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陳富貴拿走那份簡單的保證書,夾在一本算命書里,他端起缸子,發現裡面只有幾片干皺的茶葉,沒水了。
「你去堂屋給我把水瓶拿進來。」陳富貴對一旁擦手上印泥的年輕人說。
梁白玉出去了,空著手回來的,他茫然又無辜地問道:「陳叔,您要我拿什麼?」
陳富貴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態度上稍微好了那麼一點:「水瓶。」
「噢……水瓶啊……」梁白玉揉了揉眉心,嘟囔著什麼往外走,他再返回時,手裡提著藍水瓶,嘴巴上的皮被他咬掉了一塊,滲著血。
缸底的茶葉經過開水一泡,又鼓漲水潤了起來。
陳富貴撈了塊布把收音機蓋上,飽經風霜的手摸了摸,這是他以前有次去縣裡買的,二手貨,該有的都有,能用。
店老闆說能往裡面放磁帶,聽歌,聽故事,許多家長都給孩子買,他就花掉了坐大巴車的錢。
他想著,別人家孩子有的,自家孩子也要有。
收音機等了兒子很多年,才等到他。
平時一到晚上,兒子會把收音機開一會,音量開得很小,聽著歌看書,寫他理解不了的句子。
不過,自打他病了,幹啥啥不行之後,兒子就把收音機放他屋了,說是給他解悶。
陳富貴是個普普通通的鄉下人,去得最遠的地方就是縣城,他一輩子沒闖出什麼名堂,也沒多大的本事,唯一自豪的是有個人品能力上都挑不出毛病的兒子。
所以他才利用梁家那對夫婦的事,跟他們的後代談判。
說他過於迷信也好,他有了按著印子的保證書,心裡真的踏實多了。
陳富貴搔了搔摻了大半白的頭髮,面黃肌瘦:「你記沒記起你父母的死……」
「沒有。」梁白玉背過身,面向窗外,「村裡人說是意外。」
「咳,確,咳咳,確實是意外。」陳富貴咳嗽著說。
梁白玉抿住唇,一滴血珠從他咬出的傷口裡淌出來,往他的下巴上滑落。
潔白如玉的皮膚像是被利刃劃出一道血痕。
「當年你母親大晚上的上山採藥,不讓你父親跟著,叫他在家裡看著你。「陳富貴說起一段埋在這個村子,這座大山底下的往事,他不是專業的說書人,不能抑揚頓挫,就是飯後嘮嗑一般的口吻。
「到了後半夜,你母親還沒回來,你父親就把你放在張家,叫上幾個相親進山找她。」
茶水還很燙,陳富貴喝不了,他將一口痰吐到地上,用棉布鞋的鞋底一蹭,「他們遇到了一夥殺千刀的土匪。」
梁白玉按著嘴上的傷,慢慢轉身。
「就那麼巧。」陳富貴說,「你父母,還有其他幾個幫忙找人的,一個都沒活成。」
「那場悲劇,是你母親一手惹出來的,要不是她非要上山,好幾家哪會……」他看向跟那女人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年輕人,「你現在知道大家為什麼不待見你了吧。」
梁白玉逆著打在窗戶上的日光:「您全程在場?」
陳富貴的臉色「刷」地就沉了下去:「既然你不信,那我沒什麼好說的了!」
「陳叔,您誤會了。」梁白玉輕聲說,「我只是想確定一下。」
年輕人一雙眼很黑,沒有紅,也沒淚,他的反應不符合他的身份立場。
陳富貴被他看著,渾身莫名的起了層雞皮疙瘩。
「這件事我是聽楊志說的。」陳富貴打開桌子裡面的口服液,摳開一支往嘴裡倒,「他那晚剛好從小尹村那邊回來,發現了害完人離開的土匪們,他運氣好,躲草叢裡沒被發現。」
楊志是楊鳴的大伯,生了個天生誘導型的Omega兒子,嫁到了縣裡,他因此成為街坊四鄰羨慕的對象,耀武揚威的炫耀。
梁白玉放下捂嘴的手,舔著還在流血的傷處:「後來呢?」
「後來不就是你那個遠方表姑來了村裡,花錢僱人把你父母埋了,帶你離開了村子。」陳富貴把喝空了的小瓶子丟簸箕里。
「那我父母的墳……」
「不在山上。」陳富貴語出驚人。
屋裡一片死寂。
梁白玉小幅度的牽動了一下臉部肌肉,說不清是什麼表情,他的聲音小得接近氣聲:「不在?」
陳富貴點了根煙,他把火柴掐斷:「也就是你表姑帶走你幾天後的事。」
那一夜大到暴雨,山上的小屋被砸得響個不停,陳富貴睡不著,他穿著雨衣雨靴出了門。
陳富貴怎麼都沒想到,他會在山腳下的河裡看見兩具屍體。
當時水流太急,他一不留神,屍體就不見了。
陳富貴沿著河跑了一段,什麼都沒見著,他去找村長的路上想到了一個猜測,趕忙掉頭往山裡沖。
結果還真的就是他猜的那樣。
兩具屍體是梁家夫婦,他們的墳包被挖過,裡面是空的。
有人對他們憎恨至極,不想他們住在村裡。
哪怕是死了的。
陳富貴沒到處亂說,關於梁家夫婦墳的事,大概只有挖墳的人,和他這個無意間路過的知道。
這些年過去,那時候的一切都被埋沒了,存留的只有老一輩口頭上的傳言。
真相是什麼,不重要。
況且所謂的真相,也不一定就是真相。
陳富貴省略了一些心裡話,只透露了答案,他一說完,年輕人就走了。
沒和他打招呼。
他也沒看清年輕人是什麼神態。
缸子里的水不燙了,往事也就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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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碸中午回來做飯,小黑狗咬住他沾著泥的腿對他叫,他去廚房淘米:「發財,去找我屋裡的那個人。」
發財沒像平常那麼聽話,還在叫。
陳碸意識到了什麼,他把手裡的水瓢扔回水缸里,大步去自己屋。
沒發現人,轉頭就去他爸那屋。
「啪」
陳碸手上的水珠掉在了地上,他握了握拳,問躺在床上的父親:「梁白玉出去了?」
陳富貴沒搭理。
「我出去找他,晚點燒飯。」陳碸沉聲說著,要往外跑。
「別找了,走了。」陳富貴出聲。
陳碸整個人頓住。
陳富貴看兒子那樣就上火:「我說他早就走了,上午走的!」
陳碸皺眉:「你趕他了?」
「他像是能被趕走的嗎?」陳富貴沒好氣。
陳碸看著父親:「那他為什麼走?」
「反正他是自己走的!」陳富貴從算命書里抖出一張紙,就是那保證書,他用力在紙上拍兩下,「看清楚了!」
陳碸一字不漏的看完,半晌都沒說話。
頭髮里的灰和蛛網襯得他狼狽,又憨木,可他身上的信息素正在從阻隔扣里流出來。
——有一點混亂,像什麼東西燒起來了的焦味。
「人在做,天在看,這手印是他按的,沒人逼他,老天爺都記上了,你也別去找他,他跟咱家沒緣分。」陳富貴說。
陳碸啞聲道:「你們談了什麼?」
「他要找父母的墳,我告訴他位置了,就這樣。」陳富貴不耐煩,「別問了,趕快去燒飯。」
陳碸搓搓面部返回廚房,他把米淘了,蓋上鍋蓋燒火。
鍋里忘了放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