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八章 罪己詔
狄仁傑隱隱有個猜測,殿下裝瘋的可能性不小。
這麼一場註定載入史冊的滔天劫難,必須要推出一個罪魁禍首!
武三思夫人兒子慘死,自己也淪為半殘廢,人世間最凄慘的事莫過於此,誰還忍心讓他更絕望?
所以這口大鍋無論如何都要背在公主殿下身上。
她替陛下承擔罵名,攬下所有政治唾棄,被大周百姓戳脊梁骨!
縱然公主名分能保住,但地位一落千丈,從此淪為吉祥物。
可現在她瘋癲了!
含著金鑰匙出生,帝國唯一且尊貴奢靡的公主,驟然變成可憐無助的瘋子!
這種異樣的反差感,能博取天下各階層的同情心理。
因此,非常巧妙的化解了危機。
那可能是瀕臨萬丈深淵的危機!
狄仁傑的眉頭稍稍抖動了一下,顯然在平復震驚的情緒。
裝瘋的話,殿下也將付出不可承受之代價。
相當於自己親手翦除了依附公主府的黨羽,滿朝文武,沒有人會成為一個瘋子的擁躉。
公主殿下悉心扶持的勢力,甚至是忠心耿耿的官員,一夜之間消失殆盡。
但這一定是禍難么?
不一定。
有時候隱身而退,蟄伏在暗處,未必不是最明智的選擇。
退一步是緩兵之計,也是智慧之舉,它積蓄著持久的力量。
念及於此,狄仁傑眼底的駭然之意越來越濃。
若真如他所揣測的,那公主殿下未免也太可怕了。
突如其來的變局,竟讓一個人的心機手腕成長到這個地步。
他忍不住回頭去看。
公主殿下神色迷茫,眼神膽怯懦弱,她似想起什麼,又開始抽抽噎噎。
御醫署也很難有手段,去戳穿裝瘋賣傻的伎倆。
一時裝瘋瞞天過海不難,但一直裝下去那就要考驗心理承受能力了。
「朝廷昏庸無道,皇帝剛愎自用,殘害忠良,你們這群狗官,還我們的王爺!」
一個高亢的聲音從人群里響起,這一聲呼喊,瞬間點燃了百姓們被悲傷壓抑住的憤怒。
他們紛紛高喊起來,哭聲和罵聲連成了一片,人群涌動。
禁軍衙役連忙舉弩彈壓,可亂子卻越來越烈,警戒線都被衝散了,百姓們似乎不畏懼死亡的威脅。
「住手!」
關鍵時刻,狄仁傑吼了一聲。
他環視百姓,聲如洪鐘:
「諸位,老夫在此做保證,朝廷會給天下人一個交代。」
眼見深受愛戴的狄公出面安撫,人群騷亂漸漸平息。
有百姓悲憤交加:「龍骨被毀,上天災難將至。」
「王爺慘死,都是朝廷殘暴不仁,俺們要去祭拜他。」
「王爺不但是英雄,還是我們大周僅存的良心了。」
「是啊,偏偏就是樣王爺這樣良善的人,最容易遭奸賊和昏........殘害!」
有人嗓音帶著哭腔。
狄仁傑表情嚴肅,鄭重道:
「刑部仵作查驗了屍骨,其中並沒有發現中山王的屍體。」
「真的?」
人群再次喧鬧起來,百姓激動難抑。
俺們就知道,神祗一般的王爺豈會棄天下百姓於不顧?
狄仁傑頷首,滿是皺紋的臉上擠出僵硬的笑容:
「爆炸發生之後,中山王在朝廷的護送下,安全離開神都了。」
「那龍骨呢?」有婦人尖聲問。
狄仁傑猶豫了一下,選擇避而不談:
「具體事宜,朝廷會儘快貼出通告。」
頓了頓,語氣變得凌厲起來:
「大家先請回吧,別到處散播謠言。」
人群緘默片刻,秉承著對狄公的信任,有百姓慢慢退出警戒線。
群臣鬆了一口氣,要不是威望隆高的狄公出面安撫,真有可能造成民變。
但拖延只是一時,不給天下人一個交代,必將造成社稷恐慌。
一千個禁軍,那就是一千個家庭!
儲君全家慘死、公主瘋傻、張府淪為廢墟、龍骨被毀,張巨蟒「下落不明」……
這一切的一切,都需要有足夠分量的人站出來承擔罪責。
群臣心裡清楚,躲在深宮的執棋手作繭自縛!
陛下失去理智,將默契且脆弱的平衡打破,徹底無法構築。
明火執仗的對張巨蟒動刀子了,圖窮匕見之下,此獠勢必要魚死網破。
當所有陰暗全部掀開,一切都暴露在陽光底下,陛下竟然喪失直面的勇氣。
到現在,鳳輦都沒露面!
狄仁傑咽下喉間苦澀,皇帝不出面,那只有首相主持大局了。
他沉聲道:「各坊武侯鋪清理屍體,由國庫出錢厚葬。」
「以何等規格安葬太子妃及諸郡王,再請示陛下。」
群臣沉默不語,目視著靈柩里幾具屍體,所有人都手腳冰涼。
太子妃啊,這般尊貴的人,死得如同一條狗。
「張!巨!蟒!」
武家族人趴在靈柩周遭,咿呀咿呀哭嚎,聲音如烏鴉一般嘶啞難聽。
武攸暨閉上眼睛,鼻翼抽動了一下,把本來湧向眼眶的液體吸入鼻腔,發出呼嚕嚕的聲音,有一種輕微溺水的痛感。
他陡然紅著眼盯著太平,目露怨毒。
這賤婦一定在裝瘋賣傻,就是她跟張巨蟒暗通款曲,姦夫**親手締造了這幅修羅場景!
悲痛絕望的哭腔中,馬蹄聲驟急傳來。
上官待詔從馬車下來,面無表情地宣布聖人口諭:
「殿下,陛下召你即刻入宮。」
聞言,有官員情緒激蕩,眼底怒火熊熊燃燒。
這就迫不及待想甩鍋了?
殿下是您的親女兒,她已經瘋了,您還要推卸罪責在她身上?
天家何其無情殘忍!!
太平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玉頰惶惑驚懼,她拚命搖頭:
「我不去,她要逼我,她要逼我。」
上官婉兒深深凝視著殿下,略帶歉意道:
「殿下,陛下……」
「啊!」
凄厲的叫聲響徹場中,太平嬌軀一陣顫慄,捂住耳朵尖喊。
群臣愈加悲痛,氣氛陷入短暫的沉寂。
上官婉兒眯了眯眸,眼底深處有微不可察的震撼。
跟殿下相識二十年,這一次,重新認識了她。
裝瘋這招簡直絕妙!
一個雍容華貴的女人,眾目睽睽之下,成了一個痴傻軟弱的瘋子。
放棄一切矜持、傲氣,甚至是帝國公主的尊嚴,那需要難以想象的勇氣!
殿下徹底蛻變了,就像陛下曾經那樣,從不當自己是個女人。
蹬蹬蹬——
幾個膀大腰圓的宮婢拉拽著太平,太平瘋狂掙扎,最終還是被強行按上了馬車。
「悲乎?哀乎?可笑矣!」
有大臣見狀,老淚縱橫。
……
迎仙殿。
武則天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
她會敗得這麼慘!
她原本以為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她馬上就能剷除社稷最大的禍害,從此能睡個好覺,不再被噩夢纏繞。
可是。
殘酷的現實卻一舉粉碎了她的妄想!
此時此刻,她彷彿不再是那個呼風喚雨,不可一世的武曌,而是一個不被命運眷顧的棄婦!
武則天無法面對這樣的事實。
她倉惶地躲進密室,唯有這塊簡陋又狹小的地方,才能剔除入侵五臟六腑的恐懼。
「為什麼?朕又做錯了什麼?!」
武則天滿懷困惑、滿腹冤屈、滿心憤恨地向石台佛像發出質問。
可佛像始終莊嚴而慈悲地沉默著。
「你真是神嗎?」
武則天的臉孔悄然泛白,似有尖銳之物在她腦海中瘋狂衝撞。
劇烈的疼痛,令她想放聲尖叫痛呼。
「能不能放過朕?!」
「子唯,放過朕好不好?」
武則天腦海中尖銳的刺痛越來越激烈,胸膛劇烈地起伏。
那一雙眼眸,溢滿了絕望和痛苦,就如瀕臨崩潰的野獸。
「哈哈哈哈……朕是至高無上的主宰,朕是生殺予奪的帝王!」
武則天神色再無一絲悔意,只有無盡冰冷的恨意。
……
大殿檀香裊裊升騰,煙霧瀰漫中,一張蒼白的臉孔上滿是怯弱。
武則天急切地注視女兒,眼神痛惜不已:
「令月,張巨蟒對你施加了惡刑?」
太平目光黯然,近乎哀求道:
「娘,別逼我,別逼我……」
武則天沉默幾秒,上前想抱住她。
誰料太平如同驚弓之鳥,在殿內瘋狂逃竄,找到了一根殿柱,躲在後面。
宮婢內侍如墜冰窖,渾身冰冷無比。
看這狀態,殿下真瘋了。
「是朕不好。」武則天踱著碎步,聲音里滿是懊悔。
太平蜷縮著身子,低聲啜泣:
「你別過來,你別過來。」
「好……」武則天退了幾步,柔聲道:
「朕不逼你,朕讓宮廷御醫給你醫治。」
「嘻嘻嘻……」
殿內驟然想起讓人頭皮發麻的笑聲。
太平探出腦袋,睫毛上還掛著淚珠,興奮的大笑:
「你說話要算數哦,不能逼我,我能回家啦!」
武則天盯著她,臉上的表情逐漸變冷:
「令月,這世上,什麼情意能比得過母女之情?」
「朕最熟悉你的性情脾氣,也無微不至的愛護著你。」
「嘻嘻嘻,好耶……」
太平半蹲在地上,拍掌大笑。
武則天面上憎惡之色大作,咆哮道:
「李令月,你這個模樣讓朕噁心!」
「咳,」
她青筋綻起的枯手成拳,堵在唇邊咳了幾聲,似乎將胸里的悶痰全部咳了出來,幽幽道:
「這次突襲,知曉的只有三人,朕計劃的制訂,以及武三思執行時的果決利落,都表現出了極高的水準。」
「那為什麼會潰敗?」
「因為朕的好女兒吃裡扒外,想把朕打入萬劫不復之地,想把江山社稷拱手讓給他人。」
「對不對?」
她的聲音越來越森然,鳳眸殺機迸射而出。
太平置若罔聞,低著頭很認真的拍打鋥亮地板:
「你拍一,我拍二……」
武則天怒火中燒,目中怒焰滔天,伸手指著太平怒罵:
「李令月,你瘋沒瘋,朕最清楚不過!你心中還有孝悌廉恥么?」
太平迷茫的看著她,委屈的說:
「我要回家,我不要待在這裡,我還忘記喂貓呢。」
武則天憤怒再也剋制不住,一個箭步衝到殿柱前,朝著地上身影狠狠甩去一個耳光!
啪!
太平重重倒地,嘴角溢出鮮血,臉上傳來劇烈的疼痛。
她恍若不覺,甚至神經質地笑了起來:
「嘻嘻,你打我,好啊,只要不逼我。」
武則天目光陰沉的俯瞰著她,冷冰冰道:
「李令月,現在翅膀硬了。」
太平舌頭舔了舔唇瓣的鮮血,呸了一口,很嫌棄的說:
「我餓了,你是我娘,就給我用膳。」
武則天咬牙切齒:「不孝女!」
痛罵之中,再次揮起手臂。
鐺!
鐺鐺——
皇城各殿樓鐘鼓聲大作,震天動地,響徹宮廷。
大殿腳步急促,洪內侍不加稟報的闖了進來,面色焦急道:
「陛下,文武官員匯聚在皇城,請陛下召開臨時朝會。」
武則天臉上陰晴不定,厲聲喝道:
「誰敢大逆不道擂鼓?」
「回陛下。」洪內侍顫抖著嘴唇,囁嚅道:
「以左驍衛為首的南衙禁軍在擂鼓敲鐘,他們叫囂著求個公道。」
轟!
武則天如遭雷擊。
不能躲了,否則極有可能在有心人煽動之下發生暴亂。
宮廷武裝一旦失控,那她就是一個手無寸鐵的老婦人!
武則天深呼吸一口氣,強制讓自己冷靜鎮定下來。
她攥緊拳頭,寒聲道:
「傳朕旨意,將太平囚禁在公主府,嚴加看管!」
丟下這句話,死死剜了殿柱一眼,武則天快步離去。
太平拿裙擺胡亂擦拭血跡,輕輕的勾了勾嘴角。
……
……
紫宸殿。
氣氛僵硬如鐵。
帝國皇帝姍姍來遲,面無表情地坐上象徵權力之巔的御座。
坐姿端正,氣勢凜然。
她俯瞰整座大殿,帶著幾分冷笑:
「怎麼?你們要聯合逼宮?準備擁護哪個亂臣賊子啊?」
陛下先聲奪人,群臣表情絲毫沒有變化。
武則天見效果不佳,聲厲內荏:
「張巨蟒造反,屠戮禁軍一千人,以惡劣殘忍的手段迫害太子一家,罪該萬死!」
「難不成你們之中有此獠的黨羽?」
憤怒的聲音在大殿回蕩,帝王威嚴如海浪洶湧。
殿內噤若寒蟬,滿朝袞袞諸公,無人敢忤逆她的權威。
武則天是這樣認為的。
她氣度儼然地端坐著,威勢不減。
但御史台一個紫袍緩緩出列,諫臣宋璟神態平靜,慢條斯理的說:
「請陛下痛自引過以感天下人心。」
靜!
真正的鴉雀無聲!
猶如巨石墜入湖面,掀起了驚濤駭浪。
武則天宛若被閃電擊中,她聽到了什麼?
認錯?
下罪己詔?
帝王的權威,再次被踐踏,一個區區御史,也敢指著她叫囂。
「宋璟,你跟張巨蟒勾結,試圖顛覆社稷,來人,將他押入大牢!」
武則天滿腔憤怒傾瀉而出,她看到最前方的狄仁傑出列。
她重重捶打御案,怒目暴喝:
「狄懷英,難道你也是亂臣賊子?」
「今日,誰要再敢站出來,便是欺君罔上,大逆不道,統統打入天牢!」
狄仁傑緘默稍許,一字一句道:
「請陛下,下罪己詔!」
轟!
此言不啻于晴天霹靂。
武則天全身血液都似乎被凍結,身體止不住打著寒顫。
她從未想過有朝一日,寒門代表狄仁傑會說出這句話。
宰相鮑思恭出列:「請陛下,下罪己詔!」
弘文館學士張說出列:「請陛下,下罪己詔!」
御史陳子昂出列,義憤填膺:
「請陛下,下罪己詔反省過錯,求得天下百姓原諒!」
殿前站滿了寒門大臣。
武則天難以置信,那可是她最最堅固的基本盤。
這一刻,似乎崩塌了。
她赤紅著雙眼,嘶聲力竭地咆哮:
「你們全都瘋魔了!反賊張巨蟒揮起屠刀,卻要朕下罪己詔!」
「何以欺君至此!!!」
幾乎撕裂的嗓音滾滾回蕩。
狄仁傑為首的寒門官員保持沉默。
作為儒家臣子,誰會希望讓帝王難堪?
可武三思全家被滅,公主殿下瘋傻,一千朝廷禁軍慘遭屠戮,凝聚百姓精神的龍骨被摧毀……
這責任總要有人扛吧?
歸根結底,成王敗寇罷了!
如果張巨蟒死了,滿朝文武都會幫陛下粉飾掩蓋,把一切罪惡都推在死去的惡魔身上。
可此獠還活著啊!
死人不會說話,活人卻能撼動蒼穹!
王府深夜遭到朝廷禁軍攻擊,府邸都成了一片廢墟,張巨蟒行為再殘暴也是建立在自保的前提下。
張巨蟒沒死,朝廷把罪魁禍首按在此獠頭上,何以堵住悠悠眾口?
至少,在座的官員都過不了倫理道德這一關。
他們需要給天下各州郡的底層官員一個合理解釋,給世間百姓一個交代!
武則天臉龐劇烈扭曲,目光像淬了毒:
「還有哪些社稷反賊,索性一併站出來!」
話音剛落,崔玄暐面不改色地出列,聲如洪鐘:
「請陛下,立刻下罪己詔!」
緊接著,像是泄洪的堤壩,世族大臣浪潮席捲而來。
他們紛紛叫囂:
「請陛下,立刻下罪己詔!」
「請陛下,立刻下罪己詔!」
「請陛下,立刻下罪己詔!」
每個人的表情都是莊嚴肅穆,夾雜著微不可察的竊喜。
終於能讓皇帝難堪了,看著御座上鐵青憤怒的臉龐,他們心情一陣舒暢。
另一方面,世族集團不願意就此拋棄武三思。
畢竟傾注了心血,投資沒收到回報,怎能就此退卻?
無非是慣用手殘廢,又不是被張巨蟒閹割了。
死了老婆再娶唄,兒子死光了再造唄。
留得青山在,還怕沒柴火?
反正眼下更為複雜的局勢,世族豪強認定了武三思這個傀儡。
另一個宰相崔元綜眯了眯眼,毫不猶豫跟著出列。
其實這個局面應證了一個很簡單的道理。
當你一直在贏時,會消弭掉很多聲音。
一旦鞭笞天下到達了可承受的臨界點,也就是你無法繼續贏下去時,所有的問題和反噬將鋪天蓋地的向你襲來。
張巨蟒贏了,你輸了。
就像當年高宗輸了,你贏得盆滿缽滿。
敗者就應該承受屈辱,這是權力遊戲里約定俗成的法則。
「請陛下,下罪己詔!」
又有數十道聲音在殿內滾滾回蕩。
以太常博士祝欽明為首的李唐舊臣,緩緩出列。
他們當然希望這艘國家巨船,交回給廬陵王這個法理正統船長。
而現在能將女皇的威嚴狠狠踩踏在地,讓她民心盡失,離李唐復辟就不遠了。
很可惜,那些無畏強勢的存在都死在張巨蟒的屠刀下。
倘若李昭德,張柬之,李多怍尚還活著,絕對會掀起一場政變。
而此刻就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一擊必中!
不過縱觀滿朝文武,恐怕沒人再有這個勇氣了。
「亂臣賊子!亂臣賊子啊!」
武則天嚯然起身,一陣逆血湧上心頭,踉蹌了一下。
……
ps:大章,今天忙,明天恢復兩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