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醉了 7

秋風醉了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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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冰冰上班的第一天,就將兩腿的膝蓋全摔破了。那一天,她起床晚了,沒吃早餐就來上班。在辦公室坐了一會,她才起身上街去買油條。走到一樓樓梯口時,遇上王副館長,正在打個招呼時,沒提防腳下有一堆亂磚頭,踩上去后,身子一歪,王副館長伸手沒扯住,冷冰冰的身子橫著倒下去,左邊膝蓋當即出了血。她爬起來,一邊直叫哎喲,一邊瘸著往前走,一根廢鋼筋正好勾住她的大擺裙。這次王副館長及時拉住了她,她只是雙膝跪了一下,不過右邊膝蓋仍出了血,高高的鞋跟也扭斷了。

冷冰冰流著淚問:「這破房子要拆到哪年哪月才能拆完?」

王副館長說:「你問老馬去,老馬不弄點錢給建築公司,他們當然幹得不起勁呀!」

王副館長將冷冰冰扶到家裡,給她的膝蓋上搽了紅藥水,又敷上消炎粉。

王副館長的父親見冷冰冰的鞋跟壞了,就要給她修一修。

王副館長正想說什麼,李會計在樓下喊他接電話,他便匆匆去了。

電話是縣愛國衛生委員會打來的,說下個月五號,省愛國衛生檢查團要來縣裡檢查驗收,文化館拆房工地必須迅速清理好。縣長發了話,文化館工地是重中之重,必須整改好,否則,因此評不上文明城鎮,是要處分人的。王副館長答應,一定將此事轉告老馬,儘快按上面的要求,將環境搞好,不丟縣裡的丑。

老馬因為要給兩個孩子做飯、洗衣服,加上在鄉里工作散漫慣了,上班從不守時。王副館長等了一會兒,見老馬還沒來,就給他留了個條子。回頭看看日曆,見已是月底三十號了,又在條子上加一句,說自己這幾天帶冷冰冰下鄉走訪業餘作者。

王副館長回家時,冷冰冰正在試鞋。

王副館長問她想不想和基層的業餘作者見見面,相互熟識一下。

冷冰冰因為自己一下子成了全縣業餘作者的頭頭,當然想下去轉轉,滿口答應之後,也不管雙膝多麼疼,一溜小跑地回去拿行李,再去車站趕十點鐘的班車。

冷冰冰走後,父親告訴王副館長,冷冰冰親口說的,她多次在冷部長面前建議,老馬是個平庸的人、無能的人,文化館的工作要想搞上去,必須依靠王副館長。

聽了這話,王副館長忽然覺得,其實父親幫人補鞋,得到最大好處的是他。父親這樣做既可以幫他聯絡與別人的感情,又可以從中得到一些有用的消息。

王副館長隨後給仿蘭打了個電話。

聽說丈夫和冷冰冰一起下鄉,仿蘭有點不高興。

王副館長就開導她,說人家是縣委常委的千金,自己就是有賊心,也無賊膽呀。

王副館長和冷冰冰走後,老馬才到辦公室,見了條子,他有些無所謂。在鄉下,這類檢查他見得多,無非是到時揀個好去處領著檢查團逛一逛,然後弄點酒菜熱情款待一番,就沒有不合格的。老馬不知道,機關工作對此類事是極認真的。機關的人都是你上班我也上班,你下班我也下班,一起看報,一起聊天,你起草文件,我起草報告,都是一樣的事,難分個高下。能分出高下的就是門上貼的「最清潔」「清潔」「爭取清潔」等一類的紙條。

老馬到拆房工地和工頭打了聲招呼,要他們將工程垃圾順一順,別太丟人現眼。

過了兩天,老馬正在家洗衣服,李會計喊他去辦公室有事。

老馬拖了一會兒,想將幾件衣服洗完。

還剩最後一條褲子時,老羅慌慌張張地跑來,說冷部長在辦公室等了半天,見老馬還不來,就生氣地走了,並要老馬立即去宣傳部見他。

老馬慌了,一扔衣服,手上的肥皂泡也顧不上擦,關上門就往宣傳部趕。

到了宣傳部,才知冷部長專門為清理文化館工地上的垃圾而登門的。冷部長是縣愛國衛生委員會主任。離五號只剩下兩天時間,文化館上上下下仍舊沒有一點動靜。文化館地處縣城的繁華路段,進縣城的車輛和行人都要從門前經過,它的好與差,都是藏不住,躲不掉的。冷部長登門時就很惱火,沒料到又坐了一番冷板凳,若是當時碰見老馬,肯定要給上兩耳光,再踢一腳。

弄清冷部長的意思以後,老馬出了一身冷汗,他當場表示,兩天之內就是用手捧,也要將建築工地上的垃圾處理完。

老馬迴文化館后,一邊打電話,一邊怪李會計沒有把話說清。

李會計辯解說,冷部長來自然是有事,沒事他來幹什麼,總不會是特意來同老馬敘什麼舊吧?

這時,八建公司的電話通了,老馬說他要找石經理。接電話的人說石經理出差去武漢還沒回來。老馬說,那就找其他副經理。接電話的人又說,只有一個副經理在家,但他不是分管文化館工地。老馬還是要和這個副經理說話。副經理接了電話,問清意思后,為難地說,各工地都承包了,必須找分管的副經理才能解決。

老馬說了半天沒有丁點效果。放下電話,他直接去工地找工頭,要他們趕緊將工地上的建築垃圾清理一下。工頭硬邦邦地說,他們施工從來就是這樣,工程完了才搞清理。

老馬急了,說:「若不聽我的,這工程就不讓你們做了。」

工頭高興地說:「那樣更好,我們可以白拿一筆賠償金。」

老馬急得團團轉,心火上來,牙床腫得像紅蘿蔔,一整夜沒合上眼。第二天起床,眼睛還沒有睜開就出外奔波,結果仍是徒勞一天。

晚上,老馬沒辦法,只好硬著頭皮給冷部長打電話,說這事他幹不成,撤了職也沒辦法。冷部長無奈,就答應明天到文化館工地現場辦公。

四號早上,老馬去工地轉悠時,正好碰上風塵僕僕趕回來的王副館長。

王副館長問老馬的臉怎麼腫成這個樣子,像是被鬼打了。

老馬說是牙疼上火。

王副館長沒往下問,徑直回家去了。

早飯後不久,冷部長來了,八建公司的頭頭們也都來了。石經理表態表得很好。但他剛說完,分管的副經理就說,這麼多的垃圾,就是鏟車鏟,一天也拉不完,就是兩天也很勉強。

大家一算賬,果然有道理。

冷部長一直沒說話。

李會計這時說:「聽說王館長回來了,叫他來,說不定他能想出什麼辦法來。」

冷部長點點頭表示同意。

轉眼之間,李會計就將王副館長叫來了。

聽了大家的敘說后,王副館長後退幾步到街中心站了一會,然後又爬到對面二樓的陽台上看了看,然後說:「有個主意不知行不行,這些垃圾一點也不搬,像大城市街上搞建築一樣,用塑料編織布圍起來,讓外面的人看不見裡面的情況。」

大家聽了都說好。

冷部長臉色也緩和了些,說:「就這樣試試,我明天早上來驗收。」

冷部長說話果然算話,第二天一早就來了。老馬和王副館長,還有石經理更是早早就在工地旁邊等候。

冷部長繞著塑料編織布看了兩遍,果然圍得嚴嚴實實,從外面看不見裡面,從裡面看不見外面。冷部長滿意地笑了,但他沒有表揚王副館長。王副館長原以為他會這麼做的,心裡已經盤算好如何回答。所以,他有點失望。

石經理走後,冷部長到文化館辦公室坐了一陣,其間語重心長地對老馬說:「小王代了幾年館長,為館里豎起一棟大樓,你可別連一棟小樓也豎不起來喲!」

老馬說:「人過留名,雁過留聲。我在文化館干一陣,當然也想給大家留點什麼做紀念。」

從這一天起,老馬開始特別關注舞廳工程的進度。

老馬一過問,房子拆得比以前快了,過了一個月,地基也挖好了。

然而,就在地基挖好后的第二天,八建公司將人員設備全部撤走了。理由是文化館必須預付十萬元工程款。十萬元到賬了,他們才復工。

老馬便開始四處籌錢。

財政局、銀行、計委,他每家至少跑了十遍,才找到一點門路:行署文衛科肖科長有個妹妹叫肖樂樂,會唱歌跳舞,可是戶口在農村,肖科長放風說,如果能將肖樂樂安排到文化館工作,他可以幫忙在地區財政局搞到五萬元專項撥款。

老馬覺得此事是千載難逢,就召集王副館長、李會計等開館務會。

老馬說:「五萬元,光利息就可以養活肖樂樂。何況這是財政撥款,百分之百划算。」

大家都表示沒意見。

老馬說:「那就把肖樂樂作為上次考試的合格者,進行錄取。」

大家仍沒意見。

過了不久,肖樂樂就來館里報到,被安排在音樂組,和老羅在一起。

又過了不久,肖科長打電話來,說五萬元已經匯出。

李會計接電話后,就和王副館長說了。

王副館長說:「我們建這棟樓吃那麼多的苦,還落下十萬元的債。老馬來,挑好房子白住,從不過問過去的債,一心只想建舞廳,為自己樹碑立傳,這太不公平了。」

李會計說:「其實,只要和銀行透透風,他們就會用這筆錢去沖舊賬的。」

王副館長想了想說:「這樣也行。反正我們也是為公,自己得不到半厘錢的好處。」

李會計說:「確實如此。」

上午,李會計提前下班去了一趟銀行。

下午上班時,李會計瞅空告訴王副館長,一切順利。

老馬等了半個月不見五萬元到賬,他拉上李會計親自去銀行查賬,才知道這五萬元被銀行扣下,還了過去的貸款。

老馬求爺爺告奶奶,說了一個星期好話,最後還是肖科長出面,銀行才吐出一萬元,不過是貸款,期限一年。

八建公司用這一萬元,將舞廳的地基填起來后,又停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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