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元宵人團圓(2)
何遠之帶著人來到南嘉村的時候,已經是下午。
晏大老爺那個青磚大瓦房的宅院里,此時熱鬧非凡。
院里院外的人來來往往絡繹不絕。
穿著青布衫子盤著頭的僕婦一趟又一趟把剛剛做好的飯菜往堂屋裡端過去。
佝僂著身子的男僕守候在宅院的各個門口,等候從裡面傳出來的各種命令。
比如說顧首長愛吃魚,馬上去村口的小河灣找捕魚的老韓頭去買幾條大青魚。
如果老韓頭沒有,就自己上船往河灣里去抓幾條魚。
晏家的主要產業雖然不是捕魚業,但是住在河灣,漁船還是有幾艘的。
自從解放以後,晏家還是第一次出現這麼風風火火的熱鬧景象。
幾個穿著硬邦邦黑棉襖的男僕籠著袖子,在寒風中擠在一起閑聊。
「……沒想到二少爺這麼厲害!」
「哪裡是二少爺厲害?!明明是二少爺親爹厲害!」
「對對對!二少爺的親爹是多大官啊?」
「阿拉怎麼知道?就聽說在首都呢,跟那些最大的官兒都住一塊兒的!」
「嘿嘿……二少爺也就算了,二姑奶奶才厲害,人家又懷上了!顧首長的親兒子!」
「那是!這個伢兒啊,不僅是顧首長的親兒子,還有我們晏家的骨血!比二少爺都強!」
幾個人湊在一起,越說越興奮,臉都紅了。
直到何遠之站在他們面前,咳嗽一聲問道:「請問,這是晏復生同志的老家嗎?」
聽見他們家二少爺的名字,幾個男僕才回過神。
抬頭看見是幾個穿著政府制服的人站在他們面前,忙哆哆嗦嗦站直了身子,連連點頭說:「是滴是滴!我們二少爺就是晏復生……」
「那好,顧首長今天是不是也是來這裡了?還請幾位去通傳一聲,就說我何遠之來接顧首長了。」何遠之朝他們拱了拱手。
站在最前面的男僕扶了扶頭上的氈帽,陪笑著說:「何先生是吧?請問您在政府里怎麼稱呼呢?」
這是在問何遠之的工作職位。
何遠之來過南嘉村,但是跟村民接觸不多,跟晏大老爺家的人更是沒有接觸過,所以這些男僕跟他不熟,也沒認出來他是誰。
何遠之沒有在意,笑著說:「我是松海市行政公署的政委,你們就說我的名字,顧首長應該知道的。」
那男僕記住了何遠之的職銜,轉身跑進去通傳。
正院堂屋相連的東次間里,雖然還沒天黑,可幾盞煤油燈已經點起來,照得明晃晃的。
一位小腹微鼓,相貌俏麗的少婦笑眯眯地坐在一個身材高大,穿著軍裝的男子身邊。
那男子看上去有些年紀了,不過輪廓硬朗至極,並不顯得衰老,一看就是戰場上的悍將。
他手裡夾著一支煙,含笑正在跟晏復生說話,正是這一次帶著妻子晏靜婉回鄉省親的顧問。
晏復生規規矩矩坐在他對面,對他有問必答。
還有幾個臉色紅潤,稍微有點胖的年輕姑娘坐在那少婦的另一邊,一邊互相咬耳朵說著悄悄話,一邊不時掃晏復生幾眼。
目光里既有審時度勢的觀察和判斷,也有少女懷春的期盼和羞澀。
晏復生就像沒看見一樣,視線絲毫沒有往她們那邊看過一眼。
顧問看著自己這個十幾歲了才來到身邊的兒子,很是感慨地說:「那些年大家都忙,要打鬼子,也要打老蔣,根本沒有多少時間聚在一起。你能有現在的成就,都是你自己努力的結果,我作為你的父親,很欣慰,也很驕傲。」
說著,他看向坐在他對面的晏大老爺和晏大太太,站起來向他們敬禮說:「感謝兩位當初幫我救下我兒子,還把他養得這麼好……」
「不敢不敢!顧首長言重了!」晏大老爺慌慌張張站起來,下意識學著敬禮,結果手舉了一半,想起來對方是軍禮,自己不是軍人,不能敬軍禮,因此又改作作揖,手忙腳亂地,讓晏靜婉撲哧一聲笑了。
「我的好首長,您可別這麼端著,看把我哥我嫂給嚇的……」晏靜婉嬌嗔地打了一下顧問的胳膊。
顧問笑著看她一眼,順勢坐下來,扭頭朝晏大老爺點點頭,讓他也坐下來。
晏大老爺這才定了定神,感慨地說:「當初也是想著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復生那麼小,就放在我家門口,別說我們家不缺吃也不缺穿,就算是缺,也不會少了個孩子的吃食……沒想到,沒想到啊!」
顧問忙說:「這是你們心地善良!我一直都說,地主裡面也有好人,不能一概而論。你們這一次對我有恩,又是靜婉的親戚,你們放心,以後你們的事,就是我的事,我會跟地方政府打招呼的。」
晏大老爺懸了半年的心,終於放下來了。
他用手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心有餘悸地說:「謝謝首長!謝謝首長!您別說,最近村裡進了工作組,說是要開始土改了……我們的地是多點兒,可是家裡一大家子人呢,也沒分家,所以才顯得多。如果真的分家,每個人分不了多少地……您能跟工作組說說就太好了……」
「沒問題,我明天就跟他們說。」顧問夾著煙,一口答應下來。
晏靜婉更高興了,一雙杏核眼水汪汪地看著顧問,恨不得整個人都貼在他身上。
晏大太太故意咳嗽一聲,說:「靜婉,你以前在家的時候,嫂子疼你,你不管怎麼樣都行。可是你現在出嫁了,是顧家人了,怎麼能還跟在家一樣,還有骨頭嗎?」
「我們顧首長才不在乎呢!是吧,老顧?」晏靜婉咕咕地笑,更是抱緊了顧問的胳膊。
顧問一副十分受用的樣子,笑得越發爽朗,對晏大太太說:「大嫂,靜婉其實挺好的,在首都很給我掙臉,知書達理,比好多同志的妻子都要強。現在她是回娘家了,才這副樣子,我懂的,不怪她。」
聽到顧問這麼寵著自家妹妹,晏大老爺和晏大太太相視而笑,更高興了。
晏大太太起身說:「你們心裡有數就好,時間不早了,下午飯也準備好了,顧首長跟我們去吃飯吧。」
她帶著人往堂屋裡走去。
下午飯就擺在正院的堂屋。
不過剛走過去,外院的一個男僕就過來了,對晏大太太低聲說:「大太太,外面有個政府的何政委,說是來接顧首長的。」
晏大太太下意識回頭。
晏靜婉剛挽著顧問的胳膊從次間里出來,聽說了男僕的話,皺眉說:「我們剛回來呢,不能讓他回去嗎?明天再來接……」
顧問卻知道這個何政委,大名鼎鼎的何遠之,就算是在首都都沒人敢這麼對何遠之說話。
他搖搖頭,說:「不如請他一起進來吃飯吧,吃完飯我跟他回去。」
「啊?就不能在家裡住一晚上嗎?」晏靜婉十分失望地跺了跺腳。
「你可以在家裡住,我不能。吃一頓飯已經很破格了,我應該先去見何政委的。」顧問笑呵呵地說,拍了拍晏靜婉的手背。
晏大大老爺忙說:「我親自去請,讓何政委也來吃晚飯。」
他戴上一頂黑貂皮帽子,拎著羊皮袍子的下擺,匆匆忙忙往外院去了。
外院門口,他見到了背著手的何遠之,忙點頭哈腰地說:「何政委吧?首長說請您一起進去吃頓晚飯,然後一起回去。」
何遠之看了看手錶,笑著說:「不用了,請轉告顧首長,我們就在這裡等著。等顧首長吃完飯,我們再一起回去。」
「啊?這天寒地凍的,您怎麼能站在這裡等呢?要不您進來吧,門房這裡有火盆,我讓他們端點熱菜熱飯,幾位就在這裡吃?」晏大老爺還是不放棄,一片熱心地張羅。
「真的不用了。」何遠之嚴詞拒絕,「我們有紀律,您可別讓我們犯錯誤。」
何遠之嚴肅起來,看上去比顧問還要不近人情。
晏大老爺拿不準何遠之,不敢再勸,只好回去跟顧問說。
顧問已經坐在桌邊了,聽晏大老爺說完之後,還是站了起來,略尷尬地說:「是我不對,忘了紀律了。我這就走。靜婉,你可以在家裡多住幾天,我先走了。」
他拿起軍帽戴上,急匆匆出了堂屋的門。
晏靜婉咬了咬牙,還是沒有跟上去,只是說:「那你明天來接我!」
顧問沒有回頭,只揚起手臂往後揮了揮,表示他知道了。
晏大老爺和晏大太太才放了心,招呼跟著晏靜婉回來的幾個年輕姑娘都坐下來吃飯。
晏復生就坐在晏大太太身邊,不時給晏大太太和晏大老爺夾菜,又跟那幾個姑娘說笑幾聲,風趣大度,給人印象很好。
有個穿著黃色毛呢大衣的姑娘對他很感興趣,好奇地問:「晏同志,聽說你是顧首長前妻生的?他妻子也是革命同志,如果沒有犧牲,現在的職位不比顧首長低呢!」
說完她好像覺得有些不對,歉意地往晏靜婉那邊看了一眼。
晏靜婉一點都沒有不高興的樣子,同情地點點頭,說:「復生的親生母親,也是我們晏家人,不過早就出了五服,都不是一個祖宗了,只是都姓晏。當時我大哥大嫂收養了復生,不知道他是誰的孩子,只想著做點善事。後來復生漸漸大了,有人來打聽他的情況,我們才知道他的親生父母。」
「是這樣啊?難怪放在你們家門口,原來是有淵源的。」那姑娘點點頭,「知道你們家應該是不在乎多養一個孩子的,不然要是放在窮苦人家那裡,自己的孩子都吃不飽,哪有閑錢給別人養孩子呢?」
「呵呵……劉同志說的有道理,不過我養父養母在村裡一直憐老惜貧,經常施粥放菜,荒年的時候減租或者免租,都是人品很好的人。」晏復生說著,又給晏大太太舀了一勺湯。
晏大太太忍不住用帕子印了印眼角,說:「復生是個好孩子,他幾乎剛生下來就在我房裡養大的……」
晏靜婉含笑看著,對那穿黃色呢制大衣的姑娘說:「劉同志,我們家復生十幾歲跟我北上找到顧首長,然後就被組織上送到國外去讀軍校,後來又去老蔣那邊做地下工作,抗戰勝利之後才歸隊的。你還想知道什麼?問我就可以了,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這說說得那幾個姑娘都紅了臉,互相看了看,咯咯笑著,把話題扯開了。
……
顧問從晏家的大門出來,看見何遠之身姿筆挺的樣子,忙伸手說:「何政委,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
「顧首長說哪裡話,我只是擔心首長安危,現在雖然解放了,可是老蔣留下了幾百萬種子潛伏,不把他們清除出來,我們一刻也不能掉以輕心。」何遠之跟顧問握了握手,就護著他往外走。
顧問笑道:「哪裡有那麼多種子?你這是危言聳聽了吧?」
「……李專員前不久剛剛被他們刺殺,您說我是不是危言聳聽?當時還死了好多戰士……」何遠之臉色沉重,一看就不是在開玩笑。
顧問愣了一下,「李專員?是行政公署的那個李專員?他已經……犧牲了?」
何遠之點了點頭。
顧問的臉色也嚴肅下來,「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你們的軍管會是幹什麼吃的?!」
這就牽扯到軍管會一把手霍平戎。
何遠之笑了笑,說:「當時的情況很複雜,霍司令員當時也在場,也是被襲擊對象。不過他是部隊里的人,反應比較快,不僅沒有中槍,還反擊了一把,打中了對方,可惜還是被對方逃了一個。」
「嗯,逃了不要緊,抓回來就能將功贖罪。」顧問輕描淡寫地說著,跟何遠之一起來到村頭上了車。
……
今天是正月十五,晚上就是松海市新政府第一次舉行的元宵燈會,也是要與民同樂普天同慶的意思。
顧問作為最高首長,跟著何遠之回來之後,也參加了這一盛典。
這一次元宵燈會的主場在永安路上。
高大的街燈雖然也亮著,但是遠遠沒有沿街吊著的各扇彩燈好看。
永安路百貨公司門口搭著一座高台,新政府里叫得上名號的人都在上面。
就連暫時被停職的江芳芷也來了。
霍平戎跟何遠之站在顧問兩邊,在跟他說話。
別的工作人員警惕的站在他們周圍,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只要有絲毫不妥,他們就要撲上來保衛自己的同志。
晚上八點,高台上喇叭聲響,字正腔圓的女播音員高亢地宣布建國后第一次元宵燈會正式開始。
然後念了一連串領導的名字。
每念到一個領導的名字,那個領導就朝台下的人群揮揮手。
當念到霍平戎的名字,台下有個擠在人群中的中年漢子眼前一亮,拚命推開人群,往高台那邊擠過去。
他擠到高台下面站崗的一個小戰士面前,試探著問:「小同志,這霍平戎領導,以前是不是華東縱隊的副司令員?」
「是啊,你怎麼知道?你也是我們的同志嗎?」那小戰士很熱心的點頭。
「哦,算是吧,你能不能幫我把他請下來?有個人托我給他帶封信,我必須要親手要交給他。」這中年男子很謹慎地說。
「好啊,你稍等,我找人去報信。」這小戰士找到他們的領隊,跟他說了情況。
那人看了這邊幾眼,然後就上高台去了。
沒多久,霍平戎跟著那人下來,可那中年男子已經走了,只把一封封了口的信,給了那個小戰士。
小戰士都沒來得及追問,就發現那中年男子淹沒在人群中。
等霍平戎過來,小戰士只好把信交給他,撓著頭說:「那人可真怪,他明明說受人所託,要親手把信交給您。可是一轉眼,他又把信塞我這兒了。」
不遠處的人群里,那中年男子就藏在離這邊不遠的地方,親眼看見霍平戎接過了信,才鬆了口氣,融入了人群當中,悄悄溜走了。
霍平戎看了看信封,皺起眉頭,打開看了一眼,眉心不由一跳。
這是一封密碼信,是那個曾經把他帶大的姑姑,教過他的那種密碼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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