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五章 離場
第二百九十五章離場
平國公這一次的反應也出乎意料地快,僅僅是第二天下午,他就將七娘子和許鳳佳叫進了夢華軒里。
七娘子也不是第一次進夢華軒說話了,給平國公行過禮,她就安之若素地在許鳳佳下首坐下,看著似乎並不將平國公的黑臉放在心上,甚至有了幾分泰然自若的意思。
平國公看著七娘子的表情,就不由得打從心底泛起了一點膩味。
大戶人家,公公是很少和兒媳婦直接接觸的,但凡有一點不滿,和兒子透出幾句,當兒子的還不如奉著聖旨,忙不迭地回去先捶了一頓老婆,再趕著過來給父親賠罪:某氏行事無狀衝撞了父親,我已經處罰過了,請父親不要往心裡去。
可許家的情況,從很多方面來說,都和一般的家庭也不大一樣。
先不說鳳佳這孩子自幼就有自己的主意,從小身邊也有一群自己的勢力,到了現在更是羽翼豐滿,沒有自己這個父親照料,恐怕也可以闖出一番天地。只是這個楊氏背後的娘家,就已經是龐大的力量,她自己又這樣有能力……說起來,許家對楊家也不是沒有虧欠……這種種特別的情況累加一起,再加上正經婆婆是旗幟鮮明地和六房站在一起,這府里的很多事,倒不像是平國公做主,而像是楊氏這個世子夫人在做主一樣。就連鳳佳、秦氏,似乎都只是她手中的一個傀儡,在家事上,是對她言聽計從。
雖然一個合格的世子夫人,一個合格的未來國公夫人,也的確需要這樣高超的手腕,但平國公今年也就是五十多歲,要比楊閣老還小几歲,雖然不算年輕,但也還遠遠沒到老邁的年紀。
現在就這樣厲害,等到自己老邁昏聵了,府里還不就成了她楊氏的世界,楊氏愛做什麼,就做什麼……這可怎麼行?
平國公又不由得瞥了許鳳佳一眼。
自己的這個兒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對楊家五娘的死,始終心懷愧疚,現在對這個七娘,又太遷就了一點,非但專寵,還是專聽專信……男子漢大丈夫,這樣懼內,也不是什麼好事。
或許因為這種種複雜而且微妙的考慮,雖然楊氏一向是做得無可挑剔,但平國公心底對她,總是有一點忌憚的意思。
只是要找到敲打她的借口,也並非那樣容易。
子嗣和通房的事,有鳳佳在前頭給她頂著,按理應該最著急的秦氏,又只顧著含飴弄孫,似乎是一點都不在意楊氏在生育上的艱難。
管家上更是挑不出一點毛病,和五房之間都走到那樣劍拔弩張的地步了,平時對五房的供給和關懷,也是做得百般周到,一直到她拿出充分證據,將五房一擊致死之前,自己都沒有覺得一點不對……
這樣的城府,這樣的手段,現在卻難得地和太夫人起了爭執,讓太夫人險些就要氣出毛病來——這忤逆的把柄,可是輕而易舉地就遞到了平國公手上。使得難得握住一點錯處的老人家,多少有了一絲沾沾自喜,更有了一點得意:楊氏你似乎也不是完人,一經犯錯,這錯處,竟然就這樣嚴重。
可平國公畢竟依然是天下有數的戰略大家,當年西征的主力統帥,在得意之餘,心中也不禁有了一點不安。
以楊氏的作風,太夫人的要求就算再過分,她給個軟釘子碰也就完了,是什麼事,非得讓兩個人之間有了這樣激烈的衝突,讓楊氏都是分毫不讓地,不肯給太夫人一個台階來下?
這個要求,也一定是一個很要緊,並且對六房的利益存在嚴重冒犯的要求。
平國公雖然不喜歡七娘子,但也絕不想讓府里再生事端,出現什麼兄弟鬩牆的事,讓六房更加心淡,讓碩果僅存的大房和四房,更加難以自處。
尤其是大少爺,這麼多年來安安穩穩,卻屢次被弟弟們牽累,這一次五房出事,從小松花的口供來看,竟是還想著要先去攀咬大房……
一想到大少爺當年的意氣飛揚,與如今的小心翼翼,平國公心裡就多了一份不忍。
聽說楊氏昨天早上還進了慎獨堂去找莫氏說話……
平國公心底就將對七娘子的不喜歡,給放到了一邊。
「聽說這幾天,二門內很熱鬧。楊氏你是先進了樂山居,又進了慎獨堂,到哪裡,都引起了一番轟動。」他的話里雖然有淡淡的嘲諷,但卻並沒有多少火氣。
許鳳佳動了動,他剛要張口說話,平國公就指著他道,「我聽說明德堂里的事,一直都是楊氏說了算數,既然如此,你今天在夢華軒里,也就不要多說什麼了。」
老人家畢竟是老人家,這一番話,敲打得分明還是七娘子,卻臊得許鳳佳滿臉通紅。
少年人也畢竟是少年人,許鳳佳望了七娘子一眼,不服氣地道,「我是個男人,家裡的事,當然是媳婦做主,我的心機不在外頭使,難道還要在家裡對著自己人來使?」
這句話卻是又將以前的事,拉下水來說。儘管是正理,但依然過分忤逆,也依然戳到了平國公的痛處。
沒有等平國公說話,七娘子就柔聲道,「世子,對父親說話,怎麼能這樣暴躁。」
許鳳佳發出了一聲冷哼,別過頭去,竟是一點都不肯示弱。
這孩子就是這樣倔強!
平國公看著七娘子臉上的為難,心底倒是有了一絲興味,他面色冷漠,卻是等著七娘子的下文。
七娘子白了許鳳佳一眼,又直接轉向了平國公,徐徐道,「其實有些事,小七也早就想和父親私底下談一談,只是苦於無從開口……既然父親已經知道了樂山居里的事,那麼這一封信,也應該給父親過目了。」
她一提到信字,平國公已經悚然動容,一下有了站起身來的衝動。
「你是說——」他字斟句酌,望住七娘子不放,已經將剛才那小小的不快,拋到了九霄雲外。
七娘子神色微暗,從懷中取出了一封信來,送到了平國公手上。
平國公接過信來,卻是先猶豫了一下,又望了楊氏一眼,才將視線集中到了這素色信封上,似乎想要透過信封,看穿裡頭的內容。
一封信,畢竟是可以偽造的……
他還是抽出了信紙,凝神細看起來。
先看筆跡,平國公就暗自點頭。
一個人寫字時的心緒,當然會不由自主,流露在字裡行間。這封信如果是後來偽造,那麼筆鋒之間的倉促、絕望等情緒,是怎麼都仿不到這麼肖似的。
他就把心先放下幾分,開始仔細地審讀起了這封信的內容。
卻是越看臉色越青,還沒有看完,已經迫不及待地問七娘子,「這十五萬兩的船契,什麼意思?」
七娘子便注目許鳳佳。
許鳳佳倒也沒有再和平國公慪氣,他臉上掛上了沉重而肅穆的神色,從懷中取出了一張花花綠綠的契紙,送到了平國公面前。
平國公捏著信紙的手,一時間都有了微微的顫抖。
張氏吞沒公產,平國公心底是有數的。張家兒女最多,雖然家事總的說來,與韓家、莫家比也不差什麼,但攤到張氏身上,她的嫁妝就少了一點。
平時府里當然要一碗水端平,各房也都有自己的臉面要做,張氏說來最不容易,再說許夫人移交過去的時候,賬本也未必乾淨,三年三萬兩,多了一點,但也不是解釋不清楚。再說,這三萬兩,許家也真的不看在眼裡。就是楊家兩姐妹的萬貫家產,相較國公府的身家,也不過是九牛一毛。
但為了貼補家用吞沒公款,與有計劃地吞沒公款,在外私底下為五房置辦家業,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概念。前者還可以辯稱是出於無奈,而後者卻已經是赤。裸裸地吃裡扒外了。
才放下船契,鳳佳就又遞了一疊宣紙上來,平國公稍加翻閱,瞳仁頓時縮得更緊:他當然是立刻就認出來了這些賬目的來源。
七娘子望著平國公的神色,她微微地笑了。
也不知道是五少夫人有意,還是覺得這件事沒必要說明,在這十五萬兩船契上,她是一點都沒有提到太夫人三個字。
太夫人和五少夫人一向很親密,在七娘子查賬的時候,甚至還為五少夫人說過幾句話……這十五萬兩銀子船契是去年寫的,就是那段時間裡,太夫人私底下變賣了自己的陪嫁湊了十萬兩……
這幾件事,都是斬釘截鐵,沒有任何可以辯解的餘地,而且也的確都是真事。七娘子所隱瞞下來的只是她的猜測:在這十萬兩銀子的下落上,連太夫人都是為五少夫人所矇騙。這十萬兩銀子,是五少夫人騙出來的。
也只有五少夫人是騙出來的銀子,她才不敢告訴太夫人自己又利用賬本設局對付六房,才使得太夫人出面為五房說情,坐實了五房貪墨的名頭。
也只有太夫人根本不知道這十萬兩銀子已經下了廣州,她才會絕口不問船契,甚至對邱智的生死漠不關心……
根據七娘子的猜測,五少夫人可能就是告訴太夫人,自己需要一些銀子來周轉虧空,將五娘子生產後可能出現的財政危機彌補過去——比如說,要從印子錢莊家那裡支取出銀子來,也需要一段時間。就用這個借口,騙出了太夫人的私房。
當然,這些事,平國公就沒有必要知道了。
他所需要知道的只是,太夫人已經偏心到這個地步,不但坐視五房貪墨公中銀兩,在外置辦私房產業,甚至還越過了平國公,將自己的嫁妝私底下變賣了去,給五房湊足銀兩來辦這條船。
平國公雖然是庶子,但能夠承爵,也是因為太夫人把他收為自己的養子。這份嫁妝按理來說,是應該由平國公繼承的,孫輩所能得到的,只是數額有限的紀念品。可以說太夫人的做法,不但是傷了大家大族當門立戶所不可或缺的潛規則,更是已經傷了和平國公之間的母子情。
當平國公再往下看,看到五少夫人承認,太夫人對於下藥的事心中有數時,他就更沒有一點吃驚的情緒了。
連吞沒公產的事,太夫人都積極幫忙,不過是下個葯而已,又算得了什麼呢?
五少夫人對太夫人的分析,自然也被平國公看在了眼裡。五少夫人筆鋒雖然銳利,用語雖然刻薄,但說得又何嘗不是在情在理?甚至就因為是出於五少夫人之手,才更為可信。
為了和媳婦不和,就把這個家鬧成這個樣子,鬧出了多大的風波……太夫人不是為老不尊,又是什麼?
等到這一封信看完,平國公已經是沒有一點脾氣。
他沉思了半晌,卻還是責怪起了七娘子。
「這件事的動靜,你還是搞得太大了一點。」平國公的態度,已經不止是溫和得一星半點,他徐徐地道,「畢竟有太妃在宮中挂念母親,要是傳到了宮裡,你又該如何解釋。」
七娘子唇邊逸出一線苦笑,「父親,即使這件事沒有傳到宮裡,五嫂猝死,五哥遠走,總也要向太妃解釋……這封信,我準備帶進宮中,給太妃看一看。」
平國公不由攥緊了信紙,又尋思了片刻,也跟著七娘子苦笑了起來。「好,我們不遮遮掩掩,是是非非,就由得太妃自己來判別吧。」
想到太夫人這些年來的所作所為,心中就像是吃了一整塊肥肉,膩味得竟有些作嘔的意思,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疲憊地問,「那這一回,老人家又是為了什麼事和你鬧成這樣?」
兩次發問,平國公的用詞已經有了明顯的轉變,由『七娘子來鬧』,變作了『老人家在鬧』。
七娘子平靜地回答,「祖母希望五哥能在京城續弦,並且留在京城附近,不要遠走雲南。老人家想我來開口,向父親、母親求情。小七不從,一來一往,就鬧到了這個地步。」
她又解釋給平國公知道,「本來這個船契,是想要在當時一併拿出的,因為牽扯到祖母,恐怕大家臉面上下不來,想著等到日後有了機會,再向父親私底下解釋……」
平國公擺了擺手,已是滿心的苦澀。
這個家裡,真是沒有一盞省油的燈。楊氏這樣把厲害擺在面上的人,和太夫人這樣面上慈和,私底下興風作浪的角色相比,已經是輸了一籌。
家長的心,總是想要一碗水端平,覺得誰更弱勢,就更照顧誰一些。
「你祖母知道船契的事已經暴露了嗎?」他問,頓了頓,又添了一句,「這下藥的事,你和她對質過沒有?」
七娘子目光如水,她誠懇地回答,「船契的事尚且不知道該怎麼說,下藥的事倒是說了幾句,祖母走了嘴,不過當時我們只有兩人在後廳單獨相處……也沒有什麼憑證。」
她今天進夢華軒來,是沒有打算說假話的,所說的每一個字,都禁得起平國公的盤查、思考和審問。所以她的態度,也就分外的坦承直率。
平國公看在眼裡,不禁就又沉吟了起來。
過了半晌,他輕聲說,「好,我知道了,你們先回去吧,這件事,先不要和任何一個人說。」
見七娘子和許鳳佳都毫不猶豫地站起身來,平國公不由得一笑,「別忘了把船契帶走,這賬本,就先留下來吧。」
賬本留下來,當然是要和太夫人對質的,畢竟七娘子只是按著格式抄出了一份,並沒有偷走原件。不過這對質也只是表面功夫:七娘子如果傻到偽造這樣重要的證據,也就不可能坐到如今的地位了。
許鳳佳臉上倒是多了幾分訝異,「爹,這可是十五萬兩銀子!」
平國公瞪了他一眼,「我說要給你了嗎?」
他面上多了幾分嫌惡,「只是嫌它放在這裡,髒了我的桌子!」
許鳳佳還要再說什麼,七娘子已經扯了扯他的袖子,他便不再說話,只是癟著嘴上前將船契給拽到了袖子里。「給了我,我可就不往外吐了。」
平國公叫他拿走,當然也就是要給他的了,這點潛台詞,誰都不至於聽不出來,七娘子白了許鳳佳一眼,又對平國公行了一禮,便站起身來,拉著許鳳佳要退出夢華軒。
人已經走到門口,平國公又咳嗽了一聲。
七娘子回身望去,只見平國公意味深長地望著自己,他問,「張氏信里關於下藥的那件事,還有一個說法,楊氏你怎麼看?」
七娘子毫不猶豫地回答,「沒有一點憑據的事,就是信了能如何,不信又如何?倒不如不要去想,好好地過日子算了。」
這話,已經是說到了平國公的心坎里。
許家雖然威風,但沒有真憑實據,要將任何一個少夫人問罪,也都要提防著媳婦娘家那邊鬧起來給自己女兒做主撐腰,到時候大家臉面上,實在就太難看了。
這件事雖然醜惡,但沒有證據,也的確就只能這樣算了。
他沖七娘子點了點頭,語含深意。「你會這樣想,爹就放心得多了。」
平國公還是第一次對七娘子這樣親和,甚至自稱為爹。
七娘子微微一笑,便和許鳳佳一道轉身出了屋子。
許鳳佳一出夢華軒就活躍起來,「說什麼家裡的事,都聽媳婦兒的話……難不成從前家裡的事不是娘在做主?一隻手指指別人,四隻手指指自己!」
七娘子恨不得捂住他的嘴,「你少說兩句成不成!從前也不見你這樣——在父親跟前,就和個孩子似的,脾氣倔是倔得來!」
小夫妻一路打打鬧鬧互相埋怨,回了屋裡,許鳳佳就抽出船契給七娘子,「這個你收好吧。」
七娘子淡淡地道,「你拿著,以後給四郎和五郎好了。」
她頓了頓,又道,「要不是為了這十五萬兩銀子,五姐也不會……」
許鳳佳沒有介面,卻依然還是把船契塞到了七娘子手裡,「就是要給四郎、五郎,也是你來收著。」
七娘子便不再推辭,打開自己的保險柜,將兩件東西放了進去,又若有所思地道,「今天的樂山居里,可有熱鬧看了。」
許鳳佳也似笑非笑,「只可惜我們沒有福氣,不能親臨現場。有很多事,也很難知道細節。」
七娘子只是笑,不說話。
等到第二天早上,小黃浦給她梳頭的時候,就學給七娘子聽,「哎喲喲,真是好一陣的熱鬧。國公爺進來了先問賬本,又要問太夫人船契的事,太夫人先還說不知道,後來國公爺耐著性子一件一件地說給她聽,把太夫人說得面如土色,怔了好半日,又暈死過去……國公爺這才叫人去請大夫……」
對一個人最大的打擊,並不是讓她在身體上受到多大的折磨和苦楚,而是擊毀她最為看重的精神支柱。
船契的事,太夫人可以不知道,五少爺卻是一定會知道的,畢竟有很多事也需要他來出面。譬如十五萬兩巨額銀票,那就肯定是要五少爺出面去兌。
五少夫人騙自己,太夫人可能還不覺得什麼,可連五少爺都來騙自己……這一點,對太夫人的打擊就很大了。
七娘子望著鏡中的自己,她緩緩露出了一抹快意的笑。
經此一事,不論是太夫人還是五房,都已經提前退出了國公府的舞台。已經不可能,也沒有心思再對六房的世子地位,造成任何衝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