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有三峽
蘇韌估摸著那兩個主事瞧不見自己了,才停下步。清晨,天尚未大熱,他就覺得悶,只好靠著根背光的廊柱子喘口氣。
文選司去不成了。放榜后他在家花時間所備功課,等於白做。
然而,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頭。他現在只能全神貫注在「司勛司」。
司勛司,專管官員們的「蔭封,謚號,喪養,名籍」等事。國朝對這些都有詳細的明文規定。所以司勛司辦事,靈活應變餘地不大,等於是個皇家的大圖戳。在任的官員們,最重視的就是能為自己帶來肥缺美差的吏部「文選司」,其次就是每年對官員們政績進行考核評定的「考功司」。那兩司,自然不缺各級官員的奉承和孝敬。而司勛司所主管的,不是病退的老官,就是仙去的死官。那兩種人身上,能炸出來的油水就少得多了。
凡是朝廷任用吏員,只要任滿九年,表現良好,就可賞賜七品官職。但七品官,也有好壞之分。而照章死板辦事地方出去的吏員,以後很可能會被評價成缺乏能力。這才是蘇韌最覺吃虧的地方。本來,他下水早,十七歲至今,任滿四年。可以後要都在司勛司里,只怕是……
蘇韌抬頭,朱漆廊柱頂部,竟隱蔽著個鳥巢。兩隻禿毛雛鳥張開了嘴,一隻不起眼的大灰斑鳩正給小鳥餵食。蘇韌不禁笑了笑,把視線轉到庭中。庭中白芷香馨,樹木扶疏。藍綠綺袍的官員絡繹進出,顏色清新。蘇韌一加入那川流不惜的行列,頓覺陽光耀眼。他想:衙門死,可人是活的。等自己端得住碗時,再去想鍋里的,也不遲。
他先是經過「文選司」的幾排房舍。吏部官衙牆面,就數文選司最白,像是獨這裡新近粉刷過。舍外一排椅子,坐滿了等候文選郎中接見的大小官員。文選司吏員們挺著胸走路,主事小官更是躊躇滿志。烏木門緊閉。門口擺放芍藥花盆,掛個金字牌「林」。
蘇韌打聽過,司長官文選郎中,名為林康,字協和。
門開道狹縫,一名紅袍胖官滿頭大汗,躋身而出。等候的官,不約而同半起身離座。裡面報名叫某地方布政使,那布政使口中念念有詞,捏捏腰帶下掛的小玉佛,才推門入內。門又關緊了。
蘇韌看著那幾個平日煊赫的地方官的形狀,只想到一句:不怕官大,就怕官管。
他經過的第二個司,是考功司。官舍前植著叢竹子,地面像才用清水潑過。門窗帘子統一藍寬鑲邊,屋內散發出若有若無的幽蘭氣。考功郎中大人的門敞開,不掛姓名牌,只掛副柳體書對聯「門前溪一發,我作五湖看」。蘇韌念完對聯,見左右無人,嘴角一揚。
他再往前,就經過座小小的園林,假山堆砌,池圓如月。坐北朝南,正是吏部尚書的辦公處。尚書似還沒到,一群吏員手忙腳亂打掃。一官拿著雞毛撣子,在門檻里著急:「魚餵了嗎?鳥籠收拾了嗎?案上的那套蔡閣老送的小編鐘,忘擦了嗎?」
蘇韌自言自語道:「今天是什麼日子?」
有人笑道:「你第一次來不知。他們每日這樣。尚書大人總是晌午到,他手下人也閑得慌。」
蘇韌回頭。說話的,是個不上三十歲的小吏,生得短小精悍,一張闊嘴。
蘇韌猜此人是考功司派來接他的同僚,立刻鞠躬道:「請尊駕安。在下蘇韌,字嘉墨,江蘇人,新分至司勛司。敢問大人您是……」
「不敢,我和你一樣的人,不是大人,不用尊稱。方川,字流水。名川,因我是蜀人。」
蘇韌拱手笑道:「前輩謙虛。蜀中人傑地靈,小弟渴想已久。因小弟的祖母也是川籍。她常言蜀道難,蜀地雖人才濟濟,但出川者少。川人在外,十分艱辛。」
他根本不知祖母是誰,此刻純屬現編瞎話。不過,蘇韌對這類小慌,向來特別認真。凡被他說的謊,他不會說了就算,而會當真有其事銘記在心。以防言語不一,暴露破綻。
方川點頭感慨:「那可巧了。長安居,大不易。地方上的人才,到了京城,沒人當你回事。」
蘇韌低聲:「哎,是前輩的機會未到。」
方川領路,說:「你是從文選司換來的吧?我們司有不少人,都是從前被人掉包的。你考試名列前茅,所以我們司的郎中文大人讓你就就在他身邊做事。除了你我,同屋還有三個人。文大人……人不壞,而他們三個……,你是地方上混過的,總不至於得罪人吧。」
「多謝前輩的提醒。我來司勛司,沒什麼不快。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方川止步。上下打量他一番:「你說對了。以你這樣的人,在這個犄角旮旯,倒未必是壞事。」
蘇韌一時咀嚼不出他的意思。已到了司勛司。司勛司前面,只有片狗啃般的草地。郎中屋門口,沒名牌,沒對聯。白紗布垂簾,跟著草地一起泛黃。
蘇韌彎腰,挑起帘子,敬方川先入。他手裡提著布簾,倒覺千斤重。
屋內鴉鵲無聲,蘇韌停了停,吸口氣,拉開個笑臉,才跟著進屋。
裡面三個人正湊一起說話。看蘇韌微笑行禮,都不冷不熱點頭,說了幾句無關痛癢的客氣話。
方川指著最靠裡面的一張桌子,笑著說:「嘉墨,這是你位置。我也在這裡坐了三年。你來,我終於可以向外挪挪了。」
蘇韌連聲稱是,說:「這是最應該的。凡事都分先來後到,人間才有正氣。」
大屋只有一面有窗,越向內的位置,光線越暗。
蘇韌雖年輕,目力好,但初看東西也頗費勁。不過他從前為了節省燈油,常在月色讀書,所以過了一會兒,就適應了。方川交待他抄寫幾份朝廷蔭封地方官妻子母親的文書。蘇韌問:「……文大人……?」
方川搖頭,指著和屋子相通的一扇門:「大人不太舒服,說你來了就來了,不必去見他。」
蘇韌瞟了眼門,就攤開白紙。他眼角餘光,發現那四個人全在看他寫。他捻了下筆管,用不緊不慢的速度寫起來。他還不時故意停下,裝作在辨認原稿上的字。過了大約一個時辰,那四人終於不再看他。屋內的氣氛,更輕鬆了些。蘇韌這才對自己旁邊的牆甩了甩墨水,一笑。
他看到發到本司的文書上,寫郎中「文功文建勛大人」。原來文大人,名叫文功。
屋子朝西,還不到正午就酷熱。蘇韌離風口遠,內衣早被汗濕了。同屋的人,有的揮扇,有的喝茶,那方川把外衫褪下一半,蘇韌也不敢隨便動。
平白一陣小風,是有個人打嗝,從隔壁屋過來了。
蘇韌看了眼,立刻離開桌子下跪:「卑職蘇韌,拜見大人。」
那文大人是個兩鬢霜白的人,臉皮蠟黃,瘦得兩眼微微凹陷。這樣的熱天,他竟穿一件夾袍,手裡還抱了一個銅製的「湯婆子」。他眼白向蘇韌好一會兒,才說:「拜什麼拜?你來都來了。你就和他們一樣吧。」他說話凶,還好像氣呼呼的,好像出了娘胎,就沒笑過。
蘇韌一愣,旋即起來,垂手正色:「是,卑職聽大人的。」
文功不理他,對方川道:「吏部要全體準備蔡閣老壽禮,我就不參加。誰愛送誰就去送。」
方川為難:「……大人?」
文功把湯婆子往地上一摔:「他們再來找我,我就不幹了。我本來半個身子泡在棺材里,我給人祝壽,以後誰來給我哭喪?下流種子,個個都想著攀高枝。」
湯婆子在地上滾著,滾到蘇韌的腳下。蘇韌想幫他撿起來,文功喝道:「關你何事?這些下流種子,年紀輕輕,就想著鑽營,溜須拍馬,無所不為。別當我不知道。快做你們的事去!」
蘇韌爬到位置上飛快提筆,眾人都不敢出聲。文功自己拿了湯婆子,重重關門。
蘇韌雖然知道「下流種子」不是專門說他,但手裡的筆劃,這回真是慢下來了。
不到中午,花園裡就有笑鬧之聲。做官府,是吃皇糧,蘇韌這樣新來的不敢怠慢,但混老了的人,都曉得皇帝有天地之量,自家奴才多休息半個鐘點,對皇帝是無所謂的。
因此,吏部午飯時間不到,不少人就呼朋喚友吃飯去了。方川來叫蘇韌:「嘉墨,官員午間休息一個時辰。可我們吏員,中午休息才三刻鐘,需快點吃。」
蘇韌走到門口,對大家拱手:「各位前輩,小弟嘉墨初來,晚飯萬萬省不得的。請前輩們賞光,晚上一同去玉珍樓。午飯既然時間短,附近有家麵館,打滷麵澆頭一流。不如各位前輩跟著小弟屈就一番。」
那幾個人紛紛推辭,有說自己帶飯的,有說不好意思的
只有方川反幫著蘇韌說:「好了,好了,一起去嘗嘗,熱鬧熱鬧。」
最後五人同去了一個小麵館。蘇韌來吏部之前幾天,對吏部附近的所有菜館,酒樓,書場,集市都摸了個底。只有妓院他沒進去,但每家特色,頭牌名字,他也熟諳在胸。那麵館新開,且在巷子里。蘇韌也是偶然尋到的。麵館掌勺,是個花甲老阿婆,她上次被蘇韌「阿姨,阿姨」哄得眉開眼笑。今天見他真帶人來吃,就更高興,特為給他們足量澆頭。蘇韌給他和方川都選了大辣。
眾人說:「你是江蘇人,怎吃下那樣辣的?」
方川幫蘇韌解釋:「他祖母是四川人。」
蘇韌眯眼,吃了一口。辣得要命!他兩頰上火,差點流出眼淚,不過還是強笑對著方川說:「好吃好吃,只不如郫縣的辣醬。」方川直點頭,給他又加把辣子。
他們吃完,小跑回去,還多出來一刻鐘。方川提議領著蘇韌再去看看花園,蘇韌就跟著他一起爬上了不高的假山。
蘇韌說:「帝京城好,但我們長江沿岸,魚米之鄉,並不疏於此處。」
方川有同感,又說:「你老婆孩子在哪裡?」
「在這裡。流水兄呢?」
「哎,我出來幾年,每逢到年關還要發愁,哪裡能把我家那七八口人帶到京城來耍?」
蘇韌默然,好像為他傷感,許久才說:「你我同鄉同僚,一見如故。流水兄單身在京,今後不妨到小弟家裡坐坐。和小弟的家人,認個親。」
方川道謝,蘇韌問:「流水兄,我司文大人,有何不適?」
「聽說他年輕時愛喝酒,喝多了就傷了胃。你別看文大人這樣子,他可是三十多年前成祖年間的探花進士呢。那時他大概才二十歲吧,你想,該有多麼風光?」
成祖時期的探花郎?蘇韌腦海里浮現出文功的模樣。論資排輩,此人十年前,早該到尚書一級了。可是他居然到現在還在吏部當中級官員。
蘇韌一想他的脾氣,不由笑笑。這樣的人怎麼能爬上去?他能活到現在,算他命大。
蘇韌嘆道:「……唉,這世道……。吏部三個司,流水兄,可否給小弟點撥一二?」
方川笑了:「長江有三峽,朝廷有三派。我們當吏員的,只埋頭做事。」
「三派?」
「是啊。長江出三峽,激流險灘,令我終身難忘。嘉墨小弟,朝廷風光,毫不遜色。以吏部為例子。第一派,蔡派,全是依附蔡閣老的。文選司郎中林康為首。他是蔡閣老的親信。這人……離他遠點是你造化。我們吏部的實權,大部分控制在他手裡。第二派,清派,主要是考功司楊大人為主,他們都是進士出身,和翰林院人往來密切。第三派,中立。譬如我們的尚書大人。你看他什麼都玩,什麼都不認真,和兩派都有點往來,但誰也不得罪。沒人敢動尚書,因為他和蔡家,皇帝家都要好。聽說,當年老唐王,萬歲爺,老蔡閣老,還有他,四人結好,風靡京城。」
吏部尚書馮倫,是當朝駙馬。他是皇帝的妹夫,蔡述的姨夫,唐王的姑父。
蘇韌知道,要入官場,必須有一本皇朝貴戚錄,把每家每戶錯綜複雜的裙帶關係摸個滾瓜爛熟。但他來京后,瑣事繁多,至今只看了半本的貴戚錄。
蘇韌說:「那我們的文大人,是科舉出身,也算清派?」
「非也。文大人獨來獨往,和眾派都疏遠。實在要算,也是個中立派。他從前在各部都混不下去,只有我部的馮尚書能容他。」
蘇韌還想問,就聽幾個人上假山來,還高談闊論。有一人說:「林康自以為假山造得漂亮,算是他丟給吏部一份禮。其實,此山毫無雅趣,彷彿婢學夫人,矯揉造作,像個亂煤渣堆。」
另幾個人也笑。
一個方面濃眉的人,正和蘇韌面對面。那人頓時眼色冷冽,沉下了臉,神態倨傲。
蘇韌連忙欠身,方川賠笑哈腰道:「楊大人包涵,卑職等即刻下去。」
那楊大人一言不發。蘇韌再欠身,跟著方川避開了。
只聽楊大人同伴說:「這些小吏,看上去人模人樣。但不是科場出身,總難免良心敗壞。□□時代禁用吏為顯官,後來就有些當年的小吏爬上高位,朝廷的吏治敗壞,從此開始。」
「丞相李斯不也是小吏?」「是啊,就是李斯壞掉了大秦國。」
蘇韌掐了掐手心,只對方川一笑。
方川到了司門口,才說:「方才那個就是考功司楊大人,名叫楊曙。」
蘇韌又一笑。
當晚,蘇韌在玉珍樓前和酒足飯飽的同僚們告別。
他站在對面一條燈火闌珊的小巷,呆了半晌。
喧囂的十丈軟紅,酒家的一盞紅燈,都像是一個夢境。可他如果醒來,就怕一無所有。
蘇韌在吏部的第一天,順利結束。半個多月過去了,他都算順利。
每天,他總是第三個到,總是第三個走。文大人問話,他不會模稜兩可,但絕不第一個答。
他沒有差錯,沒有偏向,不多管閑事。只要公務到他那裡,就可以放心。
對文大人,他僅限於公事,絕不噓寒問暖。蘇韌見了誰都笑,只有向文大人,他滿臉正色。
他還在想。他想找一個口。長江三峽,畢竟是擋不住長江東流。
就在這時,一件匪夷所思的事,在吏部發生了,而且就落在他蘇韌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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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幾個錯誤,我改了下本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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