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的螢火蟲( 下)
譚老爹杵在一旁,搓搓大掌,沒來由地嘆口氣。
譚香喊了聲:「石頭?」
不過兩天的工夫,她倒覺得石頭是自家人,他去哪裡,做什麼,都該給她和爹爹一個交代。
石頭對他娘耳語,牽著她起來。風鼓進石頭娘褪色的裙子,她露出雙光腳,腳指甲縫裡嵌著黑泥。
石頭說:「阿香,老爹,我跟娘回庵里了……」
他低著頭,好像在看路,話音里卻帶著鉤子。譚香張嘴等他下文,卻再也沒有別的話了。
石頭娘木木跟著他,跟戲文里被魔障的媳婦一個模樣。
譚老爹倒是喊了一聲:「孩子,我們且要留幾天呢。你有空來瞧阿香。」
石頭答應,譚香揮揮胳膊。夕陽里石頭娘纖瘦身影,好像廢園裡楊柳,染著衰敗之氣。
譚香捏緊了老爹手,學著他嘆口氣。
譚老爹父女在斷橋村租了間屋子,就算安了一個家。
譚香眼巴巴在家等,總不見石頭來找他們。
她耐不住,趁譚老爹去鄰村吆喝的時候,一路問人,尋到尼姑庵。
斷橋村的尼姑庵,也就是幾間舊房子。大暑天麻雀噪晴,兩個小尼姑嘰嘰呱呱拌嘴。
一個說:「你有本事還俗到大杭州城去當闊太太啊!」
另一個說:「你別看扁人,前幾天一個揚州來的算命先生還誇我滿臉福相呢。」
「揚州來的算命先生?我怎沒聽你提起……?吹牛!」
「真的!不過那人在庵里轉悠好久,問長問短。我疑心他是賊,打發他走了。」
譚香問:「姐姐,石頭呢?」小尼姑隨手一指。
譚香踮腳朝庵堂里望,灰泥塑的彌勒袒胸露乳,哈哈而笑。
一個老尼姑口稱「罪過,罪過」,從彌勒背後轉出來。
譚香鑽到簾幕後面,才沒被老尼看到。她朝里走,一線陽光籠罩,石頭跟他娘坐地上。
石頭娘病懨懨背靠佛龕。石頭趴在地上,替她剪腳指甲。
譚香「呼呼」吹了幾下風。石頭聞聲抬頭,眸子亮極了:「阿香?」
譚香歪頭:「是我。你怎不來找我玩啊?我怕你不知道我住在哪裡,專門來告訴你。」
石頭溫和笑了,沒回答。他娘突掉轉頭,盯著譚香,張嘴一笑,牙齒稀疏發黃。
譚香往後面一縮。石頭忙說:「別怕。」
他跟娘嘀咕了幾聲,他娘收了笑。石頭給她剪完指甲,跑到譚香身邊,領她到外頭說話。
「你爹爹打算在這裡留多久?」石頭問。
「不知道呢。我想多久都行。你呢?你喜歡這裡的老尼姑和小尼姑嗎?」
石頭搖頭:「尼姑們因我是男孩,要趕我走。可我娘……。我家草屋壞了,修修也要一百多文。我想走,沒想好去哪……。我對湖州受夠了……。娘的病好些,可腦子還不清楚。聽說這病針灸能治……熱天走遠路的話,我怕她累了就發作……」
譚香仔細聽著。她覺得石頭想的和其他孩子不一樣。
她尋思半天,乾脆說:「去我家吧。我家兩間房,一間你們住。爹爹會答應的。」
石頭紅了臉,揀了些彌勒面前小碟內的燭油,捏來捏去。轉眼捏成一朵花,塞在譚香手裡。
「你去不去?」譚香追問。
石頭臉發白,推推譚香的肩膀,說:「我送你走吧。」
老尼姑在庵前不斷的念「罪過,罪過」,念的譚香心煩。
她不禁轉著杏子眼,嘟著嘴跨出了空門。出來了,她才抱怨:「老尼姑好像罵我們呢。」
石頭笑折了根狗尾巴草,掃掃她的辮梢:「世上人人有罪,所以也等於人人沒罪過。」
譚香點頭,捏著那朵蠟燭花,分辨不出花的形狀。
「這花叫曼陀羅,我看到經書上畫著的。花好看,就是有毒。」
譚香手一松,花掉在地上。樹上一陣口哨。接著有人朝他們丟了塊泥巴。
「小王八來了!快看,小王八勾搭上胖頭魚啦!」
孩子們的取笑聲此起彼伏。是群村童騎著夾道的大樹上,跟著領頭的一個勁起鬨。
譚香氣得叉腰,打算將泥巴丟回樹上。石頭縮著肩膀,只顧把她往前推。
「你就聽他們罵?」譚香跺腳,忿忿的。
石頭眨眼:「他們鬧著玩,不當真。」
小樹枝,泥巴,不斷朝他們而來,石頭拖著譚香奔跑起來。譚香腳下打滑,還立著頭,啐那些孩子。他們到路口,迎面遇到幾個敲著鑼的衙役。好事的村民正圍著官差問長問短。
原來是縣衙通告各處,禁止聚眾賭博。新近半年,幾個村聚賭出了些糾紛,惹得縣官頭疼,索性下令禁止。
村民不以為然道:「賭這事行了千年,怎麼能禁?」
衙役說:「禁不禁得了,不歸我們管。我們只按上面吩咐傳令。朝廷近期要派欽差老爺到浙江來。我們湖州民風淳厚,千萬別出岔子丟臉,落在別的州府後頭。縣太爺這回是下了決心,昨夜把姨太太的麻將也燒了。如今,凡是向縣衙舉報聚眾賭博者,都會獎勵一吊錢。」
村民嘖嘖嘆息。石頭眸子忽然一轉。
譚香已望見自家籬笆:「我就住在這裡。」
石頭點頭,瞧著不遠處的太湖沉吟半晌,才道:「好。七天後,我請你到岸邊吃烤魚。」
他並不進去坐,只把狗尾巴草夾在竹籬笆上,就一溜煙跑了。
譚香正要進屋,遠遠發現在石頭背影之前,橫出來七八個小人影。
她方才被挑釁,心裡還窩著火。明白那群孩子是要找石頭的茬,就更氣不平。
她在屋裡跳腳亂翻,想找傢伙助威。鍋子太沉,她抱不動。木偶都是圓圓小小的,也沒啥用。
忽瞥見灶台上掛著把明晃晃的菜刀。她抓起菜刀,衝出屋子。
幾個村童正推搡石頭,沒料到小譚香揮舞菜刀,像個肉丸子似的一路喊叫著奔來,全被唬了一跳。領頭的說:「好漢不吃眼前虧,小胖子這回像是動真格了……」
大家聽話,一鬨而散。譚香跑到點,喘氣如得肺病的牛犢,實在揮不動菜刀了。
石頭注視她發愣。
譚香道:「石頭……我……」
石頭撲哧一笑:「下次你拿掃帚,既能開打,又不重。」
譚香聽進去,下一次她見到那些村童,就用了掃帚。
沒幾天,孩子們都知道譚家的「胖頭魚」不是好惹的。就算是孩子,也知道柿子要揀軟的捏。可是,小譚香並不好欺負,譚老爹又是那麼個身板的巨人。漸漸的,便是頑劣村童,看到譚香,就扭頭先跑了。
石頭說請譚香吃烤魚,倒不是瞎話。
七天之後,他走了老遠路回村。懷裡真揣了不少買來的佐料吃食。譚香高高興興地跟著他一起去吃烤魚。
那天晚上,譚老爹回家路上聽說有好幾家旅社被縣衙封了,還有幾個人吃了板子。邊掌柜家父子,便在其中,像是有人告發了他們。桃李村人都懷疑是曾和邊家有過節的譚老爹。
他走到湖邊,見譚香和石頭兩個孩子蹲在一堆火旁聊天。
譚香樂呵呵。石頭用樹枝挖洞,將他倆吃完的魚骨頭等雜物,全都埋到土裡。
他的眼睛清亮,那笑容正合他的年齡,不算老成,也不算天真。
譚香發現了老爹,拍手道:「爹爹!」
譚老爹笑了笑:「好孩子,先回家。爹給你弄好的洗澡水了。」
他拍了石頭背脊一巴掌,石頭晃動下才站穩。碎花衣服里,有錢幣的聲響。
譚老爹並未提起邊掌柜,拉著石頭的手,道:「你這孩子,倒是雙靈巧手,想過以後做什麼營生?」
石頭閉著嘴巴,淺淺微笑。譚香在屋內大約在玩水,水聲嘩嘩。
譚老爹剛開口,就見石頭偏頭張望。
籬笆的那邊,多出來四個人。為首人賠笑問道:「請問您是不是譚老爹?」
「是我。」譚老爹靠著籬笆,把石頭拉到身邊。
四個人齊刷刷跪下,為首的人磕頭道:「譚老爺,我們可找到您了。」
「在下除了女兒,別無親戚,你們怕是找錯了人吧。」
為首的嗓門不高,倒是個滴水不漏的。
「老爺容小的報清來歷,我等是杭州來的。錢塘幫首領山九山大爺,差小的們來接您回杭州去享福。您也不必推託,數日之前,您在桃李村邊家店顯露絕跡,消息即刻傳到幫中,山大爺斷定是您再現江湖,極想與您重敘當年舊情。」
石頭瞧了眼譚老爹。錢塘幫的勢力已遍布浙江,就是孩子們也知道山九大名。
譚老爹的賭博絕技,果然太顯眼,只不曉得他是如何跟杭州的大人物攀上交情的。
譚老爹朗笑數聲,巍然不動:「嗯……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山九那小皮猴子,如今也當上老大了。不過,我與他沒多大交情。當年並未共患難,如今也不會去享福。多謝他好意,恕我不領情。」
這時,太湖上有笑聲傳來。石頭和譚老爹發現,湖岸多了一條舟,舟上亮著盞燈。
船頭站著一個矮小的人。他披著一套式樣奇特的硬綢衣,活象套只龜殼,頭上還戴著頂綠色的軟帽子。他拿了只金喇叭,聲音傳來,清晰入耳。
「老譚,什麼猴子,老虎的,我不愛聽。大哥死了,你走了,我不得不混下去吧。」
譚老爹先是呆立,久久才笑:「好大的面子,我能得到山大王山九爺親自迎接。」
「呵呵,你一向有面子。不過,我之所以能做到最大,也是必然。」
「喔?」
那山九笑著跳上岸:「因為,我最不要臉。」
石頭眼波微動,帶著一點笑影。
山大爺的綠帽子底下,是一張微黃無須的圓臉。近看頗像只大枇杷。
因為身材矮小,山九雖一把年紀,仍行動迅捷,顯出老跳蚤樣的輕靈。
譚老爹低頭瞅他說:「這世道,不要臉才好,能活得開心長久。」
山九仰頭,綠帽子差點滑落。
他轉而看石頭,笑道:「小朋友好相貌,不錯不錯。是不是譚哥的乾兒子啊?」
石頭搖頭。他倒不怕生,面上笑影更濃。
山九對譚老爹說:「這孩子當你女婿倒不錯。如今好女婿難找,好兒子難求。凡是看到一個苗子,就該馬上拉到田裡來種。我在杭州新認了個兒子,跟我長得賽過親生父子。」
譚老爹不客氣道:「鬼才信世上還有跟你同一幅猴子相的孩子。」
山九道:「像不像,你去了杭州便知。譚哥,大哥死了那麼多年,大嫂還常念叨你。你到我錢塘幫去住上幾天,難道能少根汗毛?」
「我好些年不見大嫂了。你這猴子,不會還糾纏著大嫂吧?」
山九正色道:「你還不知道大嫂的脾氣,我敢糾纏她?不過幫里多虧大嫂還常操心著。」
譚老爹用沒有指頭那隻手掌撫撫山九,山九盯著他問:「譚哥,你去不去杭州?」
譚老爹瞥了眼石頭:「大哥十年忌日,我原就打算去。不過,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橋。」
山九哈哈幾聲。因為他的小鼻子小眼,哈哈打得倒像噴嚏。
他提議說:「有的話當著孩子不好講,你我到船上去說吧。」
譚老爹也不拒絕,大踏步跟著他去。
石頭目光流轉,駐在山九坐的那條船上。船篷鍍金,蕩漾在微波之上,好像是他夢中的第一條舟,讓他不禁神往。
「爹爹呢?」譚香打開了窗子。石頭指了指那條船。譚香好奇跟到他身邊。她的頭髮透出股皂莢味道,只穿件半臂衫子。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胖,才換上衣服就微濕了。
「爹爹去那船上做什麼?」譚香拖著木屐也要去,卻被石頭拉住了。
她聞到石頭口中一股魚香味,不禁開了笑臉。石頭也笑,眼角餘光瞟著船幫。
許久,譚老爹出了船艙。那船毫無留戀的划走了。
他對孩子們晃晃手,嶙峋面頰留著點感慨。
「石頭,天色不早,我送你回庵中去吧。」他不由分說地撥了撥石頭。孩子欣然從命。
不過十歲出頭,這孩子就好像能讀懂人心。他並不問老爹山九那茬子事,只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瓶子。瓶中的螢火如金色的花,照亮了黑夜裡的路。
此時若從高處俯瞰,斷橋村的百家燈火,也像是一群散落在人間湖邊的螢。眾人在苦欣中守著小小的光明,在溫煦的夜風裡,扇著點點的溫情。
到了斷橋,譚老爹踩著什麼,彎腰時被石頭扶住。
「老爹,謝謝你。我一個人能走。」石頭說。
老爹皺紋加深了,問:「你……你偷偷去縣衙上告發了邊掌柜,弄來的賞錢請我家阿香吃魚了吧?」
石頭只晃了晃手裡瓶子,蟲子抖亂如舞。他清澈的眸子,像倒影著明星。
譚老爹沒有再問。他不知孩子是如何能抓住把柄給縣衙的,也不知縣官如何就相信他。
也許是因為他那黑白分明的瞳子?
邊家並非好人,石頭臨走還被剋扣了一吊錢。邊家只沒想到那麼快便還給了他。
瓜田裡小蟾蜍跳過石頭腳背,淺綠色的柔蔓碰到他的腳根。
石頭點了點頭:「老爹,若他家因為禁令就收了賭局,今天我就會被縣官責打的。」
確實,譚老爹想:這孩子不過賭了一次。
他曾經賭過無數次……。他移開目光,問:「石頭,你知道我這隻手怎麼斷的指頭?」
石頭頓了頓,回答:「聽阿香說是老爹在戰場上殺敵,受了傷。」
譚老爹坐在橋墩,緩緩告訴石頭:「那是我扯謊。我從未上過戰場。我本來是個手藝人,多年前遇到兩個人。一個是段大,一個就是山九……。跟著他們,我學會了賭。我發覺賭博來錢要容易得多,就不再做木工了。日積月累,我的賭技神乎其神,江湖上給我一個『點金指』的稱號。我每天只想要賭,開始還會患得患失,可因為老贏,後來就根本不再去想賭局之外的事情了。我們混到杭州,段大哥開賭坊,山九拉客,我就充作客人在內常駐。那些年,我眼看著一個個高手瘋迷成魔,一個個財主傾家蕩產。可我沒心肝,連眼皮都不眨。我想,輸的人就是活該。我從不想到自己有天輸掉,也會和他們一樣慘。我年過四十,娶了一個江北逃難來的姑娘。她長得雖胖,可笑起來眼睛里能開花。這時候,我除了賭,還常會想想家裡的她。一年,我遇到了一個客人。他是個西域人,沒有名字。我輕而易舉贏了他。第二年,他又在同一天出現了。我還是贏了他。他一直輸,可每年來。直到阿香出生的那一天……」
譚老爹深深吸了口氣,面上紋路跟著身子顫動。石頭放下了螢火蟲瓶:「老爹……?」
譚老爹用手揉搓了下臉面:「我終於輸給了。他說自己為了報復,花了五年,因此讓我還給他五根手指。就在同一天,我們的賭場遭到了對手的襲擊。大哥命喪黃泉……譚香的娘……也因為驚悸死了……唉,這事我從未告訴過阿香,可我就想跟你說說。」
石頭聽得認真,眼中湧出淚花。譚老爹只覺心口一松。
石頭握住了老爹的那隻完整的大手,說:「老爹,我會保密的。我要好好想你跟我說的話。告訴了我,你就不必想過去了。我娘有太多的話,就是不肯告訴我……要是她肯說……也就不會那樣子苦……」
「石頭,你想找你爹嗎?」
石頭壓低聲說:「老爹,我倒是想,可哪裡能找到?他真來的一天,恐怕也太遲了。」
他站起來拍拍衣裳:「呀,我真要走了,娘還在庵里等我。」
他對譚老爹鞠了半躬,飛快跑了。譚老爹摸摸斷指的肉突,發現眼前的夜空凈了幾層。
深夜裡起了大風,譚香打著呼嚕。譚老爹想到和山九的對話,睡得不沉。
村落里起了一陣隱隱的喧嘩。好像滿村的人都在齊聲竊竊私語,偏無一人敢大聲的。
村頭那家的狗在咆哮風裡汪汪不停。
老爹起身,依稀聽見有兒童的喊聲。那聲音脆如琉璃,被風打碎了不成氣。
他坐了半晌,譚香猛爬起來,揉眼說:「爹,石頭喊我去吃魚呢。」
譚老爹當她做夢,才要回話。
籬笆外起了咚咚的拐杖聲,有蒼老的聲音叫:「譚老爹,譚丫頭?」
譚老爹箭似出門,認出是尼姑庵的老尼姑。小尼姑們提著燈籠在她背後,臉色發綠。
「師太,什麼事?」
「罪過,罪過!」老尼姑抖著下擺,敲擊拐杖。
小尼姑說:「石頭娘不見了,石頭說去找,也不見了。師傅不放心,來問問你家女孩見著他么?」
譚香鑽出窗子:「啊?石頭在哪兒?」
老尼道:「沒見到?罪過啊罪過。石頭娘一直有瘋病,石頭回來看護,就好些。今日午後,貧尼正在念經,就見她坐在庵門前,跟一個男人說話。你們也知道她從前幹什麼營生……我一氣之下,就罵了她幾聲,趕走那個男人。她面帶愁容,念叨著『我要去……我要去……』,貧尼也沒在意。晚上,她就不見了……」
譚老爹變了臉色道:「男人難道是她認得的?師太,不勞你們女人,我這就尋幾個鄉親去找。」
小尼姑說:「石頭娘非但跑了,連他家唯一值錢的小木箱都跟著她一塊不見了。那個男人我倒是見過。是個揚州來的算命先生,前些日子來過庵中的……」
譚老爹穿好鞋子,取了一個火把,吩咐譚香說:「乖乖,你在家,若石頭來了你留住他。」
譚香眼淚汪汪的應著。她因為沒有娘,知道一個孩子找不到娘,就會心慌。
她坐在屋裡胡思亂想,草屋周圍彷彿鬼怪疊出。
她然疑心起今晚見過那條金色的船來。石頭是坐上那條船了嗎?
她推開門,向湖邊跑去。月色之中,她找到一團金黃色光芒。
那是……她聽到自己腳下青草折斷沙沙響。果然是石頭的螢火蟲瓶。
「石頭?石頭?你在哪裡?」她惶惑至極,扯著喉嚨叫起來。
她再向前走,用螢火蟲瓶一照。看到了雙孩子的草鞋。
前面就是黑暗的湖。再也沒路了。她又叫:「石頭,石頭?」
楊柳微搖,讓她想到弔死鬼還魂。慘白月亮沉在湖中央,像是溺亡的浮屍。
石頭呢?石頭死了嗎?譚香尖叫著跑到水中:「石頭,石頭?」
她腳下一滑,被快圓石滑入水中,不小心喝了好幾口水。
她掙扎著咳嗽起來,哭喊道:「石頭,石頭?」
她向著月光的所在游去,不斷地喊著石頭。
她學游水的時候,阿爹說過,沒人能在水面下許久的。那麼……石頭死了?
她手中的螢火蟲瓶子脫開了,浮在水面上,不一會兒進了水,沉了下去。
譚香想去抓瓶子,可沒力氣。她覺得前所未有的恐怖,忘記了石頭,只想返回到岸上。
就在這時,水底下有人託了她一把。她驚呼一聲,石頭的臉浮出了水面。
他領著她拚命划水,逃脫水底的磁力。譚香兩腳重的下沉,可是終究被他帶回岸上。
她倒在石頭的大腿上咳嗽。石頭眼睛發直,愣愣看著水面。
「……石頭,你怎麼啦?你娘呢……?」
「我找不到她。我看到……箱子在水下面。」
譚香沒有聽懂。老爹的火把,尼姑的燈籠,離他們近了。
譚老爹奔過來,抱著石頭:「孩子!孩子?」
孩子的臉上,滿是迷惘。他幽幽重複那兩句話。他找不到他娘了……可箱子在水下。
老尼姑念叨:「罪過罪過。」
那女子為何在這樣的夜晚跳入水中?沒有人知道答案。
譚老爹希望石頭能哭,但他就是不哭,他只是從懷裡拿出一個盛水的瓶子,將濕了的螢火蟲倒在湖畔草上。譚香抱著石頭不停打戰。許久,他拍了拍她。
「石頭,我怕你死了。」譚香說。
「我不會死。我一直會活下去。」石頭用她才聽見的聲音說。
那些螢火蟲在草中重飛起來。就像孩童們的眼睛。
三天之後,人們在鄰村的湖灘邊發現一具女屍。天熱,屍體爛了,惡臭撲鼻。
尼姑領著石頭去認屍,那衣服就是石頭娘的。石頭磕頭,無聲嗚咽。
譚老爹幫著那孩子將女人埋在村后的林中,陪著他坐到傍晚。
「老爹,我想走。」石頭對他說。
譚老爹望著將采來的山花放在紋頭的譚香,說:「走吧,我們一起去杭州。有我一口飯,就有你們一口。以後……你叫我爹吧……」
他們三個人悄無聲息的離開了斷橋村。
譚老爹推著獨輪車,石頭背著雜物。譚香的手裡抱著一隻籃子。
出了村口,譚香對石頭說:「我可以唱歌嗎?」
石頭對著老爹笑了笑。老爹道:「唱吧,唱吧。」
譚香就唱了起來。
「油菜開花黃似金,
蘿蔔開花白如銀,
草紫開花滿天星,
芝麻開花九蓮燈……」
她一直唱到出湖州地界。
石頭忍不住回望。他那過去的日子,惟有螢火蟲相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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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差,旅行,感冒,家事,幾乎要一個月不能更新了。
希望這次是本書場連載期間最長一次的分別。
因我心臟並不強壯,感冒后很容易疲倦。所以每天都需要大量的睡眠。
4月下旬,我出差完畢,回到大陸。按照自己的計劃,去了長江中游那一線長途旅行。
長江三峽之壯美,讓我十分震撼。
有人說今日三峽已遠不如昔日。當年真不知勝景如何。
仁者樂山,智者樂水。三峽之山水氣勢,中國少有媲美。
我們去過的九寨溝,喀納斯,雲之南,固然是美,但缺乏長江所積澱那種奔流著的國魂。
站在陽台上聽船行之聲,錯覺擁天下入懷,
夜間遊船拋錨,遠望航標數點,宛如舊時漁火。
江風微腥,江濤拍岸,在房間內我們喝杯清茶聊天,
書桌上插放的紅色康乃馨入眼,一點一點,緩緩滲透到印象里,
晨起之時,江上薄霧,旋即隨著日出散去,
江鷗亮翅,隨著鳥飛,兩邊現出座座新興的城鎮。
大學時代,有位學弟是三峽人。這傢伙脾氣暴,直爽,有古代俠風。
我倒是蠻欣賞他那份真,至今對那一線的人們存有好感。
三峽工程之後,當地人面臨遷移和重建的任務,是不容易的。
三峽景色,各有千秋。最愛夔門。
過西陵峽的時候,露天甲板上風大無比,眾人都躲下去,只要我們和另外一對還堅持著。
我穿著風衣,那女孩身穿薄衫。雖然其男伴脫下西裝給她,最終還是先「撤退」啦。
陽台上看景,與站在甲板上看,到底不同。
我想一生能經過幾次西陵?縱然感冒,也值得。所以我不顧勸告,頂風到底。
人圖一時痛快,自然付出代價。代價還不小。
我到武當山,就感冒了。鼻子不通,咽喉腫痛,玩得辛苦。
不過,武當真是有座「仙氣」的山。植被豐富,花木蔥鬱。
紫霄宮外開著叢叢鳶尾,宮內洋槐古樹,幽靜莊嚴,
唯有某網路廣告在一個冷僻角落,滑稽的很。
逍遙谷雖然是人工景點,不過武當畢竟開發晚,裡面的猴子還不「商業化」,靦腆可愛。
哪裡像峨眉山的猴子,都是「老油子」啊。不是猴怕人,而是人怕猴。
前天是地震一周年紀念日,我看了數小時的電視節目。
去年地震后,我寫了很長一段作者有話說,
當時給我留言的讀者,大部分都不在新的書場內了。
去年年底,我家人也經歷了一次考驗。
之後,我對於生命有了更不少新感悟。
比起現實的生活,親人的安危,虛擬網路上的一些糾葛,不足為道。
如果說外面的世界是大海,網路只是內陸的一個湖。
即便熱門網路青春小說,在中國圖書大市場內,其實還是受眾狹窄的。
今年,對於地震一年記,不再做長篇大論。
讀者中的很多人,比我見識多,也比我遇到的事多,更可能在災區附近。
旅行時在某處看到一句話「弱者退,勇者進」。
深受鼓舞。大地震一年後,以此與大家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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