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叔叔
霧氣四溢,流散於青年男子周身。他白衫飄逸著清芬,宛若孤鴻飛雪。
他的容顏好像仙山芝蘭,有靜止於時光中的端麗,未遭遇過污穢,未失去過陽光。
他那雙眼睛,在遭遇石頭的瞬間,電光火石般直刺透孩子的心靈。
在他的眼睛里彷彿看到一個倒影。可那倒影並不像石頭,卻像是歲月長河裡他所熟悉的某人。
石頭好像遇到鬼魅,向後一退。
美男子鳳眼一挑,神態矜持而淡然,似曾相識。
石頭在背後握拳,重複道:「叔叔,我不是小小。」
男人對他視若無物,對霧喊:「小小,你還躲著爹爹?這裡有個孩子,你想讓他代替你?」
石頭恍然:這男人是小蚌殼爹爹。他應該也年過三十了?外表就像新製成的上等宣紙,毫無摺疊痕迹。他聲音也與其他男人不同,出奇平靜,就像是春夜裡綿綿雨絲。
人們常說龍生龍,鳳生鳳,螃蟹的兒子橫著走。蚌殼的爹爹道行深。小蚌殼的爹爹……該叫老蚌殼?不,老蚌殼裡面藏著夜明珠,才會光華如斯。
石頭決定把小蚌殼的爹,暗地稱為「珍珠叔叔」。
一會兒,小蚌殼騰出了霧,他驀然攥住石頭手,大口吸氣。
「珍珠叔叔」見到他兒子,倒沒有方才抱住石頭時的激動神態,只苦笑了笑:「小小,你還要躲著爹爹?那天為何要一個人偷跑出去?為何不讓我知道你在楊梅寨里?」
小蚌殼壓根不說話。「珍珠叔叔」把他抱起來,摸他身上麻袋,皺眉道:「瘦了。我就猜到你到這邊岸。好在我備好了一切。我們走吧。」
他取下天青色軟巾戴在小蚌殼頭上,那巾頭鑲嵌塊無暇美玉。
小蚌殼忽然捏捏他爹的腕子,回頭望著石頭。
小蚌殼還想著他。石頭放了一半心。他主動對蚌殼爹說:「叔叔,我陪著他一起逃出來的。」
珍珠叔叔輕展笑靨,對小蚌殼柔聲說:「爹爹怎會忘記了你小夥伴呢?瞧,燈還放在地上呢。」
他目光掃過石頭。石頭連忙提起燈,舉到齊眉。
他擔心這樣大霧如何能找到船,可珍珠叔叔輕輕咳嗽一聲,霧氣里就亮起了數百盞燈。
大霧裡只見燈,不見那些掌燈人。點白蠟燭的燈分列在旁,點紅蠟燭的燈組成蜿蜒鉤子狀。珍珠叔叔帶著孩子們回到船上一間大艙房。
船內陳設雅潔,並無金飾朱錦,寥寥幾件木器,但石頭覺得比他學寫字的老爺家更堂皇。
珍珠叔叔輕吐一個字「來」。帷屏后出現了四個小廝,全都佝僂成蝦米,聽候主人吩咐。
珍珠叔叔彎腰問:「小小,爹知道你嫌外頭臟,一定吃不好,也沒換衣服。你先吃?還是先更衣?」
小蚌殼指了指帷屏。珍珠叔叔溫言笑道:「好,全聽你的。爹爹在這裡做好吃的等你。」
小蚌殼點頭,瞧了石頭一眼,才跟著小廝們去了。
珍珠叔叔瞅石頭,臉上喜怒全然不見。他語氣倒是溫和:「小小跟你說了許多話?」
「是的。」
珍珠叔叔長指劃過桌上木紋,像是對自己低聲說:「這孩子……他見了外人倒肯開口。」
石頭注意小蚌殼跟他爹重逢,連一句話都沒說過。
珍珠叔叔這種風儀出眾的男人,一定很愛面子,此刻大概正竭力掩飾擺不平兒子的落寞吧。
石頭道:「我聽他提了好幾次爹爹,就是叔叔您呢。他說山賊們不配知道您的名諱,還說他生病的秘密只有你知道……」
珍珠叔叔眉宇緩緩舒展,他似笑了笑。他轉頭問:「你家在哪裡?父親是誰?」
石頭說自己的爹是個住在棲霞山木匠,對其他含糊其詞,好像他只是一個被拐兒童。
珍珠叔叔鳳目微闔,神態愈加和悅。
他提高了嗓音,悠悠說:「啊,你與我的小小是患難之交。我自然是要送你一程的。還有誰知道你和小小在一起?」
石頭搖頭。珍珠叔叔聽了微笑。
他們雖已離開了大霧,但石頭卻感到霧的幽靈跟在背後,潛入了這艘航船。
珍珠叔叔彈指,門口出現了一溜穿黑錦衣的僕人。他們每個手上都托著不同的物件。
石頭順勢看過去,有銅爐,有水晶盆,有酒,有蔥姜,還有條被線縛住的活魚。
小爐內升了火,珍珠叔叔親自將一個蒼穹藍的水晶盆放到爐火上,倒滿香油。
他輕聲說:「都出去吧。」
僕人們遵命,躬身後紛紛退去。這些人身高馬大,可走步如踩棉絮,毫無動靜。
空中剩下香油揮發的迷人味道,珍珠叔叔耐心地將蔥花等撒入油中。
石頭忍不住問:「叔叔,這是什麼菜?」
「煎鰣魚罷了。」
石頭知道鰣魚是名貴的魚,他是從未嘗過的。但這油,怎麼也不像能煎魚的樣子。
珍珠叔叔眼睛看火,彷彿知道他所想,說:「你沒聽過杜工部之詩『水精之盤行素鱗』嗎?古法煎鰣魚,只有這樣把魚浸沐在油中,任其漸漸熟,才沒有煙火氣,也不會變成金黃。我的小小最愛這樣吃鰣魚。每年夏天,這種魚都要快馬從江南運到我家,我回家給他做。」
石頭確實沒聽過,只好讚歎:「叔叔你有學問,所以小蚌殼那麼聰明。一路逃生,都是他的主意呢。」
珍珠叔叔將活魚放入油中。
魚遇滾燙之油,痙攣掙扎,但皮肉已蝕,頃刻就發出「嘶嘶」的細微聲音。石頭目不轉睛,居然想起了傳說里「炮絡」的酷刑。
珍珠叔叔舉杯,在魚身酌酒,又用銀勺點鹽,手下動作如詩優美。
石頭盯著尚在動的魚嘴,聽到了自己呼吸聲。珍珠叔叔真正展開了笑容:「妙。」
他問石頭:「是不是很香?」
「是。」
珍珠叔叔目光深邃:「是,可我兒子的魚旁人不能吃。」
石頭本來就沒想吃。聽他囑咐「帶這孩子去隔壁,給他吃頓好飯」,也不失望。
僕役們不多嘴,給石頭送上了胗鵝掌,腌螃蟹,火熏肉等等。石頭吃了個飽。有幾味昂貴菜肴,雖不合他口味,但石頭難得吃到,他想讓自己多賺點,就使勁往肚裡塞了些。
他吃完,就念著阿香老爹,盼望船早日回程。
隔壁聲音傳來,珍珠叔叔不斷在笑語,而小蚌殼依舊沒聲音。
石頭自幼沒爹。見了小蚌殼的爹爹那麼體面,又待兒子親,不由悵然,生出幾分妒羨。
過了一會兒,他好像聽到珍珠叔叔走出了艙房,關上門。
有人跟著他走到了靠後的艙房前,低聲稟報。
珍珠叔叔說:「區區毛賊而已,只因牽涉京里幾位公公……。收場要穩妥。」
那人稱是:「您還是要去揚州?公子……」
「我必須去。那邊的事……他不知道為好。明日叫他師傅來白雲鎮渡口接他,我才放心。下次孩子要是再出差錯……」
那人惶恐說:「小的們再不敢閃失。」
珍珠叔叔往回走。石頭坐下,抓著艙房內的小物品當球拋著玩。他肯定叔叔看到了他。
不知為何,他覺得胸口悶,想要出去溜達溜達。走到門口,被一個僕役擋住。
石頭笑著吐舌頭,僕役挺著張殭屍臉道:「小公子傳你過去。」
石頭走到方才那間艙房,魚的香味完全消散了,屋子內充滿了淡雅的花香。
小蚌殼的爹爹正用一根玉釵撥火,調暗室內光。
「小小,爹爹還要去拿幾封文書來寫。你先睡吧。你跟這個小友告別後,爹爹就讓人送他回家。他跟我們不同路,他家人定急壞了。」
小蚌殼躺在床上,「嗯」一聲。珍珠叔叔臉龐,在暗淡燭下更顯平滑。
他剛離開,小蚌殼就朝石頭招手。石頭想到馬上和小蚌殼分開,一陣失落,並不興奮。
小蚌殼抿嘴,只說:「你快穿上衣服吧,我給你拿了幾件。」
石頭道:「太謝謝你了。」他不推辭,抱起衣服。小蚌殼眸子閃爍:「等等……」
他環顧左右,從枕頭下淘出件珍珠色的小背心,壓低聲說:「這件衣服,是爹爹給我做的,我留著沒用,給你吧。你不穿上,我不會讓你走的。」
石頭恭敬不如從命,將小背心套上。這背心不知何物所制,貼著皮膚,柔軟涼爽。
石頭拉住小蚌殼的手:「謝謝,小蚌殼。我永遠記住你。你病一定能好。」
小蚌殼凝視他說:「我想我們以後還能再見……」
石頭想:那好像不大可能。
他走了幾步,回頭說:「小蚌殼,你的病大概是心病。你爹對你……其實挺好……你跟他說話,心病許是能解呢?」
小蚌殼不言語,眉毛微聳,淚光瑩瑩。
石頭跨出房門。有人早等著他,將他推上木板浮橋,送到另一艘大船上。
石頭的衣裳被江風吹起,霧已稀薄。他抬頭,珍珠叔叔正面無表情,居高臨下看他走。
石頭勉強笑了笑。他不討厭小蚌殼,但談不上喜歡珍珠叔叔。
他上了船。那條船上只有幾個官府打扮的人,跟小蚌殼家僕役們裝束截然不同。
沒人理睬石頭,好像都在忙碌著。石頭想:珍珠叔叔還是強不過官府,到底用了官府的人馬。
石頭尋思那些孩子們,還有幾個嘍羅去哪裡了?本來三條船,一條珍珠叔叔坐到揚州去,一條他乘著,還有一條該載孩子們。小孩子遇到事,嘰嘰喳喳沒完,哪能像這兩船上安寧?
忽然,一聲殺豬似慘叫從艙底傳來。他箭步邁上船舷……猜想是不是楊梅寨嘍羅?
這時,他耳邊多出來一個中年人帶笑問話:「孩子,有沒有吃飽?」
他驚異。那是方才和珍珠叔叔對話的僕役。他如何在官差船上?呀,還蒙著面!
可他來不及反映,就有一把利刃穿到他的后心。他被那人一推,落到水中。
石頭慌忙撒開手腳,江流好像包圍了他,吸引他到更深的地下。
他們要殺他!他不會死的,為什麼他要死?他要一直活下去。
他這麼想,勇氣橫生,一鼓作氣在水底踏水。他的背上還插著刀,可他居然不疼。
他浮到接近水面的地方,剛想伸出頭,卻想到蒙面中年人可能還等著他。
方才……也許是小蚌殼的背心救了他。可他現在探出頭,必死無疑。
他運氣丹田,就像從前練習時一樣,盡量擯棄雜念,只想在水中憋最長一口氣。
他若是死……娘的小墳墓就不能改葬,將來屍骨無存。
他若是死……阿香就是個小寡婦。寡婦門前是非多……況且她胖,嬌慣,不纏足……
水面撲通撲通,好像重物下墜又浮沉。
黎明之前的黑夜,霧氣中都是血色。石頭終於到遠處,浮出水面再介面氣。
有人吆喝:「收拾乾淨,不許留下蛛絲馬跡。把官府旗子都留下,再丟幾面到江里。」
他們是滅口。石頭想到:自己也是知道小蚌殼在賊船上的人。
珍珠叔叔出手了,卻不願得罪愛吃孩子腦子的太監們……那麼為何此事非要帶上官府?
他怎麼那麼大的擔子?他不是普通的商人,不像白道,不像黑道……
天亮了,船走了。石頭才敢浮到水面。
霧散去,晨曦朗照。他忍不住噁心,四周江面上,正飄著一具具浮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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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大家常來這裡看看,陪我說故事,謝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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