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部
車窗外的景色越來越荒涼,成片枯枝飛快閃過,白嶼的臉色卻變得越來越蒼白。
忽然間,冰涼的手被另一片暖意所包圍,像是在源源不斷地為他灌輸著無窮的力量。
他轉過眼,安靜地看著他的動作。
藍亦洲眼尾略彎,滿眼風流醉人。他握住他的手,飛快地將他的手抬起放在唇邊輕輕一吻,動作快到像是學生抄作業時怕老師看到一般,轉而拉著他的手一起塞進上衣口袋裡。
那一刻,隕星墜入清澈的湖底,將整個心湖燃得通明,照亮一段冬日的回憶。
也是初冬,他挨著尚未供暖的暖氣坐著,窗縫裡還透著陰冷的風。
他時不時將雙手放在桌下不斷地互相搓著取暖,因為過一會兒還要去琴房練習。
但是他還是被這冷颼颼的風打敗,左手可以放進口袋裡,但右手還要留在外面寫字。
然而等他下課回來后,發現他的位置被人佔了。
「你怎麼坐這裡來了?」白嶼納悶地在旁邊坐下,原來的同學已經坐到了藍亦洲的位置上。
藍亦洲也是這樣淡笑著,眼裡帶著點灼人的迷離,「反正班主任不在,想挨著你坐。」
「是你不想聽課吧。」白嶼唇角輕揚,換了個位置能感到風小了不少。
「什麼啊,我明明是來拯救你的。」藍亦洲將他的左手握住放進自己的校服口袋裡,「怎麼樣?還冷嗎?」
被如此火熱的溫度包裹著,一股暖流直達入心,像是在溫暖的陽光下曬太陽,讓人忍不住眯起眼。他一到冬天就容易手冷,坐在窗邊簡直就是煎熬。
「很暖。」白嶼被這暖意撩得輕輕嘆息,「你總是充當我的暖手寶,我要是習慣了怎麼辦?」
你已經習慣了,藍亦洲輕輕地笑了,「放心,我一直在,每個冬天都不會缺席。」
他相信了脫口而出的承諾,果然輕飄飄的承諾是不可信的。他卻缺席了幾個冬天,直到現在。
白嶼臉上突然浮現出一點笑意,「喂,藍亦洲,你欠我的怎麼還?」
藍亦洲的眼神里充滿了疑惑,「我欠你什麼?」
「不是你自己說的嗎?每個冬天都不會缺席,欠我幾個冬天你自己算。」
藍亦洲恍然記起自己說過的話,他的手收緊了一圈,「那你說想讓我怎樣?」
「先留著吧,一個一個來。現在讓我靠會。」白嶼看久了外面飄揚著的星星點點的雪花,睡意也上來了。
留吧,留一輩子才好。藍亦洲滿足地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勢,讓他靠得更舒服些,同時也閉上眼睛。
藍亦洲的助理對此景視而不見,而天際派來的經紀人和助理卻驚訝地對視,不過他們之前被大老闆囑咐過,沒出大事就不要管白嶼,主要看好顧北川就行。
「下車了。」
不知過了多久,兩人被一陣喧鬧吵醒,等看清窗外的景色后,臉色都不由自主地發白。
他們來到了平生最難忘懷的地點。
漫天的雪花隨風飄搖,折射出耀眼的冷芒。那水晶般的物體從脖子鑽進衣服里,在皮膚上融化后直穿心底,冷得徹骨,白嶼不禁縮了縮身體,攏緊領口,臉色愈發蒼白。
藍亦洲怎麼也沒想到導演會把他們拉到這裡來,是巧合還是……
他立即拉過導演,「導演,我們不能換個地方嗎?」
導演正興緻勃勃地調度著鏡頭,聽到他這話立刻皺了眉頭,「當然不能,這個地方我已經考察過了,怎麼拍都想好了,怎麼可能換地方。」
「有點特殊情況。」他本來也不想因為過去的陰影影響到整個團的工作,但是白嶼……
「沒法換,我可是選了好久才定下這個地點,因為那邊剛好有火車道,可以利用上。」
藍亦洲皺緊眉頭,「導演,這個地點是你自己想到的嗎?」
導演搖頭,「薛昊告訴我的,多虧了他,不然我還要糾結呢。」
此時,白嶼踩著泥濘的鬆土走過來將藍亦洲拉到一邊,「沒關係,我可以堅持。」
「我不希望你逞強。」藍亦洲眼裡充斥著擔憂和傷感,這裡縈繞著的悲傷幾乎要將他吞沒,對於白嶼來說也是一樣。
往事歷歷在目,像是白嶼有著超凡記憶力的人,這個地方帶來的感受更是深入骨髓。
白嶼深吸一口氣,看向某個角落,有的時候,他是多麼希望自己沒有那麼好的記憶力,記得越深刻,越是痛苦。
可他卻無法像拋卻其他消極的念頭一樣強迫自己忘掉過去,他就像一腳踏入沼澤,越是掙扎卻陷得越深。
明明眼前就是康庄大道,他伸出手卻只是握住繩索,然後閉上眼任由自己停留在淤泥中,只要停滯下來就好,其他的風雨與他無關。
他沒有放手完全是因為兩個念頭在支撐著他——找出真相,以及有人在等。
所以即使藍亦洲失蹤這麼多年,他都沒有認定他是真的死掉,他相信他會回來。
然後他回來了,重新出現在他眼前。如果只有一個念頭不是不夠苟活,只是那樣的生存就太過悲涼了一點。
就像這個世界上不會有第二個白嶼一樣,這個世界上也不會再有第二個藍亦洲。
白嶼的眼眸中映出純白的雪與溫暖的他,無味的白染上夾雜著一絲鹹的藍,如果是他在身邊的話,就不需要再等了吧。現在,抓緊那根繩索,讓它拉著他離開這片困地。
白嶼正要說什麼,地面似乎有鬆動感,他剛要抬腳,腳下卻突然一空,整個人直接往後一栽。
說時遲那時快,藍亦洲瞳孔微縮,以閃電般的速度手疾眼快地拉住了他的手臂,往懷裡猛地一帶。
然而這股勁用得太猛,他後退了幾步也沒有站穩,白嶼直直地被扯到到藍亦洲懷裡。
藍亦洲承不住這麼突然的力,兩人倒在地上,藍亦洲的背部承受了大量的重量。
「唔……」藍亦洲吃痛地眯起眼,還好今天天氣冷多穿了兩件,但直覺里他的背應該也儘是淤青。
白嶼迅速地起身將藍亦洲拉起來,語氣急切,「怎麼樣?有沒有感覺哪裡不對?」
藍亦洲望進他的眼底,那裡是明晃晃的擔憂和后怕,他心頭一松,順勢搭上他的肩膀,整個人一副病弱的樣子,湊在他耳邊說:「我受傷了,需要上藥。」
白嶼沒有再說什麼,立即將他扶到客車上。
「你總是在救我。」白嶼的右手也微微顫抖起來,萬一剛才他把他也帶了下去……
「你總是在受傷。」藍亦洲似乎直到白嶼在想什麼,握住他的右手。
那股暖流再一次將剛剛積累的冰雪融化。縈繞在心間的消極思緒也在這一瞬間蒸發消融。
後背果然一片淤青,但更觸目驚心的,是本該光潔的背部布滿了舊傷疤。這些傷疤里不僅僅是前幾年事故的傷疤,還有陳年累月的淺淡舊傷疤,甚至還能看出有點點燙傷的痕迹。
他的指尖輕輕撫過那一道道深深淺淺不平的溝壑,一如第一次見到這些疤痕那時的心情。無論第幾次看到,都讓他如坐針氈,無法平靜。
那時候藍亦洲還騙他說這是打架勝利的獎章,只是他從來沒信過,但他也沒有戳穿,隱隱覺得這背後有什麼沉重的東西。直到後來他從藍亦海那裡得到了一半的真相——
藍亦海身上也有類似的傷痕,但那是他們的父親做的,而藍亦洲身上的則是他們母親的傑作。
大概誰也想不到,藍家現任家主和他夫人是一對如此殘忍的野獸吧。
心被撕碎一半,在半空中來回拉扯。藍亦洲總是說他容易受傷,但擁有著更多傷口的是他才對。
突然,他在肩胛骨上方發現了一處與眾不同的較新傷痕,他輕輕觸碰著那裡,藍亦洲驚得一抖。
「這是怎麼受的傷?」
藍亦洲沒有回答,肌肉緊繃,肩膀僵硬得如同石頭。
白嶼清楚,這是藍亦洲拒絕回答的表現。不過現在的重點也不是這個,他總會從藍亦洲口中套出答案的。
他專心致志地幫藍亦洲塗藥,額角都出了細細密密的汗。
「好了,快穿上衣服,別感冒了。」
藍亦洲套上薄毛衣,臉上的表情沒有一絲不自然,「你快去拍攝吧,早拍完早收工,看這樣雪會越來越大……雖然這裡是我們都不想面對的地方,但我們總要面對的,就算為了我哥。」
「我知道。」白嶼臉上浮現出一點笑意,「我還想早點回家呢。」
聽到「家」這個字眼,藍亦洲心裡一動,「那個房子怎麼樣?」
白嶼眼看著藍亦洲這邀功似的的眼神和表情,不禁笑了笑,「是我喜歡的裝修風格。」
「那之後我讓給你怎麼樣。」
「你住哪?」
「你收留我啊。」藍亦洲理直氣壯地回答,「你忍心讓我露宿街頭嗎?」
「那是你的房子。」
「不,」藍亦洲搖了搖頭,眼裡泛起星光,「那是我們的家。」
眼前的人與記憶里那個滿臉平靜的少年重合,他那時尚且還會滿臉孤憤地說出「我沒有家」這樣的話。
而走到今天這個地步,雲淡風輕地笑著默認了自己「沒有家」,又是受了多少次傷害,花了多少力氣才做到的呢?
白嶼突然想到什麼,笑眯眯地將手伸進口袋裡,「伸手,給你獎勵。」
藍亦洲伸出手,然後哭笑不得地看著掌心裡多出來的東西——他早上放進口袋裡、剛剛被白嶼順手牽羊的草莓糖。
「這可不算,我想要點別的獎勵。」藍亦洲將糖果含在嘴裡,目光灼灼地注視著眼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