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仍舊不知你的模樣
蕭睿鑒的人生一直都很順利,家境優渥天資聰慧人還生得漂亮,旁人努力一生奮鬥的終點就是他的起點。
然而於他自身而言,上有兄長後有弟妹,生母早亡繼母冷淡父親疏離,雖不是龍潭虎穴卻也從小在腥風血雨里長大,甚至可以說能夠順利活下來都是多虧了那看不見的守護神。
蕭睿鑒也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幾乎是從有記憶以來那傢伙就一直在他身邊,在母親離開後幾乎成了他唯一的倚靠。
在他剛出生時,祖父慣例找來師父算這孩子命格,算命師傅一番雲里霧裡的話裡外里都在說他的命如何金貴日後如何有出息,但是深愛長孫的祖父和偏愛的次子的父親似乎都不太滿意這個說辭,只不過畢竟是親生的血脈也談不上虐待,只是在母親離開后自然而然的被忽略了。
他的牛奶杯打翻了,泡在吐司上一股子怪味;
他的鞋底被劃破了,跑步的時候摔在了起跑線;
他的行蹤被泄露了,走在馬路上貨車筆直地撞過來……
你不會有事的。
他總能聽到這句話。
蕭睿鑒在洗臉,鏡子里只有一張略帶著嬰兒肥的臉,粉嫩可愛的小娃娃只是表情有些不合時宜的沉重,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總覺得一直跟在自己身邊的那傢伙每次說話都像是鬆了口氣。
他對著鏡子,隱隱約約看到模糊的影子。
「為什麼……」他將毛巾放回去,對著鏡子里的影子發問,「為什麼要救我?」
影子抖動著,卻什麼都沒說。
「我什麼也沒有。」蕭睿鑒很認真地說了起來,「什麼都不能給你。」
肩膀上有短暫的沉重,像是有什麼按在他的肩頭。
「你為什麼一直保護我。」蕭睿鑒扭頭盯著自己的肩膀,雖然他什麼都看不到,但是通過那異常的重量就是知道那傢伙在拍著自己的肩膀,那傢伙應該有些話想對他說。
「沒有為什麼。」那傢伙終於開口了,只是一如既往地強調,「我不會讓你出事。」
「那……」蕭睿鑒嘗試著撬開這傢伙的嘴,對方要麼沉默要麼迴避,就是不肯給個清楚的解釋。
「為什麼是我,為什麼不是大哥或者二哥?大家都更喜歡他們。」蕭睿鑒皺著眉,繼續詢問著。
在他們家沒有什麼「一視同仁」,沒有什麼手心手背都是肉,延續百年的名門望族骨子裡是令人髮指的腐朽封建,明明都已經二十一世紀了,百年了,飛機上天潛艇入海,家族都已經從商多年了,老人家的腦子裡還是千年前尊卑有序嫡庶分明那套東西。
他從小就被教育必須尊重和禮讓自己的兄長,這一切並不是出於弟弟對於兄長的尊重而是什麼狗屁不通的嫡庶理論,都是前妻怎麼還有了嫡庶?大哥比他多得一些寵愛,但是非婚生子有哪裡比他金貴?
他敲不開長輩的腦袋但是能清晰感受到父親的偏愛祖輩的淡漠,世間一切美好都屬於兩位兄長,除了一直跟在自己身邊的傢伙。
一開始他也天真地以為是什麼神靈,直到後來他親眼看著這傢伙將繼母的腦袋摁進泳池裡——就因為對方「剛好」忘了給他準備配湯。
繼母年輕漂亮,但是父親已經不願意再要孩子了,兩位兄長深得老人家寵愛她不敢造次,只能將怒火發泄在一直被忽略的幼子身上。
凶神惡煞的傢伙一點不讓地還了回去。
但是為什麼呢。
明明所有人都更喜歡哥哥們。
「旁人的事情我沒興趣。」那傢伙煩躁起來,整個影子都晃成了一片白,像是炸毛的貓兒。
真奇怪,明明是個強大的靈體,蕭睿鑒卻總覺得對方像只小貓,無數次拯救自己卻又對原因緘口不言,寸步不離看護著以至於蕭睿鑒失去母親時都沒有太強烈的悲傷。
一直以來真正無時無刻照顧他的既不是體弱的母親也不是被分配來的保姆,而是這個旁人看不到的傢伙。
這傢伙只有他知道。
尚且年幼的蕭睿鑒伸手去摸那團影子,雖然手掌觸不到任何東西,但是他能從鏡子里看到凝固不動的影子,對方在任由他撫摸。
也許他真的摸到了,雖然蕭睿鑒感受不到,但是他知道那傢伙能感受到。
再後來是父親乾脆利落的把人丟去了大洋彼岸的私立。那傢伙只說了句保重就消失了,蕭睿鑒還是沒看過他的模樣不知道他的姓名,更不知道他到底為什麼保護自己。
父親的想法不難理解,家族企業雖大,可是早就規劃好了要給自己最喜歡的兒子,其他兩個分管一部分業務或者自立門戶有口飯吃就行了,不可能養在家裡讓他跟真正的繼承人爭權。
蕭睿鑒什麼都沒說,因為說什麼都沒用。
家業是老祖宗掙下的,雖然流著一樣的血有著一樣的姓氏,但是這東西老頭子不給他他搶也搶不來,他甚至能感覺到這幾次出風頭老父親已經不高興了……也許就是他太露鋒芒所以被流放?
管家幫他收拾行李,把母親生前僅有的合照放了進去,當時還是嬰兒的蕭睿鑒被美麗端莊的女子抱在懷裡,旁邊站著神遊天外的父親。
13歲就已經有了一米八身高的蕭睿鑒細長的手指拂過相片,然後一手遮住父親的身影覺得整個畫面都順眼多了……仔細一看卻又感覺在兩個人成年人的縫隙里透著個人影。
那傢伙到底是從什麼時候來到自己身邊的?這可是他的滿月照……
蕭睿鑒想問他為什麼不跟自己一起走,畢竟這些年就算蕭睿鑒出門旅行這傢伙也一定會讓他拿著挖空的葫蘆繫上紅繩把他裝起來一起帶著,但是這趟出去念書至少要離開六年。
但是那傢伙說完保重就消失了,蕭睿鑒知道他在生氣,而且是生自己的氣,但是他仍然不能理解,他才剛剛上中學,十三歲的年紀讓他反抗家裡的決定那不是扯淡么,離家出走第二天就能上報紙何況他也沒辦法獨立生活。
父親的安排他唯有遵守一個選擇。
大哥笑得玩味二哥是真有些不舍,讓老三到了地方就借宿在自己的老同學家裡,「有什麼事給二哥說。」
給你說也沒用。蕭睿鑒笑著點頭卻根本沒當回事,他當然知道自己的二哥備受器重,但是爺爺父親都活著的時候他們這輩根本做不了主。
將他丟到大洋彼岸意思再明顯不過,他將有十年的時間不在國內,足夠父兄安排好一切,等他成年了,回來了,這裡也沒有了他的位置,所有的親屬長輩當權者都已經結好了自己的集團,他無權無勢無法站穩腳跟,到時候父親想怎麼安排就怎麼安排,連個親近的心腹都沒有他又如何掀得起風浪?
父親在防著他。
以前只是不愛,現在只想把他遠遠送走。
時間如流水,繁重的學業讓蕭睿鑒過得十分充實,既然不能回家就只好在外頭努力往上爬,華人圈子不大,和他一個年紀出來上同樣的私立,幾乎也是差不多的家庭,結交起來倒也有意思。
蕭睿鑒回國比預想得早。
因為二哥的病逝。
原本還硬朗的爺爺因為痛失繼承人已經要人扶著走路了,蕭睿鑒甚至看到了護工推著輪椅走在後頭。
父親面色不佳,在這種時候根本沒人敢提蕭睿鑒十八歲生日就近在眼前。
還是自己那幫子朋友想起來給他開party。
「算了。」蕭睿鑒在電話里道歉,「這種時候,不太好。」
就這樣安安靜靜地過吧,老人家心情不好的辦生日party不是找罵么。
他坐在樓梯上燈都不想開,父親加班繼母不知去了何處逍遙,家裡凝重到滴水的氛圍全壓在一個從大洋彼岸拖回來的未成年身上。
或許他根本不該回來,亦或者他的出生都是意外。
蕭睿鑒靠著欄杆,能聽到古董鍾秒針在走動,家裡的傭人不敢說話,大氣都不敢喘,但是他這個三少爺也是一樣啊。
管家和廚娘格外做了個蛋糕給他,看著面帶歉意的老管家蕭睿鑒還是笑著說了聲謝謝。
後來他把蛋糕捧回房間,點燃了醜醜的蠟燭,房間里才算有了一點光,漆黑的夜色站在窗口,冰涼的風將窗帘吹得拍打著牆壁,燭火閃爍,即將成年的蕭睿鑒卻抱著臂膀坐在椅子上,面向蛋糕一言不發。
「你不吃么?」那傢伙終於開口。
蕭睿鑒扭頭,雖然他什麼都看不到,但還是鬆了一口氣。
「不給我一句祝福么?」
對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問道,「為什麼要拒絕他們,本來你今天可以很快樂。」
「我希望……所有人都能將我遺忘。」
他低著頭,灌進來的寒風吹滅了蠟燭,厚重的窗帘被撕扯出聲。
「換個願望吧。」蕭睿鑒感覺到肩膀上有一點點重量,他睜開眼睛,只覺得那一團白影輕飄飄的將他攏住,有些像是……一個擁抱。
「你會幫我實現么?」蕭睿鑒感覺自己在笑,但是他不知道自己笑得比哭還難看。
對方沉默了起來,就在他以為那傢伙要跟以往一樣裝死,又聽到對方很輕的聲音,「如果……我做得到。」
「讓我看看你吧。」他合起雙手,認認真真許下誓言。
「好。」那傢伙好像就在他身邊坐下,仍然很輕的說道,「但不是現在……等你……不,等我準備好的時候。」
他的確沒過過什麼像樣的生日,刨除在大洋彼岸和朋友們一起的時光,每次回到家都是深水之下的窒息感,沒有父母的祝福沒有家族的慶賀,二哥在時尚且還能一家人吃個飯,再後面就什麼都沒有了。
所以有那麼一陣子蕭睿鑒是不打算回家的,他鄉雖苦,好過自家人往他心頭扎刀子,尋著沒多少心思愛笑的姑娘,有了落地生根的想法。
老爺子上門提人將年輕的小情侶嚇得夠嗆,穿著睡衣的姑娘直接躲進了他懷裡,他只能一邊介紹一邊安撫。
最後還是回去了。
他甚至不想用回家這個詞。
姑娘給他收拾行李,說道,「你要是不願意,就不回去了吧。」
「總是要回去的。」面無表情地蕭睿鑒說這句話像是在安撫愛人也像是在安撫自己。
年輕的姑娘家境尚可但是對於日常出現在新聞上的蕭家並無多少了解,蕭睿鑒不提她也就沒問,被老爺子打包領回去才驚覺一腳踩進了新世界,老爺子對這個媳婦還算滿意,大手一揮就包辦了婚禮,蕭睿鑒甚至沒來得及跟戀人商量婚禮的細節,臉色蒼白的姑娘拽著他的手不太敢說話,原本笑顏如花的女孩很快就不怎麼笑了。
「對不起。」他這樣和戀人道歉,卻連給她自由也做不到,老爺子看中的人哪那麼容易放,倒是姑娘擺著手苦笑道,「沒關係,也……挺熱鬧的。」
蕭睿鑒打聽了一下才知道大哥惹上了官司,不管怎麼說家裡現在能用的年輕一輩兒就只有他了,不管老爺子有多不喜歡這個兒子,現在能拿得出手撐門面的親兒子也就這一個。
家族急需一場盛大的婚事來擺脫負面影響,所以蕭睿鑒的女朋友立刻就成了蕭家的兒媳——或者立刻和門當戶對的小姐聯姻。
蕭睿鑒斟酌了一下,從小到大家族給他一切都決定好了,他喜歡不喜歡都沒資格拒絕,那至少妻子可以是他自己選擇的,雖然他很抱歉,將花兒一樣燦爛的年輕姑娘也拖進了令人窒息的深水裡。
老爺子需要的也許不是個兒媳,而是豪門吉祥物,婚禮什麼都安排好了,只要當天新郎新娘出場即可,老爺子甚至都沒開口,一臉威嚴地坐在那裡,全程都是策劃小心翼翼像當事人介紹,生怕一不小心得罪了金主,蕭睿鑒自己都沒有注意到,他的臉色和父親如出一轍地難看。
他仍然感到抱歉,所以最後也只是問道,「你還想要什麼?」
「啊……我覺得挺好的。」女孩子一直抓著他的手臂,等到兩個人的時候才說道,「沒關係的,如果是嫁給你的話,婚禮怎麼樣都無所謂,何況……爸爸安排得很盛大。」
他握住女孩子的手,即便將愛人擁入懷中也只有漫長的嘆息。
「回家好好休息吧,我會另外準備婚房。」
他對這所房子實在是沒什麼好感,那傢伙不說話的時候這座房子清冷得可怕。
他從鏡子里望過去,才發現那傢伙居然還在,只是一直沒說話。
「是你么?」蕭睿鑒說話時帶著些咬牙切齒的神情,把蕭鐸送進去逼得父親接自己回來,族中根本沒人會動這個心思。
「不是我。」
「是么,本來還準備跟你說謝謝。」蕭睿鑒擦了一把臉,「看來是我想多了。」
影子晃了一下,繼續問道,「你怎麼猜到的?」
「除了你沒有人希望我回來。」
蕭睿鑒沉默了很久,忽然問道,「你是不是變得……是要走了么?」
闊別多年,再見時只覺得對方更加沉默,影子也更加單薄——其實他從未見過那傢伙的樣子,也根本沒有說上幾句話,但是仍然覺得,他們,即將分別。
「你已經是唯一的繼承人,後面的事情……相信你會處理好。」
「為什麼……至少應該給我個理由……為什麼是我,為什麼要幫我,為什麼要走……」
「我也想知道為什麼。」朦朧的影子竟然清晰起來,那傢伙看著他,年輕的眉眼竟是哀愁,「我應該恨你的,明明上輩子你都沒怎麼拿正眼看過我……但是……看不得你受苦啊……爹爹。」
他想說點什麼,想抓住它。
最後卻也只是,空空如也張著手。
他似乎沒聽見那傢伙的話,卻又分明記得那聲爹爹。
上輩子。
當他站起來的時候驚覺自己真的是一個人了。
夜寒,風冷,他披著外套跑出去。
從月光冷淡找到晨曦初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