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雖然只請了一個晚上,蘇尋乙還是帶了好幾套試卷。
根據蘿蔔發的地址,準確找到那所私人療養院,通過門禁的時候有些麻煩,好在最後還是進去了。
洛裴的病房就在第一層,是間很大的套房。
這會她還沒醒,窗帘半拉著,泄進來的些微陽光把她的臉照得白如金紙,看不出絲毫血色。
明明去年她還會化很好看的妝容,會說很溫柔的話,會發各種好玩的好吃的視頻。
蘇尋乙的眼睛瞬間就瞪大了,他不敢相信這個躺在病床上蓋著被子,卻完全沒法把被子撐起來的人形是洛裴。
以前雖然隔三岔五要遭蘇海強的虐待,打得最凶的時候也沒有像現在這樣毫無生氣。
蘇尋乙下意識想擰開門把手走進去,一旁的護士出聲提醒,「先生,這是隔離病房,未經允許誰也不能進去。」
蘇尋乙努力把淚意逼回去,隔著玻璃看了一會,然後拉著簡書白戀戀不捨地離開了。
洛裴這種情況,他就算想給她送飯都不行。
這種一直昏睡狀況,得一直靠營養液撐著一層人皮,也不知道多久了,整個人都變成了一具除了呼吸什麼都不會的骷髏架子。
來到院子里,蘇尋乙茫然看著四周,似乎是不知道現在要去哪裡。
簡書白對著一直陪著他們的護士笑了一下,「請問剛剛那位病人得的是什麼病?」
護士被他笑得不好意思,瞥開了目光,「對不起,這屬於保密內容,我不能說。」
簡書白毫不意外,換了個話題,「她每天都這樣昏睡嗎?」
「每天醒來兩次,一次大概兩個小時,」護士說:「你們在這裡等等,再有半個多小時病人差不多能醒了。」
「我們想要進去陪病人說說話,你能幫我們想想辦法嗎?」簡書白笑著問。
護士醫者鐵心,毫不為美色所惑,吞咽了一口口水后,她目光遊離地說:「抱歉,沒有允許我不能放任何人進去。」
簡書白失望地嘆了口氣,轉身對蘇尋乙說:「我們在這等等吧,我剛剛看了一下,病床離窗戶不遠,我們隔著窗戶和她說一說話吧,你覺得怎麼樣?」
蘇尋乙揉了揉眼睛,抬起頭的時候眼睛紅紅的。
護士一低頭就撞上了那雙溢滿了委屈的眼睛,她張了張口,想說要不我來想想辦法吧。
話到嘴邊,一個激靈又把要說的話都打散了。
為了不讓自己說出不該說的話,忙推說自己還有事要忙,等人醒了叫他們,就匆匆跑了。
……
療養院還算人性化,並沒有讓他們隔著玻璃窗和病人相顧無言。
但也好不到哪裡去。
蘇尋乙好奇地打量著眼前這面突然就變成了透明玻璃的牆,見裡面的洛裴拿起床頭上的座機,眼睛看著這邊說了什麼,他趕緊也把旁邊的電話接了起來。
這讓他不可克制地想起在監獄里探視蘇海強的場景。
甩了甩腦袋,把不該有的想法拋開,努力聽洛裴說話。
洛裴沒有說自己這大半年到底做了什麼,而是說了一大堆無關緊要的廢話。
蘇尋乙卻沒有像往常一樣毫不客氣地打斷,而是一個問題一個問題非常有耐心地回答,語氣溫柔得不可思議。
要不是知道裡面的人是誰,簡書白覺得要是聽他用這樣的語氣和別人說話,自己一定會嫉妒到發瘋。
「嗯,我現在每天都看書做題。」
「上次月考我考了年級66名,老唐樂得眼睛都要眯上了。」
「嗯,我會的,現在天氣慢慢熱了,你也要多吃點飯。」
「我請了一晚上假,下午我去商場給你買兩套裙子吧,你想要什麼顏色的?」
「爸爸沒有聯繫我,是蘿蔔告訴我地址的。」
「嗯,等你病好了你也帶我去遊樂園玩玩吧。」
「現在沒事了,上次還去做了檢查,醫生說恢復得很好。」
「等我放暑假帶你去別的地方走走看看,你以前不是說想出國旅遊嗎?暑假我陪你去,還有簡書白,我們一起。」
不知道洛裴說了什麼,蘇尋乙臉上的笑突然像是被凍住了,他抬頭猛地看向裡面。
裡面的洛裴像是沒有察覺到因為自己的這句話,兒子產生了怎樣的情緒變化,仍慈祥而恍惚地看著這邊。
有時候簡書白甚至會產生一種「其實她並不能看清和他對話的人長什麼模樣,她只是習慣性拿著聽筒對著這邊說話」的錯覺。
好在蘇尋乙只是頓了一下,很快又收拾好情緒,彎著眉眼說:「前段時間去了,覃醫生是位很好的醫生……我知道,我會堅持治療……沒有什麼大事,就是小時候不懂事,很多想法鑽了牛角尖……你不要擔心,等你好了就搬來重堯吧,我每天上下學照顧你……哦……你去蘆花的話我周末都回去……」
對話進行了半個多小時,一群穿著隔離服的醫生護士就出現了,眼前的玻璃牆重新變成實牆,蘇尋乙連「晚會再說」都沒來得及說。
還是那個護士,她帶著歉意地把他們請出了療養院,「抱歉,醫生給病人治療的時候不允許任何非醫護人員出現在醫院,你們明天再過來吧,病人醒之前我會通知你們。」
坐在計程車里的時候蘇尋乙一直悶著,簡書白把他擁在懷裡,也沒打擾他,而是想著自己的事情。
這個時候他們沒有想到,護士說的通知真的只是一道通知。
洛裴沒有撐到病好,沒有等來蘇尋乙說的暑假。
……
……
6月3日上午,一中正在進行每周例循的周考,不知是巧合還是別的什麼原因,這天蘇尋乙不小心睡過頭,沒聽到蘿蔔每天慷慨激昂的起床朗誦,睜開眼睛的時候離考試開場只剩半個小時。
自從蘇尋乙對學習上心后,簡書白已經很少叫他起床了。
所以這次起晚了,宿舍里毫無疑問沒了簡書白的身影。
他匆匆穿衣起床,臨出門之前順手把簡書白放在桌面上的兩部手機一起揣進兜里,準備待會見到簡書白把手機給他。
結果這手機沒能給成,他剛跑進考場,就被聞著肉味的老鼠似的趕來的蘿蔔逮住了,被拎在走廊上聽了十分鐘訓斥。
等蘿蔔訓無可訓的時候,蘇尋乙早暈頭轉向忘了自己還要把手機交給簡書白這事了。
第一場考語文,蘇尋乙答題剛答到一半,放兜里被遺忘的手機就詐屍一般拚命震動起來。
思路一下被打斷,蘇尋乙抬頭看了看四周,就講台上一位老師在那低頭批試卷,他悄悄拿出手機,看了一眼來電,是個陌生號碼。
被掛掉后,電話很快又打了進來。
蘇尋乙左右看看,走廊上沒有老師巡視,監考老師也沒看這邊,他貓下腰,把整個人藏在桌子後面,接通了電話。
電話才剛碰上耳朵,話筒里猝然傳來一道略顯熟悉的女聲,「蘇尋乙快來療養院,你媽媽醒了要見你!快點!」
他想問到底發生什麼事了,這段時間他還會通過手機和洛裴視頻,洛裴的病雖然一直不見好,但每次視頻的時候精神都不錯。
可是聽護士這焦急的催促,就好像……
蘇尋乙拍了拍腦門讓自己冷靜下來,然後在考生們和監考老師茫然的注視下兩步跑到走廊上,跑出教學樓。
「我媽媽怎麼了?」
直到這時他才出聲打斷護士的催促。
身後一群老師的怒喊他好似聽不到,耐著性子安撫電話那頭不知為什麼顯得很無措、很焦躁的護士,「你先別急,到底怎麼了,我現在考試,等考完我……」
「你現在過來見你媽媽最後一面,她快不行了,」電話那頭說話的人好像換了一個,但蘇尋乙已經注意不到這些了。
他耳旁、腦海里徘徊回蕩的都是「見你媽媽最後一面」這幾個字,天地間的風都好似一下變重了,空空如也的肩膀上像是背負了一座望不見頂的大山,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見你媽媽最後一面」是什麼意思,手機就被人拿走了。
敦卜氣急敗壞地瞪著他,「考試帶手機!考試接電話!考試離開考場!你是反了天了是不是!還不趕緊回去!」
唐竹林拉住簡直要原地爆炸的敦卜,輕聲細語道:「你吵這麼大聲做什麼,影響別的同學考試,好好說話。」
蘇尋乙表情一片空白,眼神里的茫然讓敦卜把即將脫口的「這科做零分處理」吞了回去。
敦卜察覺出他的異常,皺著眉問,「發生什麼事了?」
這句話的聲音他放得很輕,語氣里甚至帶著不易察覺的關懷。
但蘇尋乙就像被開水燙到了一樣,猛地激靈一下,然後在敦卜愣神之際奪了手機就往校門口跑,跑了一步又把兜里的另外一部手機放到唐竹林手上,「幫我交給簡書白!」然後繼續跑。
敦卜剛剛還想著是不是自己罵太重嚇到這孩子了,哪想一個沒注意就讓人給跑了,正要追上去把人逮回來,兜里的手機就響了。
楊啟東略帶疲憊的聲音通過話筒傳來,「幫尋乙請幾天假,你們這兩天應該在考試吧?考完你過來幫忙。」
「怎……怎麼了?」敦卜趕緊問,「尋乙剛剛接了個電話就從考場跑了,到底發生什麼事了,我問他他什麼都不肯說。」
楊啟東嘆了口氣,嗓音沙啞,像是抽了一個晚上的煙,一整晚沒睡覺一樣,「她媽媽要不行了,也不知道現在趕來能不能見上最後一面。」
敦卜一哽,多餘的話都化在一聲同樣的嘆息里,半晌才說:「我看下能不能向學校請假,你公司一堆事還沒解決完吧,我現在過去說不定比你頂用。」
「對了,」掛掉電話之前,敦卜想到什麼,又問,「你爸媽知道這事嗎?」
楊啟東說:「這麼大的事我沒法瞞著,昨天醫生說讓我做好準備的時候我就已經和他們說了。」
「那他們……」
「他們一大早就來了,」楊啟東說。
「嗯,你先忙,我一會就到,」敦卜匆匆掛掉電話,直接找到校長說明情況。
汽車發動后他先給蘇尋乙打了個電話……那傢伙竟然連電話都不接。
儘管心裡擔憂,唐竹林還是回到自己監考的考察繼續監考,第一場考完,他把手機交給簡書白,並把蘇尋乙的情況說了一下。
他提著一顆心,就怕簡書白也像蘇尋乙一樣二話不說跑走。
好在他的擔心有點多餘,簡書白聞言思考了一會,然後說了一句「我知道了」,就和等在樓梯口的黃明宇等人去往食堂。
……
不接電話的蘇尋乙木頭似的戳在車窗邊上看著外邊飛速後退的景色,好半天眼睛都不見眨一下,任由手機在手裡震動不休。
司機頻頻通過後視鏡看後座上坐著的學生,好幾次想開口說點什麼,每次都才張口,就被車裡沉悶的氣氛止住了,他怕這名學生是遇到了什麼難事一時想不開,乾脆就不說話了,打開音樂播放軟體放了一首催人積極向上的金屬搖滾樂。
喧鬧的樂器交替響起,蘇尋乙抿了一路的嘴終於動了動,「別吵。」
司機只看到他動嘴,沒聽清他在說什麼,遂把音樂調小,操著一口土味普通話說:「不好意思啊小兄弟,你剛剛說什麼我沒聽清。」
蘇尋乙瞥了他一眼,啞著嗓子說:「把歌關了,吵。」
「好嘞!」司機沒話找話,「小兄弟要去哪裡啊?」
「北山療養院。」
司機忍不住轉頭看向後座,結合他聽過的有限幾本電子小說,腦子裡大概過了幾場「豪門恩怨說」,越看越覺得這小男孩可憐,忍不住同情起來。
他盡量讓自己的話說得委婉,「小兄弟,我當司機二十幾年了,形形色色的人都見過,也就總結出了一個道理,人啊,就得往前看,當下發生的任何事都是人生路上用作磨礪的絆腳石,你得跨過去,才能見到不一樣的風景。我小時候啊有時候飯都吃不上,不也這樣過來了,你還年輕,以後的日子還長,讀好書什麼坎都能過去……」
蘇尋乙不說話,只拿眼睛瞅著司機吧啦吧啦的嘴,見他張口閉口人生大道理,雖覺得古怪,卻還是沒有出聲打斷。
這一個多小時就在司機聒噪的人生里飛過去了,蘇尋乙下車的時候多給了他十塊錢,讓他買瓶水潤潤嗓子。
……
「最後一面」果然是最後一面,蘇尋乙一路跑進一樓,隔著防護玻璃遠遠和洛裴打了個照面,只來得及看見洛裴原本暗淡無光的眼睛突然亮起又突然滅掉,一滴眼淚順著洛裴已經不再光滑的眼角滑落,被枕頭毫不留情地吸收。
蘇尋乙甚至來不及抓起話筒喊出一句完整的「媽媽」,洛裴整個人就跟著儀器里平成一條直線的線條一起闔上了眼。
壓在背上的那座山終於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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