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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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的夜晚是很冷的。
白日里被曬脫了皮的旅人們會期盼著夜幕快快降臨,但是夜幕真的降臨了之後,這些旅人就會發現,其實還是白天更舒服些。
楚留香一行人正在躲在一個沙堆後頭,等著開飯。
他們面面相覷,誰也沒想到這個夜晚居然會是這樣的。
白天還為詭譎的陰謀所煩惱,晚上就能當快樂的乾飯人了,能在大漠裡頭好酒好肉的飽餐一頓,這可真能說得上是楚留香生命之中最離奇的一件事了。
但他總覺得叫一個剛認識不久的漂亮姑娘忙前忙后的給他做飯,自己啥也不幹顯會得很不禮貌。
於是他摸摸鼻子,湊到賀九黎跟前去,溫聲道:「賀姑娘,有什麼要幫忙的么?」
賀九黎剛串好了串,正在用明火烤肉,用明火烤肉容易糊,因此手上翻串兒的速度就要快。
一旁還烤著饢,饢被炭火一烤,就會烤出一股煙熏過的味道,把羊肉串撒上調料繼續翻一小會兒,然後放在烤好的饢上,拔下籤子,就是新疆人傳統的美食饢包肉了。
她聽見楚留香這麼說,腦子裡一下就想起了剛剛用判官筆烤肉的慘劇。
賀九黎手上的動作瞬間停滯了片刻。
一點紅是個劍客,所以他用劍切肉;姬冰雁的兵器是判官筆,所以他用判官筆烤串,那楚留香……
她好像記得那姬冰雁和一點紅說他點穴的功夫很厲害。
所以他要拿……手指來當簽子使……?
賀九黎:「…………」
她立刻塞了一個饢包肉在楚留香手上,非常誠懇的說:「不用,不用,別裹亂,快拿去吃吧。」
楚留香莫名其妙的被嫌棄了一臉,只得苦笑著又坐回去。
手心裡的麵餅熱乎乎的,散發著一股誘人的香氣,那是灑滿了各種香辛料之後的肉被明火烤制之後的味道。
楚留香盯著被包在烤饢裡頭的那一大包肉,忍不住咬了一大口。
烤羊肉根本沒放油,只靠肥肉里自己出的羊油,就足夠把整個肉串都給浸透了,被火一烤,滋滋的冒著小泡兒,就著烤饢一口下去,烤肉的肉汁在嘴裡迸出來,與濃重的香辛料混為一體——
啊……好吃。
一種沒有辦法形容的好吃。
香辛料、羊肉、有嚼勁的饢,很普通的東西放在一起,卻能夠撞出十分不一樣的美味來。
楚留香忽然覺得沙漠的夜晚不再寒冷,那些總是與他相伴的刀光劍影也似乎淡去了。
美好的東西總是這樣容易叫人沉醉其中。
賀九黎烤完了剩下的肉,便自己也過來坐了,伸手給一點紅和姬冰雁也遞了吃的。
一點紅是個不習慣於接受別人恩惠的人,他盯著賀九黎那隻白凈修長的手看了片刻,這才伸手接了過去,嘴中硬邦邦的來了一句:「多謝。」
大漠的夜晚雖冷,可是有炭火溫暖的跳動著,就也算不得特別的難捱。
美食和溫暖總是格外容易叫人放鬆。
楚留香吃飽了飯,渾身暖洋洋的,便開始說起了自己有個叫宋甜兒的小妹子,也十分的擅長廚藝。
宋甜兒是嶺南姑娘,做的菜多清淡口,自從來了西北,楚留香就再也沒吃過她做的飯了。
於是便很懷念的說起一道臘腸燜飯來。
宋甜兒煮煲仔飯很講究,用的是專門的瓦煲,當季的新米加上碼的整整齊齊的臘肉和臘腸,澆上她特製的拌飯汁……
實在是妙不可言。
賀九黎眯著眼去想象那一道臘腸煲仔飯的味道,又忍不住想起自己小時候,媽媽上班忙,又不想讓她吃方便食品,費盡心思做了一道電飯煲燜飯。
提前把腌好的肉沫、香菇、胡蘿蔔丁、西紅柿和米一起碼進鍋里,香菇水沒過所有食材。等她中午餓了,就自己把電飯煲打開,等二十分鐘,就可以開飯了。
簡單卻也不簡單。
見過了許多之後便會覺得,有一個人肯費盡心思給你做飯,那才是這世上最幸福的事。
楚留香嘆了口氣,道:「只可惜我總是愛曬太陽,甜兒催促我吃飯,時常能氣出廣東話來,顛三倒四的罵我哩!」
賀九黎的唇角忍不住上翹了一些。
她媽媽也會這樣。小時候放了學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電視看動畫片,什麼魔卡少女櫻、四驅兄弟,抱著電視不肯吃飯,媽媽叫了兩三回她都不應,於是電視就會被關了,揪著耳朵把她提到飯桌跟前去。
小時候總嫌煩,熊孩子一個。
於是她看楚留香那張英俊的側臉,也總覺得是個熊孩子,賀九黎忍不住出口道:「你平日里最愛吃什麼?」
楚留香不知道她為什麼突然說這個,但還是乖乖回答道:「愛吃鮮嫩的雞肉,愛喝陳年的竹葉青。」
賀九黎又問:「那你又不愛吃什麼?」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立刻道:「不愛蒜醬,不愛薑蓉。」
賀九黎道:「宋甜兒姑娘做菜,可曾不合你的胃口?」
楚留香笑了,道:「甜兒做的菜,乃是天下一絕,又怎麼會不合我的胃口呢?」
賀九黎便道:「那你知不知道,這世上的炒菜,十有八九都是要用熱油下鍋,煸香蔥姜蒜末,因為這樣做可以使成菜更香。」
楚留香就愣住了。
他當然不可能知道這件事,因為楚留香這輩子就沒有進過廚房。
他仔細回想了一下,竟真的發現,宋甜兒做的菜裡頭,竟然連一點點他不愛的東西都沒有。
要把蔥姜蒜末給去乾淨,又得不影響成菜的香味,那得費多大的心思呢?
楚留香的心忽然被觸動了。
他正色道:「賀姑娘教訓的是。」
他心想,等到尋回蓉蓉她們,一定要和甜兒好好的道個歉才是。
一旁的中原一點紅沉默的聽著,目光里倒映出跳動的火光,慘白的臉卻顯得更白了一些。
他自小在殺手組織中被養大,自然是沒體會過正常人家是什麼樣子的。
而入江湖之後,他闖出了「中原第一快劍」的名頭,只可惜這種名頭帶來的卻只有畏懼,而無溫情。
一點紅對食物一向沒有什麼感覺,只覺得能吃飽就行,如今聽楚留香和賀九黎這麼一講,這才驚覺原來對於擁有親情和愛情的人來說,飯菜原來承載著這許多東西。
他的心頭忽然感到空落落的。
又想到了自己身後的那個組織,頓時背上又浮出了密密麻麻的一層冷汗,痛苦令他的牙齒緊緊的咬合在一起。
姬冰雁也打開了話頭,他在蘭州擁有好幾處宅院,僕從無數,要什麼女人都行,但卻獨獨愛慘了自己的兩個妾室迎雁和伴冰。
他吃飽了飯,只覺得渾身舒服的不得了,便說起了自己與這二位小妾相遇的過程。
賀九黎卻對他說的話沒什麼興趣,一個男人取了兩個女孩子,固然真的可能是都愛,但在一個二十一世紀女性眼裡,卻著實令人很是不爽。
好在姬冰雁本來就不怎麼愛說話,只簡單提了兩句。
賀九黎轉而問一點紅:「你呢?」
眾人都打開了話匣子,只有中原一點紅還是那樣一副大理石一般冰冷的模樣,他正閉目養神,一聽賀九黎問他的話,雙目瞬間睜開。
他用那一雙灰狼一樣殘忍和無情的眸子盯著賀九黎,一字一頓的說:「我是個殺手,只要有錢拿,我誰都殺,你現在還覺得我會有朋友和愛人么?」
一點紅本是殺氣極重的人,被籠罩在這種殺氣之下,普通人都得嚇的抖三抖。
只可惜賀九黎卻不是個普通人。
她安然自得的在一點紅的目光里嘬了一下自己沾上了辣椒粉的手指,有些想不明白似得問:「沒有朋友和愛人,那我們呢?有人拿錢買我們的命,你也要接下這生意么?」
一點紅盯著她,半晌沒說話,過了很久之後,忽然一字一頓的說:「……得加錢。」①
他的話就如同被埋在黑夜之中的大理石一樣,又冷又硬。
賀九黎忽然笑了。
那淡淡的、冷冷的光輝在一瞬間消失殆盡。眾人這才發覺,原來她的長相併不清麗,相反還有幾分濃郁,只是因為時常神遊天際,這才顯出了幾分仙子一般的秀美。
她輕慢的笑著,整個人散發出動人的風采,月白、廣袖的衣裳本襯的她寧靜,此刻卻有些壓不住她了。
——壓不住她的惡趣味。
賀九黎笑罷,又換上一副十分不解的表情,故意問道:「既如此,還請一點紅先生告訴我,加多少錢可以接一單殺我的生意。」
一點紅瞳孔驟然縮緊,根本說不出話來。若換個人這樣逗弄他,他早就上去一劍封喉了,可賀九黎……
賀九黎救過他,幫助過他。
半晌,他冷冷道:「你救我一命,而我最不喜歡欠別人的命。」
孤傲的劍客自不愛欠別人什麼的,接受一下別人的恩惠,跟受罪似得,滿身滿心都是苦大仇深。
賀九黎覺得有趣,便問:「那你打算怎麼報答我呢?」
殺手凜下眼神,十分認真的回答道:「我還你一條命!」
賀九黎十分苦惱道:「可是我又不是殺手,要你的命做什麼?你的命很值錢么?」
她冥想片刻,又道:「……難道你要我把你做成人肉叉燒包?那可不行,不好吃的。」
一點紅慘白的臉上甚至都透出了幾分紅色來。
——氣的。
楚留香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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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名台詞,出自《綉春刀》第一部,丁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