殞落
九年後的這天,是九曲鎮上的大日子。
一隻神秘、不知從何而來的訃聞,從四面八方捎來了各路奇門人士。
不知是不是任狅揚面子夠大,這訃聞引出了許多人終其一生都難以見到的盛大場面。
浩浩蕩蕩的送殯隊伍里,擠了一堆前來見識場面的小伙們,躲在人群里竊竊私語、低聲交談。
「這『奇門第一』怎麼說死就死了呢?」
「聽說是死在自己那煉出來的紙人手上,哎喲喲,那屍體啊……凄慘!慘到不能再慘!」有人回答他。
「你是說他『煉魂』煉到被反噬了?」
所謂「煉魂」,就是將人的魂魄煉到紙人里,供自己一生使喚,其煉出來的紙人威力,得視煉魂之人的靈力決定。
不過這可是任家不外傳的奇門術法,好多人都想學,偏偏那任狅揚就是不肯教,就連任家之下的子弟門生也不能學,僅有住在四方宅里的任家人會用。
「不會吧……他可是『奇門第一』、是幽州引路人啊!」
「哪就不會了?他無惡不作,聽說還殺了自己兩名摯友啊!」
「可我怎麼聽說他是『神』一般的人物,沒有他做不到的事?」
人群里有個人終於聽不下去,沒好氣也道:「嗐,你們別吵了,都是聽說來的,沒有一個親眼見過。」
「噯噯,你看你看,那是龍家的。」
幾人一路跟著對伍上山,山道兩旁無甚大樹,連地面上的青草都稀疏得可憐,遠遠可見領在最前頭的幾名身著玄袍的俊朗後生,額系白粗麻布條。
「龍家四位公子各自發展、各有各的俏,此時齊聚一堂,真是百年難得一見啊!」
一旁無名小輩們爭相搶看前方珍貴畫面,不多時又有一人低聲喊著:「對節堂也來了!」
「對節堂!?」一伙人又擠向另一頭,那方人影皆是兩兩成對,每一對都長著一模一樣的孿子面孔,難辨其中、嘖嘖稱奇。
還沒欣賞完,有人被後方的人用力推搡著:「別擠呀!擠什麼!?」
眾人不滿的往後一望,登時目瞪口呆──
後頭四名裸著上身的壯碩大漢扛著一頂偌大竹轎緩緩前行,竹轎無頂,一名男子全身罩著黑袍懶懶倚在上頭,支頷悠閑。
轎旁還跟著一名灰袍人,其每人頭上都罩著一頂布套,只露出一對眼睛。
被竹轎緊追在後的人不停往前擠,生怕得罪了轎上之人。
「一冥教!」有人情不自禁喊出聲。
「噓!小聲一點,得罪了一冥教,十條命都不夠你死!」
「那是老宗主嗎?」
「誰曉得,包成那樣……不過轎邊那個灰袍的是春蠶一族的吧?也許轎上的人是春風也說不定。」
「反正不管是一冥教還是春蠶一族,都不是咱們能睜眼平視的人,還是安靜點好。」幾人窩在人群中心裡低聲交談,誰也沒膽再回頭多看一眼。
人群里有人扳指數了數,納悶問道:「有頭有臉的人都來了,怎麼獨獨缺了五陵唐門呢?」
有人嗤笑一聲:「你剛入門吧?沒聽過唐宗主被『奇門第一』羞辱的事迹?」
「任佬大爺子羞辱人?可我怎麼聽說他人挺好的?」
「他風評太兩極了,有人說得他好像神一樣、也有人把他說得似魔神一樣,反正咱們旁人也說不清。」
「胡說,我聽到的都是糟的!誰人說他好?」
那人瞟過對方一眼,直指最前頭的幾位龍家人,「你不知道任龍兩家有多好嗎?那四位公子見到任佬大爺子,哪一個不是恭恭敬敬的,聽說最小的四公子,連字都是龍宗主讓任佬大爺子取的呢!」
這隊送喪隊伍一路跟上山頭,每個人不是低聲談論江湖傳聞、就是搶著看那幾個難得一見的奇門人士,沒有半個人是真的來哭喪的。
不過有名的那幾個奇門之人倒是一個個面色凝重,除了一個人以外。
「這荒山野嶺的,一看就知道不是什麼好風水,任前輩葬這好嗎?」邪魅撩人的龍二公子龍迴懶懶跟在自家兄弟身邊,他出身奇門龍家卻不習奇門之術,成天躲在荒漠里搞他的木甲,是十分有名的偃師。
「我都不知道你也懂堪輿。」龍大公子龍悔綳著一張臉睨了他一眼。
「連我都看得出來不是好風水,就知道真的不是什麼好地方。」龍迴不睬他一臉惡寒,雙臂拱在腦後四處張望,又補了一句:「不然你問問三弟。」
溫雅的龍諍擰起指訣,閉目凝神片刻,嘆了口氣:「此山獨座又草木難生,形如負扆,有隴中峙,五害具侵、十一皆具。」
龍迴皺了皺眉:「你就不能說句我聽得懂的?」
「大凶。」一直默默跟在他三人身邊的龍默吭了一聲。
「這句倒是簡單明了了。」龍迴聳聳眉、撇了撇嘴。「那九太公把任前輩葬在這裡,到底是安什麼心眼?」
沒人回答龍迴,他只好閉上嘴,繼續乖乖跟著前頭的喪家領隊。
待來到一處略微平坦之處,龍家四人環顧周身一圈,除了不遠處有棵矗立直挺的枯老杉之外,寸草難發,實在禿得罕見。
沒學過堪輿的人都知道這不是什麼好地方。
幾名大漢早已將坑給挖好,只差那隻裝有任狅揚軀體的厚棺入土為安。
任蒼濂搖搖手指,抬棺的幾人便要將棺木給隨隨便便入土,這讓嚴肅講究的龍悔忍不住皺起眉,朗聲:「慢著,還有人沒到。」
任蒼濂黑著一張臉瞪他,看都沒看一眼隊伍就擺了擺手,「全到了。」
「那丫頭呢?」龍迴忍不住也問。
任蒼濂沉吐一口,耐著性子:「帶著我任家奇寶跑了,龍家四位公子若是見著那丫頭,不若也替老身勸她一勸。」
龍諍客氣了一點,作揖躬身:「九太公,孝子棒乃是任前輩所有,狅瓏是他名下唯一弟子,繼承奇寶也是理所當然,你待如何?」
「大哥死在自己造的孽手下,此舉有辱我任家名聲、更有辱奇門第一的稱號,蒼濂身為他唯一的『親人』,自然更該獲得孝子棒,三公子……又以為如何?」任蒼濂一臉病容,眼下橫著兩道暗黑,看來頗有垂死之兆。
「事情別攪和一起,奇寶是奇寶、人是人,那丫頭怎麼說也是任前輩門下弟子,何故不讓她前來奔喪?」龍悔有些不耐。
「腿長在她身上,她愛來不來,怎麼就是我家主子的問題了?」任蒼濂身邊跟了一個瘦弱矮小的老人,尖嘴猴腮,露出一臉諂媚笑容時,嘴裡一排細細尖牙頗為嚇人。
龍悔蹙起一對濃黑劍眉,「時辰到了嗎?」
他才問出口,龍迴就翻了一個白眼給他,毫不避諱脫口而出:「都挑了這麼個破風水,你還指望他看什麼時辰?」
「破風水!?」任蒼濂搖首失笑,「龍家人不知我任家事,大哥他……若是不用這邪門風水來制,也許壓不住呢!」
龍迴還想回個兩句過癮,龍諍便揚出修長五指挺立,讓他乖乖閉上嘴。
龍諍繞著棺木轉過一圈,抬起一對溫眸,語氣漠然:「敢問九太公,棺上因何不打洞?想讓任前輩死而不腐嗎?」
「原來這麼急著落葬是怕我們看出你的陰謀啊?」龍迴懶懶瞟過他一眼,噘唇吹過兩聲響哨:「咈──咈──」
荒原上窸窣噠噠落地,好似有什麼巨獸正朝著這頭奔來,眾人擠成了一堆,深怕一個不小心要落在最外圍。
「二公子這是想挑事兒?」任蒼濂抽了抽眉角,並不打算阻止。
「今天是任前輩的大日子我不搞事,就是想看看你到底玩什麼花樣。」龍迴懶揚一對細長黑眉,喚過一聲:「木琅。」
木琅應聲飛身竄出,那是只丈高的木甲狼犬,「嘶嚕嚕」低吼自微開的木嘴裡發出,牠繞著棺木頻頻轉過,等著主人再給聲指令。
任蒼濂的病容掛上一抹詭譎微笑:「我勸你最好不要知道比較好。」
一旁龍諍瞇眼望著他的自信有些不安,還來不及阻止,龍迴已經吹出兩聲響哨。
木琅應聲用木頭鼻子輕鬆頂開棺蓋,棺里沒有屍體,有的只是一層薄薄白灰似沙。
龍諍瞬間想通了怎麼回事,喝道:「快把棺木蓋上!」
來不及了!
霎時只見任蒼濂指訣一掐,忽地一陣狂風大作,片片素白、薄薄的圓形紙錢挾帶棺里白灰飄揚滿天、瀰漫於空中。
眾人被陰風掃得陣陣發毛,原先齊列的隊伍被風吹得亂了秩序,東一撮、西一團。
龍諍指訣掐過,一道看不見的屏障連同自己將身邊四人罩住,省去了被裹上一層灰頭土臉。
對節堂兩名為首的龍鳳攣子也各挾一紙黃符捻起火光,清風自足底而起,層層圍繞身邊幾名親徒。
落在最後方的一冥教是現場最為鎮定的一伙人,一道赤光環在面前、隔絕了邪風挾來的白沙,赤光后的人動也不動,只有轎上的人扭了扭手腕。
「……」
眾人先是一怔,腦子還在試圖理解一連串因果關係,那頭的任蒼濂已經捧腹笑彎了腰,轉向立在面前的石碑揩去淚花:「剉骨揚灰吶……真是適合你的死法啊!」
……剉骨揚灰!
眾人聞言無一不愣,人群里有人回過神來,愕然瞪著自己一身白沙似雪,微微透著詭譎的味道:「這、這……該不會是任佬大爺子的……」
骨灰!?
「……」那「神」一般的任狅揚,沾滿了大夥的身上。
聞言,每個人皆像跳大神一樣又拍又抖,誰也不想把任狅揚給帶回家。
「……你!」龍悔蹙眉怒視著任蒼濂這等狼心狗肺的混賬行為。
「我方才阻止過你們的。」任蒼濂挑眉提醒,唇邊笑意還未褪去。
正當大夥一陣混亂之時,龍默忽然見到不遠處的那棵枯樹上,正站著一條身影。
雪白的長衫壓著無袖的立領紫衣,一頭蓬鬆雪白短髮下蓄著一條白長辮,隨風飄擺,面上還覆著半臉貓樣的面具。
她一手搭在樹榦上緊緊扒住一處,雖然大半張臉都覆在可愛逗趣的貓臉下,但從面具上的兩個幽幽孔洞,仍然可以感覺到她此下的情緒非常不好。
她正居高臨下的往任蒼濂方向怒視,不自覺的揪緊手心,一片乾燥的樹皮硬生生讓她扒起在掌間捏碎,發出微弱的細碎聲響。
一陣疾疾狂風吹來,吹起她長長的紫色、白色衣擺,獵獵飛擺。
「誰呀?」龍迴瞥了樹上的人一眼。
龍悔瞪他,沉著臉:「有『臉盲』毛病的人閉上嘴。」
龍默不自覺撫上一串系在腰間、垂在腿邊,纏得亂七八糟的東西,「狅瓏!?」
那人與記憶里有幾分相似,但龍默並不是非常確定──她怎麼白了一頭?
不過除了她,龍默再也想不到這節骨眼上,還有誰會用這種方式出現。
眾人循聲望去,一道疾速黃影飛向枯樹上之人,黃影倏地穿透那人,眨眼之間,樹上僅剩斷了一截的小紙人。
「追到了嗎?」龍諍低問一句。
「追上了。」黃符是龍默射出的,目的就是要尋找那個消失的野丫頭。
「跟上,這邊交給我們。」龍諍推了他一把。
龍默沒跟他瞎推託,挾過一張符紙貼上胸前,符紙「噗」地燃燒,一陣火花之後,隨著白煙升起,那龍默……消失了!
現場開心的只有任蒼濂跟他身邊的矮小老者,龍家僅余的三兄弟涼涼瞪向他二人,一旁對節堂和落在後方的一冥教冷眼旁觀,眾人被裹了一層薄薄的任狅揚面衣,一個個臉色鐵青。
那山,又吹起了一陣詭譎陰風。
有人說任狅揚是神,無師自通、無所不能、無人能敵,縱橫奇門天下超逾一甲子;也有人說任狅揚是魔神,傳說他曾發了瘋,一個晚上就滅了整個九曲、還殺了自己兩位摯友,窮其一生潦倒,最終死在自己創出來的一門紙人煉魂之下。
但一切的一切都只是聽說來的,根本沒人親眼見過他搞什麼鬼,也不知道他到底怎麼死的。
總之,他是真的死了。
還死得極為凄涼,唯一的弟子帶著他的奇寶叛逃,連喪都不奔了。
唯一的親弟弟將他剉了骨……還送給一夥來奔喪看熱鬧的人當禮物。
不管是真神還是魔神,後來,世人皆稱這一天──是「神的殞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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