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9 章 褚凰

第 149 章 褚凰

天地合祭的祭壇,覆以三色琉璃,青為天,黃為地,綠為萬物。

歷朝歷代,天子親臨,沐浴焚香,祭以犧牲,禱告神靈,乞求風調雨順豐登。被壓在這千古長存的萬千信仰下,即便是崑崙的鳳鳥之王,也難翻身。

褚凰動彈不得,唯有通過神識感知祭壇外的一切。春去冬來,祭祀的隊伍浩浩蕩蕩地來,又浩浩蕩蕩地走,多半時間裡,他都被困在悄無聲息的死寂里,不知何時睡去,又是何時醒來,春去冬來,夏雨秋霜,被染了色的,總是夢裡的崑崙。

懸浮著的晶瑩的甘露,映著倒掛的碧海與流淌的星河。直達上蒼的通天柱上,人物、靈獸、神怪,各種形象交替著凸顯成人間事的浮雕,盤旋而上。

那被玉柱鑲嵌的面容,依舊無悲無喜,垂眼俯視著下界。

那雙眼,是褚凰破殼而出時,驟然撞入混沌與迷惘的破曉。他始終無憂無慮地追隨著她,直到吃了玉樹上結出的美玉,生了彗心,才知自己與那些未開化的靈獸是不同的。

有了心性,便如同把燭四顧,他終究見著了自己的妄念,心生嫉羨。他再不能回到絨絨一團時,窩在王母懷中酣睡的天真,能化為人形后,便只遙遙守著她。

可即便如此,也依舊覺著痛苦,便時常偷偷溜去下界,去看看崑崙之外的世界。

褚凰遊歷到蓬萊時,遇上住在那片海域的唯一一名鮫人。

鮫人半人半魚,擁有雌雄莫辯的容貌,他的長發如暈開的墨,飄在海中,圍繞著白皙的肌膚。他的眉眼總是濕漉漉的濃墨重彩地被描畫著。最令人移不開視線的,還是那雙湛藍的深邃的眼,他的眼,映著蒼穹與星辰,像海上升起的明珠。

鮫人不能離水,便總是趴在礁石上與褚凰閑聊。他的聲音,低沉而動聽,像海風撫過耳畔。

他說海里的見聞,說魚的洄遊、潮汐的漲落、海底的熱泉。褚凰便也告訴他崑崙的玉兔搗葯、金蟬舞劍,瑤池醴泉、木禾玉樹。

他們相約於每月初一,一聊就是三天三夜,幸而地上一年,天上一日,於褚凰而言,不過是須臾,並無人察覺。

因為鮫人,他不再覺著度日如年,倏忽之間,便過了一年。

然而這一年霜降,褚凰再去尋鮫人,卻見他奄奄一息地躺在那塊冰冷的礁石上。

他嘴唇乾裂,眼神渙散,月色流淌在他身上,像是留戀地親吻著他漸漸灰白的肌膚。

他在等褚凰,見了他,微微一笑,遞上一個褐色花紋的海螺:「日後,就別再來了。想聽故事,就到有海風的地方。」

他的雙瞳漸漸覆蓋了細小的白色的晶體,像是海上飄起漫天的雪。一頭青絲也漸漸失去了光澤,枯萎如暴晒的糾纏的海藻。

崑崙是仙界,褚凰從未見過死亡。

他未曾料到,這一場離別來得如此突然,不禁落下淚來。

淚水落在海螺上,鮫人的臉上濺了他的淚花,也便傷感起來。

「別哭,褚凰,是我未曾告訴你,我的身份。」鮫人的手臂和臉頰,漸漸覆上了灰色的鱗,像傷口癒合后結成的痂,「我實則為人與靈魚相戀而生的怪物,母親產下我便死了,父親也被抓了去……我並非妖族,故而生來短命,也無同類。即便海中有許多靈獸,可我依舊覺得孤獨,直到遇見了你。你入不了海,我上不得天,可也正因如此,你我之於彼此,便好似另一場夢。我藉由你的眼,見著了無法企及的仙境,為了能不教你失望,我也留意起了海里的奇聞異事,因此每一日都過得比從前歡喜。我覺得圓滿,此生也並無遺憾。不過是一滴水,回到了海里,我並不想成為你的眼淚。」

褚凰握著鮫人冰冷的手,悲慟不已。他終於知道,初見時問鮫人姓名,鮫人為什麼不答。原是他的父母未及給他取名便已慘死,這世間容不下他的父母,也並不給他寬宥。他始終無名無姓,無根無葉,飄零在這茫茫的碧海中。褚凰是如此有幸,才在這悠悠天地中,遇上了他這一顆芥子。萍水相逢,卻是知己之遇,事到如今,早便難以割捨,更別說要生死永隔。

褚凰不願他在這世上唯一的摯友就這般死去,他丟下一句「等我」,便化為鳳凰沖入雲霄。

他盜走了琅玕玉,以自身靈力將其化為玉膏,一刻不停地飛回蓬萊。他將玉化為玉膏,一點點地喂入已渾身冰冷的鮫人口中,又燃燒自己的靈體,為鮫人續上魂火。

三天三夜,他將先前備好的崑崙軼事,一件件地說與鮫人聽。

越說,臉色越蒼白,而鮫人,終於在第三日的晨曦,皮膚一寸寸褪去了灰白,鱗片也恢復了光澤。他乾枯的發,重又變得柔順而烏黑,絲綢一般披散在身下,將他映得如仙子一般。

又過了半日,他的面色漸漸紅潤,睫羽微顫,睜開了眼。

褚凰以靈體為炬,續著鮫人魂火,此時已虛弱到不知冷暖,心神恍惚。然而眼前的虛實間,唯獨鮫人的一雙眼,依舊湛藍而明亮,如沉入大海的星辰。

他慘白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

恍惚間,聽得鮫人輕聲嘆息。

「我要回崑崙受罰,可能之後,再不得相見了。」

鮫人微微頷首,隨後依舊將那海螺遞到了褚凰手中。

彼此間再未言語,一切已塵埃落定。

自此,鮫人成了妖,能製造包羅萬象的幻境,也能借著吐納靈氣,獨自產下子嗣。他不再孤單,有了自己的血脈,在蓬萊世世代代地生活著,成了水中望族。只是偶爾抬頭望向日月時,總會記起那燃燒在炙熱,和為他流淌的悲傷。

他將融入了他記憶與靈力的鴉青色寶石傳下去,命他的後人,對鳳鳥一族,有求必應,赴湯蹈火。

褚凰被關了百年,見不著王母,也見不到同族。他浸潤在回憶里度日,可那從前總灼燒內心的孤寂,卻因著知曉這天地間仍有一人能感念他的悲喜,而稍稍平復。

他未曾知曉,因為他喂的那琅玕玉,鮫人的子嗣泣而成珠,乃至招來殺身之禍,也不曾經知曉,他因著燃燒自己靈體救回鮫人,而孱弱到早已被世間的魔氣所侵蝕,自此,再容不得生離死別。

他早便入了魔,如今才被壓在這祭壇下。

幸而,年後,換了臉孔卻依舊穿一身明黃的尊,因著連年乾旱而國庫虧空,竟在佞臣的唆使下,動起了拿活人祭祀的念頭。那些被當了牲口要獻給神靈的幼童,是萬里挑一的純陽和純陰之體。

他們被捆著,跪著,哭著,直到被砍下頭顱。

此時正是上元節,白晝為市,笙歌鼎沸。

鮮血流淌在祭壇上,魂魄浸潤在怨恨中。那怨氣經久不散,匯聚在皇城上空,成了壓低的連片的紅雲。

禁製為童子血所破殘殺之氣重又聚形。

褚凰掙脫了桎梏,便不再遲疑,以生靈為媒,喚回曾冤死於此處的族人。他們浩浩蕩蕩,勢如破竹,於漫天紅光中燃盡燈火,火光過處,無一倖免。生魂被捕捉至紅雲中,為怨恨蠶食。他們記不得自己為何而死,只面目猙獰地纏繞著、叫囂著,要殺盡擋路者。

他們伸出焦黑的臂膀,如千足蟲般,糾纏著虞淵。

虞淵本在凝神斂息,尚能勉強與褚凰抗衡,可驀然間,他瞧見了疊加的扭曲的臉孔中,一閃而過方才鬧市中見著的一家三口。

樣貌平庸的男子恍惚間被推搡著,邊上是生了顆淚痣的女子,依舊緊緊懷抱著睜著空洞雙眼的幼童。

虞淵腦中一閃而過先前相遇時所見的笑容,愣神間,沒能揮開他們的手。那幼童失了心智,一口咬在虞淵手背上,如饑似渴吸吮著,恨不得生了牙扯下他一塊肉來。

虞淵任憑他咬著,反手抓住孩子的小手,企圖將他們從魔氣中拉扯出來。

然而男子的下半身已被嵌入在魂魄融合的龐大身軀中,那身軀有著共同的意志,不容他掙脫,不容他逃離。直到識到虞淵的意圖,男子才從恍惚中找回了一絲清明,枯槁般的手忽然塞入幼童口中,隨後狠狠推了一把。

他的妻子因為這一推,鬆開了抱著孩子的手,被虞淵從那糾結了冤魂的紅雲中拉扯出來,飄蕩著落入人間。

虞淵想撈住她的魂魄,可方才的心神動搖,已使他破了功,席地幕天的結界因此被褚凰破開一隅。烈焰從那一隅鑽出去,如一隻燃燒的手,撕開天幕。

虞淵元氣大傷,唯有收回結界,依舊披在身上,隨後,他微張了嘴,一口氣吞下企圖沖向人間的十幾隻鳳凰。

那些鳳凰不及掙扎便哀鳴著被虞淵吸了進去,在他體內被煉化。而虞淵臉上的字元,也如同吸收了養分,肆意生長,直漫過頭頂。他一伸手,鳳凰們便彷彿被扼住了喉嚨,朝著他的方向拖拽。

他的一雙眼已燒得血紅,可那眼神卻是冷的,像是看著一團死物。

靈鼎已成,乾坤逆轉。

虞淵已不再是虞淵,他是這世間的法度與因果,月滿則虧,盛極必衰,褚凰既已成魔,便必得伏法受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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