輕看了一看。
卻見掌心裡躺著一隻木雕的白兔,長耳短尾,圓滾滾的身子微團著,懶懶得像是小睡初醒。
木質被打磨得溫潤,還殘留著他指尖淡淡的餘溫。
棠音看了看地上鋪著的木板,又望了眼手中的小木兔,終於忍不住抬頭看向眼前的少年。
他似是晨起后梳洗過,一張冷玉似的面孔愈發通透白皙,長睫鴉羽似地垂落,帶著微微的水意,卻掩不住眼底淡淡的青影。
沈棠音拿著小木兔的手指輕顫一下,心底升起一絲不安。
——他不會是……為此熬了一整夜吧?
「怎麼了?」李容徽看她一直不曾邁步,便又不安地輕聲解釋:「這木板我昨夜都清洗過了,不髒的。你若是嫌臟,我——」
「不是不是,我沒有這個意思。」沈棠音連連搖頭,證明似地踏上了木板,跟著他一同進了殿門。
李容徽這才如釋重負一般,輕輕牽唇,帶著她往殿中行去。
沈棠音一路跟在他身後,看見空寂的殿閣,似乎又想起了什麼,下意識地問道:「對了,服侍你的那兩個宦官呢?怎麼不見他們出來?」
「他們終於尋到了門路,可以離開這座廢殿了。」李容徽垂了垂眼,淡色的薄唇上笑意柔和:「跟著我,只能受人冷眼、遭人欺凌。若是跟著其他主子,至少還能吃飽穿暖。」
「能離開這裡,是一樁幸事。」
「才不是。」棠音輕輕搖頭:「他們離開了這裡,可再難遇上像你這樣良善又好性子的主子了。」
李容徽深看她一眼,旋即輕垂下羽睫,掩住了眸底涌動的暗芒。
良善、好性子。在他的記憶中,從未有人用這兩個詞來形容過他。
而他,也從來不屑。
畢竟在這深宮中,良善便代表著好欺,而一副軟和的性子,更是無能的代名詞。
但是,若是這樣,便能讓棠音的視線長久地停留在自己的身上的話,他願意一直偽裝下去。
一直到她厭煩為止。
而正當他思忖的時候,跟在他身旁的沈棠音卻漸漸停住了步子。
她的目光遙落在牆角那塊色澤微帶暗紅的泥地上,略有些疑惑。
「那一塊地面的顏色,怎麼和旁邊的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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