鴛鴦蝴蝶鬼院子
帝京城最多的,就是衚衕。大衚衕三百六,小衚衕多如毛。
鬼門關衚衕,因為靠近處決人犯的刑場,名聲不好聽。賣房難,租房卻便宜。
蘇韌敲了半天門。門開了一條縫,有人說:「你們來晚了,早上房子已租出去了。」
蘇韌躬身賠笑道:「大爺,咱們昨晚說好了價錢的,您瞧我一家都在這兒了。」
譚香和一對兒女都坐在包袱上,眼巴巴望著。藍花布頭巾裹著譚香被晒黑了臉。
那人白眼:「我可沒收你的定錢。每月二錢銀子,你還要討價還價。哪比早上來客人爽快。人窮,就別埋怨。」
譚香猛跳起來罵道:「好個乾兒子,不吉利地方還敢要老娘二錢銀子?窮怎麼了?窮就活該受你欺負?你當你是閻王門口的狗?守著鬼門關,還真當自己大爺了。」她鼻孔出氣冷笑,被蘇韌扯到身後。
那人氣道:「大腳潑婦!……還好沒租給你們這些凶神。滾,再胡攪蠻纏,我就喊地保來了。」
譚香二話不說,從包袱里抽出一把菜刀。衝上去用腳一踢門,叫道:「你喊,你馬上去喊!」
那人畏懼,將大門閉緊,用帝京話繼續罵罵咧咧。譚香又踢門:「乾兒子,你有種出來!」
忽一陣漫天風沙吹過,譚香被迷了眼,蘇甜蘇密一陣咳嗽。
蘇韌擦了擦臉上汗,勸道:「阿香,算了。我們和這房子沒緣份。再找找吧。」
譚香吐口唾沫,把菜刀柄往汗巾里一插。她和蘇韌背起大大小小的包袱,蘇韌還提了竹箱子。他對抱在一起的孩子們笑笑:「好,咱們走啦。」
蘇甜對那扇門「呸」了聲,才跟上父母。她人小,一手拖把油布傘,一手拖著生病的弟弟。
晌午時分,城內人家正做午飯。他們餓著肚子,狼狽穿過條條衚衕。別人家門裡,石榴花紅艷,煙囪里,冒著炊煙。衚衕口斑駁的槐蔭,投在蘇韌玉般皙白的臉龐。他收了笑容,瞳子如夜深沉。
他們到京已五天了。京城住宿昂貴,他們只能住在不太象樣子的小客棧里。客棧有蚊蟲跳蚤,人多嘈雜。蘇密病了。大夫說孩子水土不服,要勤洗澡,注意清潔養著。蘇韌不在時,有人裝醉到屋子裡調戲譚香,被她用菜刀趕出去,罵了個狗血噴頭。
所以,蘇韌急於找處房子。他人生地不熟,簡直要跑斷了腿。
蘇密這一病,盤纏更空了。蘇韌恨不得把一個錢分成兩半用,不免要和主人們講價錢,直到鬼門關這家才算定。早晨退了房來,又不成了。他雖在六合人緣好,可在京城新灘頭上,一時難以施展。這樣境況,是神仙也要發愁。朝廷六部在本月底要招收低等吏員。蘇韌來京的主要目地,就是要考到部里去。對考試,他有自信。不過眼下事,就是先給一家人找個住所。
大雨點落下,行人忙不迭避雨。蘇韌拉著譚香了家胭脂店的門口。譚香靠著門檻,蘇甜蘇密抱在一起。店主人道:「客官,若不買東西,就不要擋住小店門面。」
蘇韌一退,把蘇甜蘇密拉過來,他肩膀立刻被雨淋透了,譚香將傘移到他頭上:「大美男成了落湯雞。」
蘇韌逗他說:「你還笑!也想試試?」他把她拽過來,不捨得讓她淋雨,貼在自己胸口。
譚香低聲:「阿墨別發愁,咱們總能找到房子的。」
蘇韌這幾天抽空去了次附近寺廟,跟和尚們聊聊套上了近乎。他是以備萬一。看來,現在也只能到廟裡去求和尚收留幾日了。
一老年果販子挑著擔果子,停在隔壁店門口。蘇密有氣無力撒嬌:「爹,我想吃個紅蘋果嘛。」
果販子說:「這不是蘋果,是京城特產火里冰。」
蘇韌抖抖索索,掏出兩銅板:「大爺,讓我買兩個。」
果販子瞅了瞅蘇韌他們,遞給他們四個小果,搖頭說:「我家裡果子都爛了,還在乎這幾個?小兄弟,看你兒女都長得像你,該是個大貴人的相。你們怎流落到京裡面?」
蘇韌道了謝,和老販子攀談。他腹中空虛,有些暈,便咬了口果子,頓時齒間留香。
這城裡,無風三尺土,有雨一街泥。
譚香指著遠處紫禁城影子小聲說:「皇城就這樣?雲比咱六合黑,天也不必六合高。將來我們回縣城,依樣畫葫蘆造個小的。」蘇甜蘇密連連點頭。
老頭聽說他們沒有找到住處,放下扁擔說:「我倒是知道不遠處的鴛鴦衚衕有所小院,正要租出去。要價低,但房東要挑人。」
「挑人?為什麼?」
老頭說:「傳說幾十年前,院子里有年輕男女殉情自縊,化成蝴蝶。這兩年,住家都是些年輕男女,不久都搬走,說見到鬼影。可那家主人還非要租給年輕夫婦,說是『以毒攻毒』,總有一天能尋到壓得住那對鬼的。」
譚香聽到,一拍大腿說:「這有什麼怕人?梁山伯祝英台,就是這樣死的。」
蘇韌瞳子轉動。問:「大爺,房子在哪裡?」
世界上並沒有鬼。但脆弱的人心裡藏著鬼,一半是別人,一半是自己。
老頭說:「幫人幫到底。你們要不怕鬼。雨停了,我帶你們去看看。」
雷雨說停就停,天又放晴。蘇韌一家走在泥濘路上,像在墨盒子里滾了一圈。
到了條不寬不窄的衚衕。歪脖子的棗樹旁,有院門虛掩。
老頭讓蘇韌他們等等,不一會兒,出來個乾癟瘦小,五十上下的男人。
老頭介紹說:「這是牛大興牛大爺。他成日在家,牛大娘是產婆,正出門。」
蘇韌行禮。牛大興倒是體面,三縷牙須梳理整齊,身穿元寶緞長衫。
牛大興見了蘇韌,眼皮一抬。他張張嘴,什麼都沒說出來。
他瞟了眼譚香,滿面笑容道:「是要租房子吧?你們可是找對了人。鴛鴦衚衕靠近皇城根,那小院雖和我家靠著,卻是獨門獨戶。」
譚香問:「多少錢一個月?」
牛大興道:「不貴,一月兩錢。」他仔細偷看蘇韌。蘇韌定神,他立刻把眼光轉開。
蘇韌笑:「可否先容我看下院子?」
「請吧。」
譚香一進院子,「啊」了聲。院子不大,布局小巧。牆邊爬滿了牽牛花,藍藍白白開得好看。竹架上結著幾根絲瓜。大雨過後,庭中蜻蜓輕舞,芭蕉垂葉。清水順著瓦楞滴到門前,倒映彩虹。能用的三大間屋子,都是東南向,像是年久失修,打掃倒還乾淨。
蘇韌道:「哎,院子不錯,可東南房,據說冬不暖,夏不涼……」譚香暗暗拉他袖子。
牛大興忙說:「這附近東南房都起碼一月四錢……。這樣,一月一錢銀子,可帘子窗紗都得你們自己買。」
蘇韌盤算了下,望了眼譚香。他才說:「好吧。」
蘇韌謝了果販子。他把譚香留在屋裡邊,跟著牛大興去寫契約。
牛大興端詳他,問:「你們從湖州來,要走許多路吧?家裡父母可好?
蘇韌筆一滯:「我們是土生土長的江蘇人。家裡父母健在,靠我兩個兄弟伺候。」
他仰面微笑:「我到京城來,要找一個在錦衣衛的好兄弟。不巧他正出差,過幾天就該回來了。」
牛大興鬍鬚一抖,垂下鼠目。蘇韌看了,又一笑。
蘇韌向人打聽,到集市上,買了幾卷窗紗,幾掛葦簾,還買了把新鎖,幾根蠟燭。
他走到燒餅攤子前,賣大餅的回回帶著小白帽,熱情招呼:「相公是新搬家?等等,燒餅還沒有出爐呢。」
蘇韌含笑答應,他看見了不遠處一家奢華酒樓,上寫三個字「得意樓」。
在六合滁河邊,逃生的大白曾跟他說「你只要去得意樓找個叫雷風的人,跟他說你認識老白。他一定會帶你來找我的」
「老哥,城裡有幾家得意樓?」
「就這一家。」
「裡面都是什麼人出入?」
賣大餅拋著麵糰說:「這家店裡,除了錦衣衛等禁軍,就是地痞混混,黑道上的人和官府的人常在一起喝酒,但他們也經常鬥毆。」
對面有家鋪子口排了路長隊。長隊裡衣冠市井混雜,蘇韌問:「那些人買什麼?」
賣大餅把餅裝在紙里給他:「買報的,快到時辰了。」
蘇韌挾著雜物捧著大餅,到隊伍後頭問個書生:「兄台,小弟外來,敢問你們要買何家的報?」
那書生說:「兄台,小弟要買一份叫『暗香』的報紙。」他不屑地說:「那些小民卻是要買『順風耳』的。順風耳,專以低俗標題,駭人圖文奪人耳目。不是我輩能欣賞的。」
蘇韌只知道「暗香」,這是一份頗有規模和水準的民間地下報紙。對朝廷內外局勢的分析準確,報道比朝廷邸報翔實。不少文章,文筆卓越,文辭尖銳。
他在應天府,就看過。
他想過:私人報紙能那麼清晰的寫內幕,報紙的主人定是高官或皇親,且擁有龐大消息網。「順風耳」,他是第一次聽說。
排前面的短衫人回頭反駁:「暗香上寫的東西,和我們什麼相干?而且全是之乎者也,誰看得懂?我們就喜歡看順風耳,忙了一天。看看順風耳上的故事笑話,真快活!」
隊伍里一片贊成。有人說:「最近那篇『小王爺江南摘花記』,你不看等於白活。上次故事停在節骨眼,害我心癢死了。」
蘇韌又問書生:「小王爺江南摘花記,可是杜撰的?」
書生低聲說:「是唐王爺的真事。被流傳開來添油加醋寫的。不過,小弟絕沒看過順風耳的。」
有人吆喝「來了!暗香和順風耳一起到了!五文錢一張,不要擠,不要擠。」
蘇韌被人推向前,一隻鞋子差點被踩掉。到了櫃檯,夥計問:「順風耳還是暗香?」
蘇韌道:「都要。」
他想著燒餅要冷,快步歸家。譚香燒了鍋熱水,正在井邊給蘇密擦洗。
蘇甜迎著他:「阿爹!燒餅,嘿嘿,我先吃。」
「慢點,別噎著。」蘇韌說。他幫著譚香擦乾蘇密,把蘇密背到炕上。他攬著蘇密,把大餅一片片掰碎了給他吃。等孩子吃完了,他囫圇吞餅。讓譚香幫著他掛帘子,糊窗紗,自己又小跑到衚衕口買了幾張草席……。徹底安頓好,四周靜下來,月兒已高懸。
譚香拍著孩子們。蘇韌打開了報紙。暗香上都是寫朝廷消息。有「黃石道人」寫的「再論酷吏」。還有一篇是「無畏子」寫的「諏議內閣首輔蔡大人改革之新法」。
蔡述名字前是長長一大串的頭銜。蘇韌撇下嘴角,對空笑道:「蔡敘之,你怎那許多的官職?」
蘇韌把暗香疊起來收好。他又看了順風耳。順風耳上,都是大標題,諸如「尚書八十高齡神秘生子」,「公主痛打駙馬小妾」等等。
正中一篇是「小王爺江南摘花記」,附有上幾期的故事概要。寫某俊美親王借在江南巡查機會尋覓知音,巧遇民間的十七歲寡婦。那寡婦美貌溫柔,和王爺一見鍾情,種種曲折后兩人正在幽會,門外有人撞開門……。小報還配上插圖。王爺搖著扇,小寡婦香肩半露半遮面。
這一期,寫小王爺為了不連累小寡婦的清名,決定打死也不承認,在某縣縣衙和縣令大辯一場,被關進一所「天下知名的大獄」……
蘇韌沉浸在其中,不覺忘卻了疲倦。他眼睛驟然銳利,而唇角的笑帶著譏諷。
他恍然大悟。不是他明白的太晚,而是人對於牽動感情的人物,會感覺遲鈍些。
唐王寶翔字飛白,大約是比他大一歲。唐王,曾被貶為庶民,後來恢復了家門。
飛白,老白,大白,從前的那些事,最近的那些事,都能對上號。就是他。
他是唐王,現今除了皇帝獨子之外,最接近皇位的人。大白的幫派,果然做極大。
他想起大白在牢里的深夜裡,對他說的話:「我有個毛病,就喜歡有夫之婦……」
還有那塊牌子。蘇韌記得那塊牌子是如何給大白的。
那天,他,阿香,大白,小蚌殼四個人一起去遊船。恰逢十五,滿湖月色。
誰能知道,這是最後一次聚會。小蚌殼遭遇慘禍,大白從此失蹤,他們跟著譚老爹逃亡。
蘇韌搖頭,他攥緊手中的玉牌,把它丟進了雨花石袋子里。
他已決定,暫時不再去找大白。
縱然艱難,但他面前,是有一條長長的路,他夢想過自己如何走。夢明麗而混沌。
他知道,他最想接近的那個人是誰。除卻譚香的任何人,不過是向上的梯子。大白並不例外。
蘇韌血液沸騰。他走到院里,用井水擦臉。星空幽遠,他身心俱爽。
走街串巷賣西瓜的販子,在黑暗的衚衕里唱著歌。
孩子們在裡屋睡了,譚香在外間的炕上杏眼微闔,睡意朦朧。
蘇韌脫衣,譚香側身抱住他:「阿墨。」
蘇韌擰了擰她的鼻子:「睡不著?」
譚香說:「沒,就是高興。咱們有個家,能不高興嗎?」
「高興。」蘇韌吻她,耳語道:「以後……」
譚香笑著掐他一把,背對他說:「你都累了一天了,還想作死?睡了。」
蘇韌擁著她閉眼。女人的皮膚柔膩溫熱,讓他安心。
涼風濾過,白灰牆上,驀然有隻蝴蝶妖艷的影子。
冥冥中,有兩雙眼睛,在暗處,望著蘇韌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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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我值得紀念的一天。
我很高興。
謝謝你們來聽我說書。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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