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三章 明悟
第二百九十三章明悟
「五嫂說……」七娘子拖長了聲音,看似正在斟酌著言語,心底卻飛快地琢磨了起來。
要套話,當然也有很多種辦法,但最適合現在情形的那一種,似乎反而是最簡單的開門見山,單刀直入。
她索性放棄思索任何帶有矯飾意味的語言,而是簡簡單單地將五少夫人的來信複述了出來。
「五嫂說,下藥的事,五哥雖然沒有插手,但還是知道的。」七娘子一邊說一邊觀察著太夫人的神色,又緩緩道,「據說吳勛家之所以被收買,背後也有……也有祖母的影子。」
太夫人臉上頓時閃過了一絲慌張,她不自然地看了七娘子一眼,旋即又露出了不屑的表情,「張氏喪心病狂,臨死前當然就像瘋狗一樣,逮著誰咬誰。這樣的信你很應該當場就撕了!」
五少夫人在信里倒是沒有提到吳勛一家的事,七娘子這樣說,純粹只是為了試探太夫人,對五少夫人的假指控,她到底是怎麼個反應。——五少夫人放高利貸,肯定是通過吳勛一家來操辦,包括這騙取的十萬兩銀子,也是由吳家來安排,這樣的心腹,當然是她自己收買,不可能和太夫人多親近,否則五少夫人又怎麼可能將瞞著太夫人的事,交給他們去辦。
得到太夫人的反應,她心底多少有了數,頓了頓,又慢吞吞地道,「是嗎?可祖母……五嫂信里還說,這下藥的事,就是您也是知道的……」
這一次,太夫人的反應就要比聽到之前的指控時更強烈了一些,她手中正把玩的兩枚核桃忽然一滑,險些就要落到地上。
太夫人忙將它們放到了桌上,又抹了抹刀裁一樣的鬢邊,才露出了怒色,「張氏真是什麼話都敢說!」
七娘子再無懷疑,她本來就傾向於相信五少夫人信中所指,現在更是肯定無疑:太夫人即使是沒有慫恿五少夫人下藥,也絕對是事前默許,事後又幫著五少夫人擦了屁股。
「可不是,真是什麼話都敢說呀。」七娘子就一臉氣憤地幫著太夫人數落起了五少夫人,「真是白費了祖母素日里的疼愛!」
太夫人面上閃過了一絲激動,她幾乎是迫不及待地附和起了七娘子,「平時我的話,就當耳旁風……自己走上了這條路!」
以太夫人和五房的密切關係,七娘子肯這樣給太夫人台階下,幫著太夫人撇清,已經是很給太夫人面子了。
七娘子義憤填膺,接連數落著五少夫人的不是,見太夫人連連附和,她又拍了拍桌子,恨聲道,「當時說好了只是王不留行,沒想到她自己又多加了一味番紅花——」
太夫人一時不察,脫口而出,「可不就是——」
話聲剛落,她就死死地咬住了牙關,一臉訝異地看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臉上的憤怒早已經消失,她注視著太夫人,緩緩地道,「看來,五嫂信上說的,也並不假啊。」
樂山居后廳一下就陷入了死一樣的沉寂。
太夫人幾乎是在轉瞬間就蒼老了十年,她皺紋深刻的老臉上現出了一個複雜的表情,像是哭,又像是苦笑,只是那老壽星一樣的喜氣,卻已經不知去了哪裡。她似乎從一個焦急而不失威嚴的長輩,一下就變做了一個狼狽而憔悴的民婦,面對七娘子逼人的目光,甚至有了些自慚形穢,有了些局促。
七娘子一句話也不說,只是冷冷地盯著太夫人,她亮而澄澈的雙眼中,似乎訴說著無數無言的指責,又似乎只是在冷冷地藐視著太夫人,忽然間,這一對祖孫之間的關係好像倒轉了過來,七娘子這個孫輩,反而成了兩人間的主宰者。
太夫人忽然間就打從心底後悔了上來。
早知道,何必當初?
她注視著七娘子,又為那凜然所刺傷了似的,一下就狼狽地調開了視線,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將那複雜而難以言喻的心情,給壓到了心底。
「你的胡說八道,我已經聽得夠了。」太夫人傲然道,「楊善衡你要明白,今日你能在許家橫行霸道,不過是仗著你爹、你姐姐的威勢。可你不能忘記,你究竟只是孫子媳婦,忤逆兩個字,你還背不起!」
她高高地抬起頭來,似乎要以此來壓倒七娘子的心防,「於靜的事,你是說也得說,不說也得說!否則你以為,在後院里讓我這個老祖宗不開心,你會過得很開心?」
到了這時候,太夫人終於也撕下了自己的面紗,她的話里已經帶上了赤裸裸的威脅。
七娘子垂下眼,笑了。
她輕聲道,「那小七就只能等祖母出招,再試試看能否應付得了了?」
話里雖然沒有多少輕蔑,但顯然七娘子是根本沒把太夫人的威脅放在心上,她甚至是以一種從容的態度,來面對太夫人的威脅。
再沒有這樣從容與坦然,更能讓敵人難受的了。
太夫人現在就很難受,鼓足了全身的力氣,這力氣卻似乎落了個空,一時間,她竟然被七娘子氣得氣血翻湧,罕見地動了真怒。
「你——你是要把我老婆子氣死是不是——」她的聲音甚至驚動了廳外的丫鬟們,頓時就有幾個小鬟進來扶住太夫人,「您別動氣!您快坐下——」
七娘子從頭到尾,只是坐在原地不動,含笑旁觀。
太夫人身邊有了人,倒是一下有了底氣,她注視著七娘子,又放緩了語調,甚至有些疲憊地道,「這件事,你自己好好想想!別逼著祖母到國公爺跟前告狀,大家沒臉!」
到了最後,這話里到底還是露了凌厲。
「祖母。」七娘子就低下頭輕聲道,「做過就是做過,沒有做過,就是沒有做過,五哥自己都未必不認,有些事,您又何必強求呢。」
雖然語調柔婉,和顏悅色,但話里竟是寸步不讓,一點都不把太夫人的話放在心上!
太夫人氣得面色灰白,「好!好!」
她猛地將桌上的盤碗掃落在地,狠聲道,「在太妃跟前,你也要這樣傲氣才好!」
七娘子眼皮都沒抬一下,她翹起唇角,低聲道,「在五姐跟前,祖母也要維持這樣的氣勢,才是好呢。」
說到詞鋒,天下比得過七娘子的人,只怕不多,太夫人這一下真是又氣又怕,扶著頭就要往後倒,眾人緊著就是一通忙亂,又是掐人中,又是掐虎口的,又將太夫人扶到榻上躺下,見太夫人半死不活,呻吟連連,就有丫鬟壯著膽子呵斥七娘子,「少夫人多穩重的人,怎麼就不想想,老太太多大的年紀,能經得住這樣的氣?」
七娘子臉上就又露出了悔意,她忙站起身來,「我這就派人去請權神醫。」
這句話說出來,太夫人真是不好都要好了:權仲白是七娘子的親戚,一手神脈是京城聞名的,太夫人有沒有被氣出病來,豈不是一摸就能摸到?
真是見招拆招,連一點兒破綻,都早就彌縫好了!
到時候平國公一問,太夫人並沒有多少不妥,脈象健旺,不免就要過問兩個人爭吵的緣由,到時候楊善衡再將手中的信往外一送……
太夫人心中竟不知道是氣還是笑,她乏力地呻吟了一聲,又擺了擺手,低聲道,「算了!沒有什麼!你們什麼牌位上的人,都出去吧!」
七娘子又關切地為太夫人掖了掖衣領,「祖母真沒事吧?」
太夫人就沒好氣地撐起身子,又橫了七娘子一眼,「我沒事!」
眾丫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到底還是退出了屋子。屋內一下又靜了下來,太夫人的呼吸聲一時急促一時徐緩,又過了一會,終於勻凈了下來。
「你要讓於靜去雲南,就讓他去雲南吧。」
太夫人的聲音中,已是多出了無數疲憊,她閉上眼,眼角有一滴渾濁的淚滑了下來。「我老了,府里的事,以後也管不了了。你愛怎麼著就怎麼著,都隨你!」
如果是許夫人來說這句話,想必是會說得無比的欣慰,而這句話從太夫人口中露出,七娘子卻只聽到了深深的怨毒。
不過,她畢竟也是成了精的老狐狸——太夫人這是明知事不可為,就立刻調適心情,退而求其次,從要保五少爺,退回到了自保中。
她本來就是府中的老祖宗,平國公平時對她也很尊重,只要太夫人肯不和七娘子為難,七娘子又有什麼地方,可以為難得到她呢?
這一招見風使舵、看碟下菜,太夫人使來也的確是極老道的。即使這樣做等於是在側面服軟,表示自己怕了七娘子的手段,與那無數引而未發,可能有也可能沒有的證據,但她要龜縮起來,七娘子似乎也沒有多大的本領,可以強行將龜殼敲裂。
七娘子卻不驕不躁,她露出了一抹從容而自信的笑意,緩聲道,「那楊棋就多謝祖母體諒——沒有什麼事,孫媳就告退了?」
太夫人又長長地嘆息了一聲,她翻轉過身子,索性不再搭理七娘子。七娘子也就站起身來,徐徐地出了屋子。
幾乎是才一出樂山居,七娘子唇邊就已經掛上了一抹冷笑。
太夫人畢竟是老了,情緒一激動,就沒有回過味來,這一次,還是讓她佔據了先手。
不過,即使七娘子也傾向於相信五少夫人的絕筆信,在證實了五少夫人真的沒有騙她之後,她還是不禁有幾分吃驚。
七娘子吐了一口氣,她看了看天色,便加快腳步,急急地回了明德堂。
還有很多事情,需要安排。
到了當天晚上,四少夫人回府了。
這一次回府,四少夫人的動靜就並不太大,似乎知道府里剛剛經過事情,禁不住多少折騰,她只是打發人到明德堂要了兩三樣小玩意,就讓七娘子安安穩穩地過了一夜。
不過第二天早上,因為太夫人身上不好,閉門謝客,許夫人又和大太太約了去潭柘寺上香,大家沒了人請安,也就沒有聚到一塊,七娘子分派了家事,便讓立夏在明德堂看家,自己進了慎獨堂去看望四少夫人。
孕期進入第七個月,四少夫人的身形已經很笨重了,她正愜意地靠在炕邊,翻閱著一本新出的小說話本,見到七娘子來了,也不過欠了欠身子,便笑道,「我就不起來了,六弟妹別怪我失禮。」
七娘子仔細地打量了她一眼,笑道,「那裡會怪四嫂呢,我看著四嫂倒是豐潤了不少!」
兩妯娌又寒暄了一會,七娘子在四少夫人對面坐下,一邊喝茶,一邊聽四少夫人說了幾件在娘家養胎的事。
話說得告一段落之後,兩人不知怎麼,又都安靜了下來,過了一會,七娘子才慢慢地道,「就是幾個月的時間,還記得於翹事發,似乎還是昨天的事,不想今日里整個五房就已經……」
四少夫人也有些感慨,她撫著肚子慢慢地道,「可不是?人世間的事,真是說不清楚!誰又能想得到,五房居然那樣喪心病狂……」
她臉上又閃過了一絲不屑,一絲竊喜,「她就是太刻薄了!自己賢惠就賢惠,還天天那樣顯擺,看看今天,她自己的女兒孤零零的,也沒個人照料!再賢惠,賢惠給誰看?」
即使四少夫人和五少夫人一直有心結,但在人都已經去世的今天,提到五少夫人抬舉通房,還這樣憤憤不平……可見得四少夫人是真的很介意別人要來分她的寵愛。
七娘子托著腮笑了笑,眼神卻不由得放遠了開去。
她又想到了五娘子當著她面向大太太炫耀的話,「我就問她,我說四哥現在可都還沒有子息呢,我這裡兩個美貌的丫頭都沒有開臉,不然……」
五少夫人說自己只放了一味王不留行,七娘子早已經半信半疑,經過太夫人那邊的反面驗證,她倒是真的相信,五少夫人的確是只用了一味藥材,畢竟她還是希望五娘子病,而不是希望她死。
府里剩下的嫌疑人,也就只有大少夫人和四少夫人了,並且這一味番紅花的目的,已經非常單純:當事人可能並不知道番紅花會導致五娘子大出血,只是取了它絕育的效果。
大少夫人當然也可能因為自己的原因,想要五娘子絕育,不過她性格低調柔婉,這些年接觸下來,七娘子倒覺得她更像是謀定後動的性子,若有陰謀,也絕不會這樣實現。而且七娘子想來想去,也不知道她要五娘子絕育,於自己有什麼好處:四郎和五郎可都還活蹦亂跳著呢!
要五娘子死,她可能有理由,要五娘子絕育,則這個懷疑,似乎就有幾分牽強了。
四少夫人就不一樣了。
此女性格激烈衝動,雖有算計,但卻也是性情中人,看重四少爺的寵愛多於一切……五娘子的那句話,很可能是正正戳中了她的逆鱗。
不過還是那一句話:此事已經過去三年,即使是四少夫人下手,七娘子又要從哪裡找出證據?即使找了出來,五少夫人已經認下所有罪名,平國公又怎麼會高興她舊事重提?
五少夫人死後出的這個難題,也真的並不容易來解。
七娘子就又對四少夫人親切地笑了笑。
不過,五少夫人生前都還鬥不過她,死後,那就更鬥不過了。
她低聲說,「四嫂聽說沒有,五嫂去世那一晚,是給我寫了一封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