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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宗鏡一路走一路看,在齊州城繞了大半圈,到縣衙的時候,天色已晚。

衙門口大門緊閉,冷風陣陣,塵沙堆積,燈籠也尚未點亮,黑漆空洞,更給人以陰森之感。

肖宗鏡轉了一圈就走了,找到離縣衙最近的客棧,叫了幾盤青菜,半壺茶,頗為優哉地吃了起來。

約莫半個時辰后,門口進來幾個人。

店小二忙去招呼:「張捕頭來了!」

張銓:「掌柜的呢?」

店小二:「小人這就去叫,馬上就來。」

不多時,掌柜的從後面跑來,邊跑邊拜:「張捕頭大駕光臨,有失遠迎,有失遠迎。」

張銓也不多說話,側過身,讓出後面兩人,道:「掌柜的,這二位可是公孫大人的貴客,住在你這了,你好生接待著,萬不可有絲毫怠慢。」

掌柜連連作揖:「一定一定。」一邊催促店小二,「快收拾房間,備好酒菜!」

張銓又對謝瑾道:「大人,這客棧還是普通了些,其實公孫大人府上——」

「不必了。」謝瑾斷然道,「這離衙門近,方便查案。」

張銓道:「是是,大人請放心,公孫大人已經吩咐過了,查案的事小的們一定全力配合。天色已晚,小的們不打擾大人休息了,這就告退了。」

張銓帶著幾個手下走了,謝瑾對掌柜道:「將酒菜送到房間。」

他們上樓許久,肖宗鏡仍坐在原處,喝完了半壺茶,才結賬離開。

角落裡,一個不起眼的年輕人目送他離去,正是之前那名過路人。他穿著粗麻衣裳,戴著頭巾扎著腰帶,像是個夥計人的打扮。

店小二最先注意到他。

「小乙!」

年輕人笑道:「湯哥兒。」

「你什麼時候來的,怎麼都不知會一聲!」

「來了很久了,見你在忙,就沒叫你。」

湯哥兒無奈道:「沒辦法,來了兩個當官的,一堆人忙裡忙外,生怕出差錯。」

小乙道:「瞧見了。」說著,從懷裡掏出點碎銀,「今日多賺了點,請你吃酒吧。」

湯哥兒登時開心起來。

他跟姜小乙認識剛剛兩個月,據姜小乙自己說,他本是閩州人,一年前閩州被叛軍佔領,大量難民逃亡外地,他就是其中之一。他一路逃到齊州,在賭場里謀了個跑腿的差事,因為手腳麻利,性格又大方討喜,短短時間內就交了不少朋友。

湯哥兒愉快道:「你等著,今日後廚剩了點腌肉,我去切點給你。」

「不用了,隨便與你聊聊,剛剛那兩位官差住到哪間房了?」

「自然最好的玄字房,原本是有住客的,掌柜的剛剛賠了銀兩給送走了。」

姜小乙想了想,又道:「看張捕頭那點頭哈腰的模樣,這二人想必來頭不小吧?」

「聽口音像是北方人,具體也不清楚。」湯哥兒看看周圍,壓低身子小聲道,「下午衙門口吵吵鬧鬧的,好像是有人來查太守家的案子了。」

「哦?」姜小乙心中暗忖,北方口音,那就是京官了,太守家的案子……姜小乙想起什麼,眼神里不自覺流露出幾分憎恨,口頭又問:「他們要住多久?」

「也沒說。哎,管他們作甚,跟我們又沒關係。」

姜小乙笑道:「只是有點好奇罷了。」

姜小乙與湯哥兒道別,走出客棧,繞進後面一條衚衕里。他早就熟悉了這一帶地形,很快找到一處隱秘角落觀察。

玄字房。

屋裡亮著光,窗子半開。

正思索著,忽然一道黑影掠過,姜小乙連忙屏住呼吸,往暗處躲了躲。那黑影腳下功夫了得,一躍而起,在牆面上稍稍一墊,眨眼間便閃進三樓開窗的房間,輕盈得像只燕子。

姜小乙暗道:「好功夫。」隨後又想到,「他們果然是一起的。」

肖宗鏡翻進屋時,謝瑾和徐懷安正在吃飯。

更準確地說,是徐懷安正在伺候謝瑾用膳。謝小王爺側身坐在桌旁,手持幾份文案,吊著眼梢審閱著。

肖宗鏡接過案宗,問道:「你們見到公孫德了?」

謝瑾道:「見到了,這官司本該是他親自審理,但他說自己為了避嫌,讓一個手下去審了。」

肖宗鏡道:「你們都談了什麼?」

謝瑾冷哼一聲,似是不願回顧。肖宗鏡看向徐懷安,徐懷安忙道:「哦,公孫大人一見刑部公文就開始哭,哭了足足一個半時辰,最後哭暈過去了。」

肖宗鏡蹙眉:「哭暈過去了?什麼都沒說?」

徐懷安:「他說公孫闊是冤枉的,此案已結。不過大人,他可真能哭啊,我聽得頭痛欲裂,現在腦袋還迷糊著。」

謝瑾冷冷道:「這都是伎倆,我們來得突然,完全在他意料之外,他一時不知如何回應,只能行此緩兵之計。」

肖宗鏡:「公孫闊呢?」

謝瑾:「說是受到驚嚇生了病,昨日就啟程回老家休養了。」

肖宗鏡眉頭一皺:「什麼?」

謝瑾:「我已讓他們連夜去追,明後天應該就可以回來了。」

肖宗鏡心道此事應該沒有那麼簡單,應是公孫德趁著假哭之時,派人去給公孫闊通風報信了。公孫闊一旦躲起來硬拖,齊州他們人生地不熟,行事怕是困難。

肖宗鏡面色不變,繼續翻閱堂審記錄。

「這案子沒有苦主?」

謝瑾道:「這對夫妻不是齊州本地人,都是外來的流民,在這無根無源。」

按照堂審記錄,公孫闊堅稱敏娘是個寡婦,與自己相互傾心,本欲喜結良緣,但其兄旬翰知道他是太守之子,想趁機敲一筆錢,敏娘不從,已經多次發生爭執。

幾日前,敏娘當街與旬翰發生爭吵,公孫闊勸解無果,被旬翰打傷。后旬翰挾持了敏娘和她的兩個孩子,帶到城外破廟,威脅公孫闊帶二百兩黃金去贖人。公孫闊怕有意外,帶了隨從一同前往,旬翰被其陣勢嚇到,覺得逃脫無望,驚恐之下打翻油燈,引起大火。

一共三個人證,都是公孫闊帶的隨從,最後他只認了一個「打草驚蛇」之過錯。

肖宗鏡評價道:「真是一張跌宕起伏的供詞。」

徐懷安:「如果按照郭振所說,公孫闊當街強/暴良家婦女,那應該還有其他證人才對。」

肖宗鏡想到白天情形,說道:「公孫德在齊州根基頗深,民眾心有畏懼,恐不敢多言……這樣,明日我們依然分頭行動,你們兩個去衙門,我去案發地點看一看。」

深夜。

城北小巷。

有人踏著沉寂的月色,走進路口一間不起眼的房子里。

姜小乙反手鎖上門。

屋子不大,到處堆滿廢紙,上面又是寫又是畫,看不清內容。

桌上的油燈照亮了旁邊的木板床,上面躺著個百無聊賴的男子。

這男子三十歲上下,正靠著床頭抽旱煙。他體型消瘦,眼眸細長,猶如飛燕,他面孔本還算英俊,可神色發虛,淚堂薄黑,雙眼無神,看著就像是個腎虛氣短縱慾無度之人。

見姜小乙進門,男子懶懶開口。

「這麼晚,去哪了?」

「隨便走走。」

男子打了個哈欠,道:「事情辦得差不多了,明日將貨送出去,拿錢了事。」

姜小乙:「明日我可能有點閑事要辦。」

男子一雙上挑的三白眼瞟過來,等了好一會,也不見姜小乙再往下說。

男子吞了口雲霧,慢悠悠道:「你我認識也有段時日了,你不覺得咱們應該給彼此多一點信任嗎?」他大剌剌地攤開手腳,拇指朝自己點了點,用一副堂而皇之的語氣說道:「我達七可是個赤誠之人。」

姜小乙坐下,手指在桌面敲了敲,道:「先別說這個了,齊州駐軍將領名冊和城內地圖你都整理好了嗎?」

達七道:「那是自然,我何時誤過正事。」說起這個,達七忍不住抱怨。「辛苦兩個月,一人才一百兩金子,連養鳥的錢都不夠,真是虧大了。」

姜小乙:「你的生意做得太廣了,專註在一處,開銷就沒有那麼大。」

達七笑道:「錯了,做我們這個,最重要的就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眼線自然越多越好。我沒來過齊州,這次接下這個活,也是為了探探路子。」說著,長嘆一口氣。「不過這威虎軍好歹也拿了十幾個山頭,竟如此寒酸。要說有錢,還是東邊那個有錢,等有機會老子一定去狠賺他們一筆。」

姜小乙道:「青州軍有錢,你做他們的生意,腦袋就得別在腰帶上。這裡錢是少,但好在安全,吃吃喝喝白賺錢,何樂不為。」

達七斜眼:「你莫岔開,今日究竟怎麼回事?」

姜小乙也不隱瞞,道:「京師來了幾個人,看起來有點本事。」

達七眼睛一眯:「哦?」姜小乙又道:「跟我們沒關係,是來查那頭豬的。」

公孫闊人如其名,矮胖圓碩,肥頭大耳,比作豬也不為過。

達七放下心來,笑道:「官官相護,你指望什麼呢?」

姜小乙琢磨道:「這幾個人不一樣……我看得出來。」

達七打量姜小乙道神情,緩道:「你想幹什麼?」

姜小乙不答,此時他腦中想的是另一件事。

當初他和達七以難民身份來到齊州,最初流落在城門口,也許是他偽裝得太好,樣子過於可憐,有個很漂亮,也很好心的女人,每日帶著孩子出城拜佛,回來路過城門時,都會給他一張餅。

這女人便是敏娘。

他與他們一家成為了朋友,短暫相交。

姜小乙的思緒很快被面前放大的人臉打斷,達七在他臉上吐了口煙,姜小乙本能嫌棄道:「真臭,離我遠點!」

達七笑道:「你我現在可是流民,窮得飯都吃不起,還管香臭。」他一把攬過姜小乙的肩膀,意有所指道,「再說了,都是男人,爺們兒之間還講究什麼呀。」

姜小乙撥開他:「明日你先去交易,老地點等我兩天,離開時別忘了把這裡處理乾淨。」

達七重新靠回床上:「等你兩天?那可要另算價錢。」

「你真是財迷心竅了!你說,要多少錢?」

「要不這樣,我也不跟你要錢,你只要滿足我一個小小的要求便好。」

「什麼要求?」

達七歪著腦袋:「給我看一眼三清鼠的真面目……總行吧。」

姜小乙嘿嘿一笑,沒有說話。

達七又道:「說實話,易容高手我見得多了,但能做到此等以假亂真之程度,甚至讓女人生出喉結,改變聲音的技法,我確是第一次碰到。」

姜小乙道:「誰告訴你我是女人的?」

達七自豪地拍拍胸膛:「不用誰告訴,這是你七爺看家的本事。」

姜小乙笑道:「你還是抽你的大煙吧。」轉頭收拾起東西來。

達七看著那背影,目光朦朧而考究。他與姜小乙認識以來,相處甚為融洽。他從前與人合作,多是一鎚子買賣,只有姜小乙是一再搭夥,屬實是此人投他的脾氣。他對姜小乙的了解也不算多,只知他是閩州山區一座道觀出來的,年紀雖不大,本事卻不小,機靈敏銳,也頗有身手。最難得的,是他雖貪財,卻也很重情義,且還帶著些尋常江湖人沒有的天真之感,令人喜愛。

達七笑了笑,道:「小乙。」

姜小乙回頭,達七的面容淹沒在飄渺的雲霧中,聲音也變得飄忽起來。

「雖說你的私事我管不著,但作為前輩,七爺還是提醒你一句。如今這世道,想做善事要慎之又慎,你可別為了那點恩情把自己也搭進去了。」

姜小乙道:「放心,我不過是想見見他們,若能為敏娘一家報仇最好,就算不行,我也有自信安全脫身。」

達七淡淡道:「你年紀尚輕,見得不多,需知天外有天,一定要小心為上。還有,我們行走江湖,為的就是逍遙快活,自擔禍福,最好莫與朝廷中人牽扯太多,否則泥潭深沼,到時想拔都拔不出來。」

姜小乙靜了靜,朝他一抱拳。

「多謝七爺提醒,我記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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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明花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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