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章 病
宗廟外。
一時間安靜無比。
望著張巨蟒跋扈的模樣,滿朝權貴冷眼旁觀。
武則天鳳眼微微眯著,旁人難以窺破她此時的內心活動。
「母皇。」張易之看向她,笑意盈盈:
「宗廟祭祀兒臣就不參與了,還有冊封儀式,一切從簡。」
「朕依你。」武則天語調沉穩,不見任何波動。
似是想起什麼,她又強調了一遍:
「你派人接旦兒一家進京,出了差錯,朕唯你是問。」
「兒臣遵命!」張易之恭恭敬敬的回答。
武則天面無表情道:「回去吧。」
「兒臣告退。」
張易之說完目光環顧群臣,在武三思身上停了幾秒,而後轉身離去。
剎那間,群臣雙肩一墜,彷彿卸下了千斤重擔。
此獠帶給所有人一種特殊的壓抑感,似乎面對的不是一個人。
而是一匹嗜血魔狼。
它眼睛里閃爍著死亡的火焰,目光潛藏著攫取天下、撕碎一切的慾望!
「烏雲密布,悶悶的,颳起了風。」
宰相婁師德注視著白袍遠去,喃喃自語。
狄仁傑聽到這句話,輕輕嘆了一聲。
這是下雨的前兆。
暴風雨前的寧靜能維持多久?
也許暴雨轉瞬即至,或許永遠不會降臨。
……
中山王府。
府邸四周崗哨林立,宅邸中到處設有重門複壁和暗道機關。
府門前,張窈窕扎著肉包子似的髮髻坐在石階上。
小姑娘聳拉著腦袋,目光不時眺望遠處。
「嗷嗚——」
雪狼突然聞到熟悉的氣味,嚎叫一聲,從石階一躍而下。
「啊啊啊,大鍋!」
瞧見最前面高高的身影,小麥芽興奮極了,氣勢洶洶的沖了過去。
小短腿飛奔而來,一頭撞進了張易之的懷裡。
「大鍋,我好想你呀——」
小麥芽激動地摟住大鍋的腰,哇哇大哭起來。
豆大的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子,臉都哭花了。
「傻孩子。」張易之拍了拍幼妹的頭,又欣慰又好笑道:
「哭什麼,你大哥還沒死呢。」
小麥芽抽抽噎噎,癟著嘴道:「大鍋,我現在不傻了。」
「傻窈窕。」張易之沒好氣的說:
「你要是不蠢,還能到現在都沒發現你踩著我腳了?」
「喔……」
小麥芽一吐舌頭,趕緊後退幾步。
「走吧。」張易之拉起她胖乎乎的小手,見她還在掉金豆子,斜睨道:
「以前我回來,可沒見你哭過。」
小麥芽仰起小腦袋看他,脆生生道:
「外面的壞蛋跟我說,你大鍋快死翹翹了,你家要辦葬禮吃席啦。」
「想到要親口吃大鍋的肉,我就好想哭。」
回鍋肉?
張易之氣急,一把將她橫抱在懷,往小屁股上招呼了幾下:
「又重了十幾斤。」
小麥芽鼓著腮幫,小聲的說:「都怪裹兒姐姐,她每次都拿好吃的過來。」
「不對,她讓我喊大嫂,還整天送給我漂亮的裙子呢。」
「大鍋,我上次撿到幾塊銅板,都上交給官府了呢。」
「還有喔,我在公主府睡覺尿床,快被義母打死了。」
「還有還有……」
伴著碎碎念,張易之走進府邸,就見臧氏靜靜地站在走廊,眼圈通紅。
「娘,孩兒回來了。」他上前攙扶著娘親的手臂。
「易兒,讓娘看看。」
臧氏嬌軀輕微顫抖,攥住張易之的手簌簌落淚。
「兄長。」轉角處,張昌宗心中百味雜陳的叫了一聲。
「易兒!」
「我的易兒你終於回來了!」
「這幾個月真是擔心死為娘了,生怕……嗚嗚嗚~」
臧氏忍不住喜極而泣,多日積攢的擔憂和挂念隨著眼淚宣洩出來。
府邸淪為整個神都城的焦點,她一直強撐底氣,生怕軟弱會成為突破口,給家裡帶來滅門之災。
但是現在。
她兒子回來了!
張易之接過丫鬟遞上的手帕,給臧氏擦拭淚痕。
「哎呀,我都餓了。」小麥芽扯了扯大鍋袍腿,眼巴巴道。
「吃吃吃,餓死鬼投胎!」臧氏狠狠剮了她一眼。
膳廳里。
臧氏不停給張易之夾菜,口中嬌聲問道:
「易兒,你都成了裹兒的叔叔,這結婚合適么?」
張易之笑了笑:
「聽這話,娘對她是相當滿意啊。」
「這可不。」臧氏杏眼笑成月牙兒:
「長得可人嘴也甜,現在成了你義侄女,親上加親。」
這段時間惡劣的形勢,張府不可避免地產生了臨深履薄之感。
安樂郡主時常造訪,舒緩了府邸緊張的氣氛。
「對了。」臧氏表情立刻嚴肅沉凝,蹙眉道:
「崔氏女做側妃,她會不會篡位?她娘家勢力可不弱啊。」
說著說著臧氏放下筷著,以手托腮,自言自語道:
「老娘還是得拿出點祖傳宅斗術,讓她倆服服帖帖的。」
「還有一個。」張易之冷不丁道。
什麼?
臧氏瞪圓眼睛,很八卦的追問:
「哪家女子?氣焰盛不盛?好不好降服?」
「娘!」張昌宗實在聽不下去了,瓮聲瓮氣道:
「都火燒眉毛了,還有閑心談這個!」
桌上氣氛陡然沉重。
小麥芽埋頭扒飯。
談及這個話題,臧氏笑容慢慢牽強。
她猶豫半晌,搖搖頭,盯著張易之:
「權力場的東西,娘也不懂,路是你自己挑的,對自己選擇負責就行。」
聞言,張昌宗喉頭滾動,最終什麼也沒說。
能說什麼呢?
他很清楚,這團迷霧遠遠不是他所能摻和進去的。
兄長有造反稱帝的野心,普天之下,誰有資格扼殺?
張易之輕輕頷首:「放心吧,我心裡有數。」
「快說說另一個女子,臀部大不大?」臧氏話鋒突轉,又熱切的追問起了兒媳婦。
張易之靜靜凝視著她。
娘親故意表現得沒心沒肺,只為了讓他少幾分擔憂罷了。
「別問了,到時候不就知道了。」
「先打探清楚,娘才方便學習宅鬥技巧……」
……
傍晚,夜幕已漸漸拉開。
幾輛馬車懸著戳燈,每盞戳燈上都寫著一個「張」字,沿著街便向南而行。
「公子,這些眼線跟了一路。」裴旻放下車簾,對張易之稟報道。
張易之放下書卷,輕描淡寫的說:
「抓一個過來。」
話音落下,裴旻冒丑等人走了出去。
「鏘!」
長刀碰撞聲響起,片刻后,一個戴著斗篷的短袍男子被扔在馬車前。
張易之表情陰沉的走下來,冷聲道:
「討厭的蒼蠅。」
話落揪著男子的頭髮,一邊拿著匕首瘋狂地朝他身上戳去。
男子痛苦的呻吟聲很快低沉下去,血肉模糊的匍匐在地上,蜷縮得像一隻蝦。
他抬起一隻手,像是在向誰呼救,可很快又軟軟垂下。
「噗!」
張易之反握刀,插進對方天靈蓋上。
喧鬧繁華的大街,卻是一副血淋淋的殘暴場面。
街道四周隱匿的悍卒露出恐懼的神情,只能盡量挺直胸膛,壓服心中的忐忑。
神龍衛蟒袍看著同僚遭災,精神處於高度緊繃狀態,唰地下意識抬起弩機,始終不敢扣動懸刀。
「聽著。」張易之接過手絹擦拭手上的血痕,小心翼翼的說:
「再敢跟蹤本皇子,本皇子殺你們全家哦。」
說完將手絹砸在屍體臉龐,登上馬車。
四周死寂,街旁店鋪掌柜小二都大氣不敢喘。
金絲楠木製造的豪華馬車,於轔轔的車輪聲里,駛向廬陵王府。
……
王府。
李顯神情倉惶,在大殿來回踱步。
蹬蹬蹬——
聽到腳步聲,他悚然一驚,急急走出大殿。
韋氏緊皺柳眉,跟在身後。
「冒昧登門,皇兄莫要見怪啊!」
爽朗的笑聲傳了進來。
李顯止步,盯著這道身影,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
「張巨蟒,你來做什麼?」
「哦?」張易之似有訝異,「皇兄好像猜到我要來?」
李顯僵硬著臉,滿腔憤怒快要爆發。
你在金雀大街殺人的消息本王都知道了。
現在的你就是滿城的焦點。
一個不經意的舉動,都可能掀起一場地震。
朝堂都在揣摩你下一步怎麼走。
沒想到你竟然來這裡!
完全讓廬陵王府陷入難堪的境地,簡直可恨!!
「張巨蟒,王府不歡迎你。」韋玉滿臉冷霜。
她年紀四十齣頭,但保養的很好,看上去竟然三十模樣。
一襲宮裙藏不住豐腴的身段,可謂胸如峰巒,臀如滿月,有一股渾然天成的媚意。
張易之淡淡掃了她一眼,略帶恭維道:
「嫂嫂風韻猶存啊,不對,應該叫岳母。」
「你!」李顯戟指著他,臉色漲得通紅。
當著本王的面調戲愛妃,此獠無恥之尤!
韋玉面不改色,眼底卻有一絲微不可察的竊喜。
被人誇讚總是很愉悅,何況還是出自這等超絕脫俗的惡獠之口。
算你還有點眼光!
張易之目光轉向李顯,聲音冷了幾分:
「來都來了,總不能讓我走吧,你說呢皇兄。」
「這……」李顯氣得咬牙切齒。
倘若直接逐客,跟此地無銀三百兩差不多,凸顯廬陵王府心虛,更會遭到朝野懷疑。
「進來。」韋玉手臂悄悄肘了李顯一下,語氣僵硬。
張易之笑了笑,負手走進大殿。
他打量了一眼簡陋的布局,漫不經心道:
「皇兄,日子過得拮据啊。」
「張巨蟒!」
李顯再也忍受不了,再加上主場優勢,他挺直腰桿,怒聲道:
「有事快說,無事速滾!」
張易之並無動怒,將來意托出:
「是這樣的,母皇讓我去接旦皇兄,可我跟旦皇兄之間有齟齬。」
「所以呢,這事還是交給皇兄更靠譜。」
「皇兄去跟母皇說一聲,由你安排人去嶺南迎接。」
話音落下,李顯不假思索,斷然拒絕:
「休想!」
根本不需要考慮,張巨蟒提起這事,裡面絕對有驚天陰謀。
如今這個撲朔迷離的政局,明哲保身才是第一要義。
韋玉雙眸緊緊盯著張易之,寒聲道:
「張巨蟒,你以為我們是傻子,被你隨意玩弄於鼓掌之間?」
「呵……」短促的譏笑聲,張易之神情鎮定自若,淡淡道:
「嫂嫂誤會了,我也是為你們著想。」
「眼下武三思為儲君,你們必須跟旦皇兄聯合起來,而親自迎他入京能緩和關係。」
頓了頓,他欲言又止。
「繼續說啊。」李顯迫不及待問道。
他倒要聽聽此獠能說出什麼花來。
張易之沉默片刻,幽幽道:
「我也不瞞你了,我為什麼要跟母皇決裂?」
「因為李旦有孫子了,而那個孫子就是母皇認定的繼承人,我聽到這個秘聞后脊骨發寒。」
「相王府跟我不共戴天,他這一脈登基,有我好果子吃?」
嚯!
李顯滿臉震驚。
他覺得非常不可思議,母皇怎麼會把大寶傳給曾孫,這實在太荒謬了吧?
張易之身子微頃,神情有些低落:
「顯兄,你覺得我存有害你之心?」
「怎麼沒有?」李顯聞言,怒目相視:
「別再惺惺作態了,上次本王跟愛妃差點喪命在你手上!」
張易之盯著他,不疾不徐道:
「你非但不念我的恩情,反倒因此事記恨於我。」
「看看你王府的守衛戒備,比之前森嚴了幾倍,這些是不是母皇從宮禁調過來的?」
「如果沒有發生那件事,依照王府疲軟的守備力量,會不會被武三思趁虛而入?」
「你可是他這個儲君的眼中釘肉中刺啊!」
話音落下。
李顯懵了。
他頓時感覺有些荒誕。
你刺殺我,還是為了我好?
仔細想想,張巨蟒說的似乎有點道理。
難道此獠真心為本王著想?
「你是我兄長,還是我未來岳父,我不擁戴你擁戴誰?」
「你我該摒棄前嫌,共同對付武三思,還有李旦李令月!」
「在我心中,儲君之位舍你其誰?」
極富感染力的聲音緩緩響起。
李顯意識有些渾噩,眼神迷離。
「顯兄!」張易之握住他的手臂,真切誠懇道:
「我希望你日後登基為帝,做一個寬厚仁和的天子,令天下百姓休養生息,令帝國國泰民安。」
剎那間。
李顯眼眶一熱,鼻間酸意更濃,心中湧起強烈的酸澀。
他一時情難自禁,脫口而出:「子唯。」
「咳!」韋玉重重咳嗽一聲,臉色晦暗,尖銳著聲音說:
「王爺,不要聽信他的蠱惑!」
張易之驀然轉頭,眼神冷漠:
「我們兄弟二人把臂言歡,哪容你一個婦人插嘴?滾出去!」
「我……」韋玉鐵青著臉,嬌軀一陣顫慄,憤怒到極致。
這番對話也讓李顯幡然醒悟,他渾身有些發涼。
那一瞬間,幾乎走進此獠布好的圈套。
張巨蟒,居然能輕鬆自如地在截然相反的立場之間來回變化,毫無滯澀。
此獠實在是太恐怖了!
念及於此,李顯收斂心神,硬邦邦道:
「說來說去,無非是利用本王,笑話!本王豈是這麼好忽悠的?」
韋玉點點頭,冷冷盯著張巨蟒。
不管此獠給出什麼利益,廬陵王府都不參與其中。
多做多錯,不做就不會錯。
跟張巨蟒同一步伐,此獠倒是走得悠然自得,他們一個不慎就要摔得粉身碎骨!
張易之似乎都回答並不意外,他輕輕頷首:
「既然如此,我也不強求,以後莫後悔就行。」
說完斂去神色,闊步而去。
韋玉寒霜籠罩的一張臉,驚疑不定。
此獠這趟的意圖究竟是什麼?
假我們之手殘害相王府,這絕對是其一。
有沒有其二,其三?
「此獠心機太深,以後萬萬不能再接觸。」韋玉沉聲提醒。
李顯忙點頭,恨恨道:
「岳父,兄長,我呸!本王恨不得剁掉你的狗頭!」
王府前站立著一道倩影,張易之腳步一頓。
李裹兒穿了一件淺粉色褙子,長及膝蓋,下身是百褶長裙,粉色的髮帶束起一瀑青絲。
張易之審視了一下,容貌完美無瑕,臀腰肩比例極好。
「拜見中山王。」
李裹兒臉頰微微浮起紅暈,款款施了一禮。
她屈膝時,頭髮上的飾物輕輕搖曳,和腰間的環佩清脆聲響相互呼應,十分動聽。
張易之似有若無的點頭,近前認真端詳著她。
李裹兒心尖抖顫,晶瑩剔透的耳垂一片霞紅。
原以為他會當做是陌生人,最多見面互相致意,沒想到他看得這麼認真。
他的眸光一直平淡冷漠,極少有情緒起伏,李裹兒竟從裡面察覺出一絲溫柔。
一種強烈的羞澀感直衝她的腦門,讓她有些暈眩。
張易之伸出手,替她將一縷髮絲別在腦海,淡淡道:
「我喜歡你的野心。」
留下這句話,擦肩而過。
李裹兒紅著臉怔怔出神。
……
時間緩緩流逝,轉眼就是一個月。
朝堂平淡如水,什麼事都沒發生。
萬眾矚目的中山王很有閒情逸緻,買下宣德坊大片地,建造了一個娛樂城。
娛樂城當真讓人打開眼界,引得無數文人爭相前往。
西域諸國的胡人紛紛稱讚:
「這就是錦天綉地、流光溢彩的武周。」
「這就是令無數藩國心馳神往、魂牽夢繞的大周帝國啊!」
簡而言之——
仙境!
於文人而言,琴棋書畫樣樣都有,每天都會舉辦大型比賽。
只要你有才華,就給你一個展示的舞台。
例如書法大賽,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儒生以頭髮蘸墨書寫,一手狂草驚世,震撼滿城。
一個落魄書生借酒消愁,高吟一首詩,翌日滿城傳唱,最後成了權貴家的上門女婿。
於武夫而言,設有賭注的比武大賽簡直就是大展拳腳的好地方。
於嫖客而言,平康坊丹鳳街的小仙女們早就搬家了,西域的胡女,日本新羅的女妓,紛紛填充進來。
如今在娛樂城捲起珠簾賣俏粉黛,讓多少鐵骨錚錚的男兒傾家蕩產?
不止能玩樂,娛樂城還是個美食城,小吃攤全部搬到裡面去了,更劃分了幾個異族美食區。
簡而言之,這就是銷金窟!
但許多人心甘情願掏錢,走進裡面,就能享受少爺般的服務,何樂而不為?
……
初秋時節,夜深露寒。
夜半三更,皇宮一片寂靜。
武則天在錦榻上翻來覆去許久,遲遲未能入眠。
直至三更過後,她才勉強入睡。
然後,便做了重複一個鮮血淋漓的噩夢。
夢中,一個俊美的男子目光溫柔如水看著她,突然張開血盆大口,將她完全吞噬。
武則天從噩夢中霍然驚醒,猛地在錦榻上坐直了身子,劇烈地喘息。
「陛下——」
陪寢的宮娥跪倒在地,一個端來一壺熱茶。
武則天撐起身,步履蹣跚的走到窗前。
她滿頭銀絲凌亂,身上只穿了薄薄的中衣,腳上未著鞋襪,就這麼光著腳怔怔的看著窗外。
「陛下,小心感染風寒。」
宮娥小心翼翼的給武則天披上外衣。
「你為什麼不死!」
「你不死,朕永遠睡不安穩。」
「你每活一天,朕就要承受無盡的煎熬,生怕你奪走那張冰冷的龍椅,那是朕付出一生心血才擁有的。」
「朕要你死,子唯求求你,讓朕睡個好覺。」
武則天面色蒼白慘淡,聲音尖銳而刺耳。
驟然。
她臉龐扭曲,以手捂住小腹,用盡全力高喊:
「御醫!快來御醫!朕肚子好痛!」
……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驀然照破東方天際的斑斕雲靄,把溫暖的光芒灑向皇城。
朝殿中,卻有一股肅殺之氣正在整座殿庭中瀰漫。
想到昨晚傳出的一則謠言,滿朝文武心驚膽顫。
不知過了多久,宮娥內侍簇擁著武則天走進朝殿。
這一刻,群臣全身血液都幾乎凝固。
陛下的狀態憔悴不堪,臉色煞白無血色,彷彿行將就木的老人。
咚!
咚!
咚咚——
似有鐘鼓擂在群臣胸口,每個人的目光都是駭然驚悚。
病倒是真!
陛下這個年紀,還能不能撐過去?
難道帝國將換主人?
「朕宣布一件事。」
御座上傳來的聲音嘶啞無比,就像是熱風吹過沙子滾動。
朝殿一片死寂。
武則天睜開一雙渾濁無光的鳳眸,最後有氣無力地說了一句:
「朕突患疾症,朝事付之太子。」
轟隆一聲!
猶如晴天霹靂!
群臣震撼萬分,腦海里掀起了驚濤駭浪,幾乎要透不過氣來。
太子監國!
這是太子監國啊!
這一刻,整座朝殿的空氣似乎也已凝固。
人人呼吸沉重,氣氛僵硬如鐵。
武三思雙目赤紅,胸腔似乎要炸裂開來。
侍立在殿階的上官婉兒脊骨發涼,最終被無邊的寒意所籠罩。
好狠!
已經不擇手段,喪失理智,一意要置張郎於死地。
大殿猶如陰森的墓窖,陷入冗長的寂靜。
漸漸的,有大臣對視一眼,心裡隱約有了猜想。
不過,事涉皇帝體面,這等事心裡有數,卻不敢訴之於口。
昨晚染病,今天就宣布太子監國。
這般急不可耐,好像巴不得讓武三思掌權?
皇帝外出,病重,太子替代皇帝在朝中的權力,謂之太子監國。
監國有多大權力呢?
以太子的名義發命的各種命令,直接具有了詔令的性質。
行政中樞臨時委用東宮的班子!
太子監國除了南衙北衙的宿衛禁軍,其餘軍隊都能調派!
給了武三思如此大的權力,目標將對準誰?
呼之欲出!
狄仁傑出奇的憤怒,他深呼吸一口氣,緩緩出列。
摘下頭冠,放下象牙笏。
這個飽經滄桑的帝國大佬沉聲道:
「陛下,臣請致仕。」
嚯!
此言一出,滿殿駭然。
狄公直接遞交辭呈?
御座上的武則天眯起鳳眸,沒有回復。
「臣乞骸回鄉,不願在朝中久留。」
狄仁傑聲音顫抖,那是竭力壓抑的憤怒。
話音落罷。
婁師德出列:「臣請辭。」
一道發飆的聲音傳遍大殿,陳子昂憤而出列:
「不做官了!」
緊接著,陸續有大臣摘下象徵權力的朝冠,包括兵部尚書姚崇,御史台侍中宋璟。
寧願致仕,也要保住名聲和晚節,得一個善終!
所謂的太子監國,不就是舉國之力誅殺張巨蟒?
不惜讓社稷動蕩,最後推出武三思來背黑鍋。
張巨蟒已經安分下來了!
人家這一個月,只是在搗鼓風月,從沒觸碰政治。
老實本分得幾乎不像張巨蟒。
這樣的局面不好么?
你為什麼要打破僵局?
對,最是無情帝王家,坐那個位置,再怎麼冷酷都沒問題。
你清洗神皇司綠袍,抓了張巨蟒家人,甚至立義子。
都可以。
但凡事要有個限度啊!
直接以政治名義上將國家託付給武三思?
這已經是無所不用其極了,說難聽點,瘋癲魔怔了!
武則天臉色僵硬,語氣沒有太大波動:
「朕不準。」
噗通——
狄仁傑雙膝著地,頹然道:
「請陛下成全。」
望著狄公兩鬢多出的一層歲月的風霜,群臣心力交瘁。
徒呼奈何!
陛下老邁昏聵,已經沒救了。
張巨蟒成了她揮之不去的心魔,她接受不了自己的失敗。
走到太子監國這一步,必然生靈塗炭,血流漂杵。
大周要發生翻天覆地的改變。
要跟張巨蟒斗,武三思還需要依靠門閥世族的力量。
那就意味著,貫穿幾十年扶持寒門的政策,徹底崩塌了。
還有本來只是兩方角力,張巨蟒跟陛下冷戰僵持。
就像這一個月以來,相安無事,此獠也沒有影響政局朝堂。
可武三思監國,平衡就被打破了。
事已成定局,李唐皇子最後的希望都被打碎,他們豈會甘心?那樣又會加進來舊唐勢力。
張巨蟒,武三思,舊唐。
三方角逐,相互廝殺。
最後一定能確保張巨蟒連同的勢力煙消雲散?
萬一陛下您駕鶴西去,那御座就該武三思坐了。
武則天眼睛里只剩下一片晦暗的渾濁。
她彷彿一隻羸弱不堪的飛蛾,被纏在一張鋪天蓋地的黑網中無望地掙扎。
而張巨蟒牢牢盤踞在這張由野心編織而成的巨網中央,看上去就像一隻碩大無朋的黑色蜘蛛。
她「咳嗽」了幾聲,聲音微弱道:
「諸位愛卿的辭呈朕不批,政事堂負責太子監國的草詔。」
「退朝……」
說完在宮婢內侍的攙扶下,緩緩離去。
朝殿鴉雀無聲。
直到陛下離去,群臣還沒從這個震撼的消息回過神來。
但一個細節,佐證了他們的猜測。
陛下沒有給太子監國雙龍符。
一般的監國,都會擁有僅次於玉璽地位的雙龍符,雙龍符可以調遣栩扈皇宮的宿衛禁軍。
既然沒有,說明陛下死死攥著宮城兵馬。
這也意味著,武三思就是工具人。
但這個工具人,誰不想做?
武三思艱難活動僵硬的身體,只感覺呼吸困難,又覺得渾身酥麻。
他環視大殿,此刻就像站在世界之巔,俯視天下蒼生。
如今,孤代帝王行使權力!
這天下,孤說了算!
狄仁傑怔怔的盯著鋥亮的地板,悲憤難當。
「狄公,別跪了。」婁師德彎著腰,將他拉起來。
「為什麼走到這一步,為什麼。」狄仁傑看著他。
婁師德沉默半晌,喃喃自語:
「陛下締造曠古未有的女主乾坤,她是一個政治神話,她的驕傲不容許自己失敗。」
「所以就不惜一切么?」狄仁傑慘笑了一聲。
……
東宮。
武三思坐在高高的寶座上,想象著陛下當年參與泰山封禪的情景,內心深處泛起一種前所未有的激動和滿足。
終於走到這一步了!
再往前邁一步,就是人間的極頂,就是帝國的巔峰!
那裡有著怎樣異乎尋常的山河日月,又有著怎樣撼人心魄的生命體驗呢?
武三思醉了,徹底醉了。
而殿內的東宮屬官也一臉紅潤。
當初投靠太子,沒想到這麼快就有享之不盡的榮華富貴。
等太子監國,他們就能直接替代政事堂,走進政治中樞發布號令!
隨便在公文上一勾,就能影響天下人,這是多麼令人陶醉的權勢啊!
在場眾人有的比較謹慎,說略有不及;有的則把馬屁拍得山響,說超過秦皇漢武。
周利貞恭恭敬敬道:
「自古以來的天子,從沒有立異姓人為儲君,果然如此,殿下監國之後,下一步就是繼承大統了。」
「慎言!」
武三思喝了一聲,佯裝不悅道:
「孤突然成為帝國主宰者,本就戰戰兢兢如臨薄冰,你說這些話是想引起陛下忌憚么?」
話雖如此,可他的得意之情溢於言表,其傲慢與驕狂之態亦可謂躍然紙上。
宋之問眼底閃過一絲畏懼,可稍現即逝:「殿下,張巨蟒……」
就這此時。
「殿下,崔相拜訪。」內侍大聲通稟。
武三思慌忙從寶座下來,親自出殿相迎。
殿門前,崔玄暐淡定自若的施禮。
「切莫多禮,請見。」武三思姿態放得相當低。
崔玄暐看了眼四周,低聲道:「殿下,借一步說話。」
武三思屏退左右,帶著崔玄暐來到偏僻的花園。
崔玄暐開門見山:
「殿下,行事必須謹慎有度,陛下能隨時收回你監國之權。」
聞言,武三思心有不甘,但還是無奈點頭。
姑母「病」好了,憑她對禁軍的掌控力度,以及在朝堂的威嚴,輕易就能廢黜他的權力。
崔玄暐打量他臉色變幻,似隨意的問道:
「殿下,你下一步該怎麼做?」
武三思表情微愣。
下一步?
當然是政治清洗,大肆剷除異己,讓自身權勢無限膨脹。
然後讓自己的黨羽遍布朝廷,位居要津,牢牢掌控了帝國權柄。
就算交出皇權,那些黨羽也已經釘死在職位上拔不出來。
這就是太子監國的利處,不僅能給擁躉打一針強心劑,還能擴張權勢。
崔玄暐眯了眯眼,提醒道:
「殿下,不去拔掉張巨蟒,你這監國之權要不了多久就會被收回。」
武三思略默,嘆了一聲:
「孤當然清楚,孤跟此獠不共戴天,可殺了此獠,孤在陛下眼裡就喪失利用價值了。」
崔玄暐眼底閃過一絲驚色,顯然沒料到武三思看得透徹。
武三思很快恢復情緒,冷聲道:
「不管怎樣,孤一定要將此獠碎屍萬段,滅掉此獠滿門,掘掉定州張氏的祖墳!」
崔玄暐暗地裡點頭,他不疾不徐道:
「殿下準備如何動手?」
武三思目光陰狠,森然道:
「神龍衛傾巢而出,活活宰了此獠!」
崔玄暐嗯了一聲,順勢說道:
「另外吐谷渾的李無涯是此獠的傀儡,為避免他起兵,殿下要提早應對。」
「還有長安,那裡張巨蟒的老窩,必須血洗。」
「也要防備清河崔氏,不惜讓他們滅族!」
「總之殺了張巨蟒不夠,一定要徹底剪除此獠的羽翼,向天下證明殿下的強勢和鐵血手腕。」
武三思頷首,他正有此打算,可卻無從下手。
於是盯著崔玄暐。
崔玄暐聞弦知意,不疾不徐道:
「第一,下道詔書,讓魏元忠帶八萬精銳吐谷渾,再聯絡吐蕃兩面圍剿……」
「等等。」武三思截住他的話,頗為疑惑:
「吐蕃為何會攘助大周?」
崔玄暐跟他目光對視,意味深長道:
「吐蕃不出手,怎麼剿滅呢?朝廷一來,他們就遁入高原,難道朝廷還敢深入吐蕃領土?」
此話,武三思一顆心沉入谷底。
他聽懂了,要想讓吐蕃幫忙,怎麼能不付出利益?
吐蕃要什麼?
原吐谷渾党項一部分土地啊!
「割地……」武三思艱難蠕動嘴唇。
崔玄暐轉頭看向遠處,裝作沒聽到。
武三思皺著眉來回踱步。
要是真割地了,那可就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
可吐谷渾這些附骨之疽,必須得清剿乾淨。
「第二呢?」武三思權衡利弊后,啞聲問道。
崔玄暐滿意點頭,「長安很容易處理,直接調派洛水軍營的兵馬就行。」
頓了頓,他若有所指道:
「至於清河崔氏,我們會幫殿下出手,讓他們連抽身而退的機會都沒有。」
我們,自然指其餘門閥望族。
武三思盯了他幾秒,擠出僵硬的笑容:
「崔相這麼幫孤,孤該怎麼答謝呢?」
崔玄暐淡淡道:「皇家占的鹽鐵份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