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2 章 斧鉞之誅
共振的心跳,徒生心意相通的錯覺,周遭浸染著濃重的悲傷,是化不開的夜色,永不為白晝眷顧的漆黑。以為記不分明的片段,如今借著這一吻被一一喚醒,時而炙熱時而冰冷,針刺著肌膚,又鑿著鐵石般的一顆心,將人浸泡在經年累月的酸澀里,隨波逐流。
漂泊無依的魂魄,一旦有了執念,便落地生根,成了俗世中一粒芥子,眉眼間儘是落寞,自此不知秋月春風,不見繁花似錦,只歸心似箭。
猶記得那日,於都城見著那位眼下生痣的大家閨秀,將一把梳子贈與僕從私信終身。月下耳鬢廝磨說的「結髮」與「白首」,入得耳中,如驚蟄的雷。
上元節,舉家出遊,街頭巷尾,燃燈猜謎,鼓樂喧天。便是趁著那時,戴了獸面的二人攜手奔逃。
後有追兵,是白澤化了雲霧替他們遮掩身形,令他們終於如願以償。
雲深處,打柴織布,也不過是尋常日子,可他們甘之如飴。
白澤偷偷去看他們,見著那把黃楊木做的梳子,擱在簡陋的桌上,被歲月打磨出了溫潤的光澤,不久后又被握在蓮藕般的小手裡。
偶然間,走街串巷,見著那手藝人的鋪子,便憶起曾撫過他毛髮的那雙修長的手,和偶爾垂於在他頸間的一簇發。
鬼使神差地買了把,惴惴不安地送了去,嘴裡說著些可有可無的話,迫不及待地將他的青絲握在手心。
這一刻,心連同指尖都在微微顫抖,可他瞧不見,他背過身去。
衣袖帶得茶盞一偏,濺出幾滴水,落在手背上。接著,那一句無情的話語又將他推出去,推出楚河漢界,再近不得身。
白澤就這般安安靜靜地立於門外,卻又像無時無刻不叩擊著心扉。
夜雨滂沱,相持不下,便將心神硬生生掰成了兩半。一半心如磐石地墨守成規,一半飄飄蕩蕩地追逐而去。
心魔因此而生,自他的心口蔓延到周身。
避而不見,那思念的溝壑便葬滿了落花。言不由衷,那書信便落筆成了惶惶不安。究竟要怎般決絕才能不為所動,要怎般能耐方可撥雲見日?
青絲被他握在掌心,便心若弱水,不能勝芥。
唇齒交纏間,繁華褪去,萬籟俱靜,只余眼前人,心中事,再無別他。恨不能用永生永世換這剎那停泊。一同沉淪,或就此長眠,都無怨無悔。
然而玉斧的光已從天際蔓延至身後,不留一絲陰影來藏匿悲慟,不留片刻餘地來互訴衷腸。
白澤只覺著心如刀絞,他強迫自己凝神運轉內丹,終結這片刻溫存。
天池池水乃仙界甘露所化,聚天地之靈氣,匯山川之精魄,鳳凰一族先前都已負傷,驟然被浸泡在這池水裡,各個如落湯雞一般,一時間折騰不出成氣候的靈火。而他方才吞下的百妖譜,被靈力滋養得精神抖擻,一個個肆無忌憚地翻滾在他的體內,蠶食,吸食著血漿,啃噬著靈脈,轉瞬間就將他掏空成了一具虛弱的軀殼,築成千瘡百孔的巢穴。
那池中「巨蟒」蠢蠢欲動地抬起頭來,無眼無口的扁平頭顱朝他貪婪地張望。魔氣翻滾在他半透明的軀體里,金色的流轉的字元,包裹著奮力掙扎的鳳凰一族。
白則將自己內丹震碎,作成誘餌,霎時間魔氣四溢,狂風大作,那一條巨蟒一頭扎入虞淵的靈體,借著相貼的軀殼沖入白澤體內。
白澤被撞得散了架似的,身上的衣衫重又化為了雲氣,飄飄蕩蕩。
魔氣與他體內的靈氣彼此傾軋、纏鬥。相持不下間,波及周遭,抓著白澤肩膀的應龍也被震得鬆了利爪,咆哮著扇動翅膀,掀起無數颶風,使得草木盡折。
虞淵經受方才的衝擊,聽得一聲壓抑□□,才勉強回過神來。他只見被雲氣虛虛托著,疼得雙眉緊蹙的白澤來回翻滾著,臉上青一陣白一陣,膚色漸漸變得透明,被墨色一寸寸自下而上地攻佔。
虞淵這才明白那一吻的用意,想過去拉扯白澤,將他體內的魔氣吸出來,可被打散的靈體仍舊與天池相連,一時間動彈不得。
他急得雙目赤紅,指甲暴長,將池壁捏得粉碎,天池的池水也險些拖不住他,被他掙扎出身形。
綿延的鐘聲再度響起,變幻莫測的雲氣在白則臉上投斑斕的光影。那些魔氣已完成了又一場攻城略地,金色的字元尋著了各自的軀殼,先後入鞘,虛實合一。
白則周身被金色的光芒籠罩,細小的裂縫切割著他的肌膚,像龜裂的大地上生出破土而出的鮮紅。
那是利爪,是尖喙,是將所有鳳鳥都融為一體的鳳鳥之王最後的掙扎。他橫衝直撞地要從白澤的軀殼裡逃脫,將他抓得皮開肉綻,又在肋下,背後,啄出一個個血窟窿。
白則疼得蜷縮起來,幾乎要魂飛魄散,可回頭瞧見虞淵幾乎要化為厲鬼的猙獰模樣,又覺著這苦痛算不得什麼。他來前便下定決心,無論如何要予他自由。
他咬破舌尖,以疼痛穩住心神,教那拖著他的浮雲化為鋒芒,穿過鳳鳥之王的鳥喙與利爪,如同榫卯一般固定在他身上。以血肉為囹圄,以白骨為枷鎖,誓要與他同歸於盡。
褚凰從白澤腹下掙出羽翼,將他的皮肉撐開。血濺到虞淵臉上,虞淵瞪大了一雙空洞的眼,而驟然伸過來的慘白的一雙手,卻緊緊摟住他的頸項。
別看,別看。
冰冷的臉依偎著,直到喉頭被穿透,再也說不出話來。
想來總是這樣,風穿透他的話語灑入虛空,只餘下星星點點的灰燼,成了漫天凝視他的沉默。
分不清是嗚咽還是風聲,沾了血的發胡亂拍打在彼此臉上,視線紛亂,凝固在血色里。
想再好好看他一眼,可身子一點點地被魔氣吞噬盡失。即便如此,他也好像是能看見他的。他是花間噙著的一顆朝露,是湖心倒影的一輪明月,是重巒疊嶂中的層層迷霧,是雲蒸霞蔚間浮現的海市蜃樓。
白澤多麼希望,虞淵也能看看他眼中所見的一切,能閱盡這世間顏色與人間景緻,而非止步於朝生暮死的拘泥。
不再為天命所累,不再為蒼生所苦,隨心所欲地踏遍這山河歲月,坐看雲捲雲舒。若那時,他身側最好是有誰相伴,相濡以沫,長相廝守,莫再教他總流露孤寂。
金色的紋路爬滿全身,澆灌了眉眼,沉澱了愛恨。這世間所有的不甘與怨憤,匯聚於此,燒得整顆心只剩了傾覆天地、嗜血成性的暴虐,全然忘了自己是誰。
清澈靈光將整個不周山籠在了刺眼的光芒中,自天地間匯聚的絲絲縷縷的靈氣,拉扯著玉斧懸於半空。一雙應龍長嘯一聲,匯入斧身,合而為一成了豎直的細線。那細線為靈光一點一點描摹,在又一聲冗長的磬音后,驀然睜開,是獨眼縱目。
樹上的木槿紛紛抖落,落地生根。周遭枯萎的百草瘋長著攀上白則綿軟、殘破的身軀,束縛他的靈體。
白澤這才拼著最後一絲清明,用力將虞淵推開。
時間似乎定格在了這一刻。
白澤被形形***的百草拖拽著跪倒在地,破碎的軀體上開出花來,奼紫嫣紅,春色盡染,金色的紋路也舒展到了花瓣上,生機勃勃。
縱目在他身後落下毫不憐憫的視線,玉斧為千絲萬縷拉扯著高高舉起。
「不——」
虞淵向前爬取,可也只能眼睜睜看著玉斧自白澤頭頂劈下。
那震人心魂的碎裂聲,使得地動山搖。
白澤在虞淵的咫尺之遙,以自身靈體裹挾著仍在掙扎的褚凰,一同碎裂成了二十八片。
那二十八片靈體,自不周山隨著滾石落下,如彗星一般,拖著長長的尾,劃過天際。
徹夜燃燈的人間,花天錦地。人們從花燈間抬起頭來,驚呼著指指點點。而先前被鳳凰付之一炬的蒼涼的街上,只餘下來斂屍的蒼涼的哭聲。
撥亂反治,返本還源。
執行了天命的玉斧,斷了千絲萬縷的關聯,重又落回到水海中,依舊豎著通透的一柄,直指天際。
墨色的幕布再次籠罩天際,漏刻銅壺裡的水面下降到了最初的刻度之下,靈池的水又為世間靈氣充盈,仙氣縈繞。
繁花凋謝,又在一場滂沱大雨後,生出新綠。
歪斜的八角亭內,碎裂的茶盞上凝著一滴露水,倒映著無主的宮殿。
而那宮殿的主人,此時已落在瀑布邊的蘆葦間,摔得血肉模糊。
一隻乾涸了血跡的斷手緊緊拽著好不容易追逐到的小小的碎片。
那碎片散發著溫柔的光,輕輕舔舐著他的掌心,費力地一點一點地將他破碎的靈體牽引回來。
它搜集了七天七夜,終於是將他拼在了一處,於是雀躍地借著月光,化為一顆滾圓飽滿的珠子,一頭扎進不成形的靈體里。
借自身靈力煉精化氣,吸日月精華鍊氣化神,集萬物之靈煉神還虛。
七七四十九日後,那靈體又被塑成了血肉之軀。
再不圄於高山,再不拘於天命,然而魂魄已然裂成了兩半,一半渾渾噩噩地忘卻前塵往事守著這世間等一人歸來,一半因眼見著愛人死去而停留在毀天滅地的瘋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