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4 章 山海經
紅的金的,融化成了炙熱的液體,像是捲曲的金髮,浸泡在血色里,蜷縮,枯萎。一雙清冷的眼在暗處旁觀,隔著透明的實驗器皿,在儀器上監控著他的心跳、情緒。他從那起伏的數值里看到了自己的慌亂,儘管表面看起來對這一場生命的枯萎是那樣的無動於衷。
觀察的眼微微眯起,像在探究,又像在笑。一根冰冷慘白的手指忽然按在了他唇上,筆了個「噓——」的手勢。
盛喻猛地睜開眼,就見自己一身白袍,那白袍沒有接縫,整塊布料像是一體的,滑而輕盈,幾乎感覺不到存在。
他站在一朵蓮花中央,蓮花是石做的,烏黑髮亮的石,帶著玉的光澤,層層疊疊婀娜地舒展著。四周是流淌的雲海,頭頂的碧空如倒掛的海,觸手可及。
遠望,九重高山交疊著圍繞,山上燃燒著熊熊烈火,將周遭都映襯得霞光萬丈。
俯首,是懸崖峭壁,隱隱有碧水環繞,幾片捲曲的葉被風吹落水中,竟是直接沉入了水底。
盛喻忽然意識到了不對勁,他是近視,此刻沒戴眼鏡,可他竟然能看清千千里之外的幾片落葉。
他回過頭來,就發現他背後幾丈之外,是一面頂天立地的墨色,那墨色將眼前的一切攔腰截斷,沒有任何光亮能穿過它,也便全然感知不到它的形狀、邊際。它甚至連聲音都吞沒,越靠近,越覺得安靜。
它就像是虛無本身,是夜色中靜默的矗立的碑。
「你醒了?」
一個溫和的聲音從盛喻身側傳來。
盛喻扭過頭,那是位同樣穿著白袍的年輕男子,他看著只有二十幾歲,單眼皮,棕褐色的中長發,眉目間帶著熟悉的書卷氣,輪廓柔和,身形挺拔,比他要高一些,露出的右腕上紋著「1966」。
盛喻愣了片刻,才些許不確定道:「老師?」
那人微一頷首,舉手投足間,依舊是那般從容和沉穩。
可他太年輕了,比盛喻初次見到他時,還要年輕個十幾歲,唯有那一雙眼,始終沉澱著讓人捉摸不透的光。
「這是哪裡?」記憶漸漸復甦,而這裡的一切實在是過於生動。
感官細微到連擦身而過的一粒沙都能分辨到,眼睛則能捕捉到每一幀畫面的動態。這種近乎完美的體驗,反而讓一切顯得不真實。
「還記得《山海經》嗎?」
盛喻當然記得,他還知道,此刻不知為何變得如此年輕的鄭宇說的並不是市面上流傳甚廣的版本,而是秘而不宣的鄭家的傳家寶。
那是考古發現的無價之寶,是如今唯一出土的一本《山海經》。鄭家將它佔為己有,秘而不宣,也只有楊仲、盛喻,這兩位鄭宇一手帶出來的學生有幸見過它的真容。
那本《山海經》記載了一處「帝之下都」,便是如眼前這般,環繞著不能勝芥的弱水與熊熊燃燒的焰火山。
「你當年,幫著那孩子,喚醒了陸吾。致使多年後,你師兄的心血付之一炬。」鄭宇望著那無邊無際的虛無談了一口氣道,「要模擬出類似崑崙的實驗環境,搜集豐富的活體樣本,讓他們激活原始基因,進化,融合,是非常需要耐心和毅力的工作……就差最後一步了……要不是穆鈞心軟。」
盛喻怔忡。
他還記得那裡——無間地獄。
一間間用白色隔板隔出的正六角形的房間,是魔方般巨大主體的子細胞。魔方隨機改變著房間的位置,使得被關押的妖族時刻處在應激狀態中,沒日沒夜地驚醒你死我活的廝殺和吞併。
那三足鳥、四角羊長的巨蜂、長滿了瘤的老樹……都不過是這一場實驗的犧牲品。盛喻其實一直都知道那裡的存在,那是楊仲的秘密實驗基地。楊仲搜集來的這些活體樣本,大都被套了各種各樣的罪名,作為死刑犯剔除了晶元「流放」至此,再無人問津。
楊仲當時之所以將盛喻丟棄在無間地獄,並不為了讓他受盡折磨而死,而為了讓那些他好不容易培養出的妖族的融合體吞噬盛喻,得到他的智慧和記憶,補全被激活上古基因后只剩下獸性的不足。
「你一直都是我引以為傲的得意門生。你的智慧和天分,總是讓我驚嘆。」鄭宇望向盛喻的眼神很是欣慰,像是在欣賞一個他親自塑造的泥偶,「我本來希望你可以成為一顆種,使得燎原之火,燒遍荒蕪的研究領域,補足因倫理而缺失的空白,為人類終極形態的演進,燃燒生命。」
鄭宇說這話時,神色平靜。而盛喻卻從他的話語間,窺見了一種陷入失控的癲狂。
先前那種感覺還是模糊的,抽象的,如今,置身於鄭宇的「研究成果」中,盛喻知道他再不能為這位恩師辯解了。
當年,他在萬眾矚目時,離開了核心實驗室,就是因為發現了一個秘密。藲夿尛裞網
那是核心實驗室的最高防護實驗室,盛喻去取一個樣本,卻在生物樣本庫的防爆冰櫃的暗格里發現了一顆頭顱。
那頭顱保存得很好,頸間的橫切面處理得非常乾淨。他的頭髮一絲絲的依舊帶著光澤,合著的眼上睫毛根根分明。
盛喻隔著正壓服的面罩盯著冰櫃里的那顆頭顱,總覺得他隨時會醒來,與他對視。
胸口的凝滯感令盛喻皺起了眉頭,這顆頭,和鄭宇前些天硬要交給他的「特殊任務」,是如此相似。
報警聲毫不意外地響起,刺耳而急促。盛喻卻不為所動地刷開了邊上另一個暗格的門,那暗格里用試管存放著這顆頭顱的血樣,標籤上記錄著簡單數據,而那數據,也是他所熟悉的。
盛喻先前確實懷疑過那金髮孩子的身份,只是沒想到,如今,會以這種方式證實了他的猜測。
警報聲戛然而止,但沒有人進來抓他,也沒有人來向他解釋。
能進入到這最高防護實驗室的,沒有「外人」。盛喻能感覺到,似乎有一股窺探的視線黏在他脊背上,看他要如何行事。
核心實驗室一直在做有違人倫的實驗,但作為被鄭宇挑選並撫養長大的得意門生,一直守口如瓶,只是在多年前,幫助了那個叫白則的孩子,這是唯一一次,他對鄭宇的背叛,他不知道鄭宇知道了多少,或許這次,也是偶然中的必然?
與狼為伍,或撇清關係,要他做一個抉擇。
他們製造了那些孩子,又製造了一個神。他們還將那人造的神,送到他的身邊,與他產生感情的維繫,逼他就範。
盛喻選擇了退出,退出了幾乎所有核心實驗室的研究項目,偏安一隅,三緘其口。鄭宇對他乾脆利落的「忘恩負義」表示了理解,既沒有追問,也沒有解釋。
要不是因為楚言,他不會再主動和核心實驗室聯繫。當時鄭宇身體便不大好了,心臟出了些問題,住醫院動了手術以後,就把核心實驗室交到了成為了他女婿的楊仲手上。
多年後再相見,鄭宇已是佝僂而乾癟,他想給的遲到的解釋,盛喻也不願聽了。當時說的無可奈何,如今看來,也不過是一個託詞罷了。
他不再掩飾,因而有了如今眼前的一切。
「我是死了嗎?」
鄭宇微笑起來,像是在課堂上聽到學生舉手問了一個十分幼稚而有趣的問題:「你已經在這裡了,為什麼還要執著於一具軀殼?」
正說著,那跟前黑色的幕布邊緣便忽然伸展出絲絲縷縷的銀白色的細線,縱橫交織著,將周遭的畫面一點點地編織著,延續著。
「那是什麼?」
「些許的犧牲。」鄭宇仰頭望著,像是注視著無足輕重的螢火,「嬰兒從出生起就經歷了喪失,被從溫暖、舒適的子宮裡驅逐出來,走進預設的、刻板的、充滿了競爭的環境里,隨後他又要經歷與母親的分離,喪失庇佑,走向父權,走向文明,被限制在規則和邊界里。沒能走進這個框架的,會成為人類社會的棄子,被冠以罪名,被拋棄和驅逐。但無論是哪一方,都不清楚自己究竟想要的是什麼,因為喪失得太多,連自我都被剝離成了符號。」
盛喻回過頭看向鄭宇,倒不是因為他的這番話,而是因為方才鄭宇根本就沒有開口,而他的話語卻清晰地傳遞到了盛喻的腦海中。
「整個世界都是符號的集合,被框定在特定的語言環境里,思維也便被限定著。我們用語言、文字、符號表述的內容,時常和我們實際想表述的存在著差距,而我們的實際感受又和客觀現實存在著差距。我們總是被自己的思維局限,被自己的感官矇騙。但在這個世界不一樣,它是精神體的純粹的聯合,我的思緒完全對接你的思維,沒有任何言語的加工,和感官上的干擾。」
鄭宇說著這話時,伸展了雙臂,張,盛喻果真就感受到了他的感受,微涼的風流過指縫,而焰火山的熱度烘烤著脊背。
「我們是一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