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化貓·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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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魔劍的躁動來得突然,去得也十分的蹊蹺,就只那麼一瞬就沒了,一直到賣葯郎離開那宴會,它都再無半點聲息。
「是心魔。」
賣葯郎聽見自家大妖的聲音,抬頭便看到背對著自己坐在廊下的少年,正仰著頭,也不知是在端詳那棵不知名的開滿花的樹,或者是更遙遠的綴著星星的夜空。
「..心魔?」賣葯郎首次聽到這個詞,有些不明的在口中過了一遍,思索一番之後,緩步走到廊下與對方並肩坐好,這才又開口問道,「..是什麼?」
「姆...你們修行體系不同,」葉白偏過頭對上那雙灰藍的眼睛,想了想,「你也可以理解成是來自郁家鄉那邊的特產物怪。」
「物怪的形真理三要素對應在心魔上,『形』是修行者因緣之下產生的執念,修行之中不分善惡,任何一種情緒都可能成為心魔。『真』為執念產生的原因真相,可能是師兄弟的優秀而產生嫉妒,可能是仇人之間的仇恨,也可能男女歡愛之間的愛欲,諸如此類。至於『理』...大約是對應了當事人的真實想法,是想要殺了師兄師弟來消除心魔,或者是更加努力向上,是手刃仇人或者以德報怨。」
「心魔想起來便出現,沒有想起來便壓下,一念生,一念死,產生可能只是一個轉牛角尖的功夫就能壯大,使人道心出現裂紋,也可能置之死地而後生,道心搖搖欲墜之時豁然開朗,重塑道心也是經常的事。」
賣葯郎的膚色在月光之下顯得更加的白,眼尾染著朱紅的色彩,夜色里顯出了幾分詭譎來,他凝視著少年侃侃而談著自己所不清楚的事情,有大膽的流螢飛到他面前,一閃一閃的流光蹁躚,稍稍映亮了周圍少許,最後他聽見少年語氣平平的結尾。
「但少有能簡單勘破自身的執念,死在心魔上的修行者很多,挾帶執念赴死的人,...不計其數。」
葉白也沒想到對方的那把退魔劍會對修行者的心魔有所反應,畢竟在修行界中,能被動的稍稍抵抗心魔的那就是難得的大寶物了,更別說退魔劍這種乾脆能跟心魔杠上的,能斬殺心魔,那是聽都沒有聽說過的。
「...你考慮去那邊嗎?會很受歡迎的,」葉白想著退魔劍的特殊處,但是又想想修行之人能產生心魔的,那一般都是不便說出來的,想來要對方老老實實的將前因後果全盤托出,估計也是懸,於是他又補充了兩個字,「..可能。」
被後面那個不確定的詞給逗了一下,賣葯郎翹了翹嘴角,又稍微仔細的琢磨起了對方解釋的『心魔』二字,他其實不是很清楚,但他聽懂了『特產物怪』這幾個字,所以想著那大約也是……物怪的一種?「龍君的意思是..郁小姐身上有心魔?」
葉白點點頭,然後扭頭看向另一個方向。
他雖說沒有特去關注,但畢竟大殿之中就這麼點大小,基本都處於他的感知下,狐妖某個瞬間的陰鬱和黑化他自然都能感受到。
賣葯郎不明所以,他也循著對方的視線看去,但只見一切正常,並未有什麼異樣,包括手中的退魔劍與少年肩上的天平都十分平靜,但就在這樣的平靜里,他卻猛的聽到了一聲嬌軟的輕笑。
「心魔...」從無人的角落中款款走出的狐妖咀嚼著這詞,忽地一笑,細柳長眉微微一挑,眼含春色,聲音更是溫軟嬌柔,萬分的纏綿悱惻,「大人對妾身家鄉的修行體系,很是熟悉呀。」
明明就是沒人的地方,但賣葯郎卻又是眼睜睜的看著那隻狐妖月下美人一般的從那角落裡走出來,然後若無其事的也隨著他們往廊下一坐,跟著又覺得不夠舒適,憑空生了一個軟墊與一個高度正為合適的香木几案出來,几案上瓊漿玉液,玲瓏玉杯,甚至還一盤晶瑩剔透的小果子。
狐妖往前探了探身子,姿態慵懶的靠在案上,一隻雪藕一般的手臂在撐在滿頭烏髮里,另一隻卻是將斟滿酒液的杯子往前推了推,對著俊美妖冶的青年微微一笑,「這杯算是妾身向郎君賠罪。」
「賠罪?郁小姐...」色澤金黃的酒液盛在白玉杯中,就彷彿是流動的金子一般閃耀,一看便是珍貴之物,但他沒有動手去拿,反而是抬起頭看向絕色女郎——賣葯郎倒是明白『賠罪』兩字是什麼意思,但思索一番之後,也沒從這短短相處的幾天里想到對方有做了什麼需要賠罪的事情來,「...未曾做過需要賠罪之事。」
狐女郁笑容柔媚如絲,影子被月光投照帶廊上,纖細腰線透出旖旎與香艷,一雙媚眼情意綿綿慵懶半眯,端起的杯子遮住彎彎的唇角,「當下自是沒有,郎君無需憂心白受了這杯酒,妾身以後也是必定要做點對不起郎君的事兒的。」
從未聽過這麼正大光明的無恥之言,賣葯郎有些糾結的盯著案上的佳釀,也不知是否是夜色過於旖旎,又或者是這隻妖狐自帶的香艷,他微妙的覺得對方的意思是打算去爬別人床的意思,簡單點來說,....
....這意思是以後必定要綠我的意思?
杯中已空的狐妖郁將杯子一傾示意,挑唇輕笑,「喝呀。」
「無妨,」葉白看了看那金黃的酒液,以為對方是在糾結這從妖怪手中遞過來的東西可靠不可靠,「這於你有益。」
賣葯郎又看了那酒杯兩眼,默默的從那莫須有的糾結中擺脫出來,端起杯子也是一飲而盡。
眼看著青年喝下了那酒液,狐女郁倒也沒有再斟酒,畢竟哪怕是要調理對方的身子,也是過猶不及,這酒液對她來說可以日常小酌,對賣葯郎來說,卻是不能貪多,她視線轉向一邊的少年,「大人可是有話想問妾身?」
「嗯。」葉白點點頭,他也不問對方怎麼猜出來的,「你的師承於誰?」
「...大人莫不是在說笑?」怎麼也沒想到對方是要問這個,狐妖愣了一下,隨後更是笑得花枝亂顫,「妖修可不比人修,哪個不是自己摸索出來的呢?要說傳承,也只有大人你們這樣的,或大族直系精英才有傳承記憶,妾身一介普通小妖,哪裡來的師承呢。」
狐女郁笑得過火了,那雙瑩潤的眼睛里浮上了一層水光,眼角眉梢蔓延著無邊撩人春色,便是賣葯郎也不得不稍微撇開視線避其鋒芒,而狐女卻不收斂,反而就著這樣的姿態,笑盈盈的看著面前彷彿有些困惑的少年,等著對方給她一個回答。
葉白也未開口解釋,反而是翻手施了幾個法,那些無一不是狐妖這幾天用過的法術,他施完法術,便又去看狐女,見對方仍是未明了過來,他便又重新施法,如此反覆數次之後,一直嬌笑的女郎終於收斂起笑意,皺起眉頭。
在賣葯郎眼中,面前的兩隻妖怪就彷彿是打啞謎一般,在葉白施法之後,狐女郁也跟著施了一遍一模一樣的法術,眉頭更是擰的緊緊的,隱約是有些藏得不太好的錯愕。
在一陣詭異的沉默之後,仍是狐妖先開得口,「妾身確實並無師承。此身修為,乃是...」
狐妖說到一般愣住了,她停頓了一下,卻沒有說下去。
這回的沉默持續了很久。
「妾身一身修為乃是...兄長提點。」
狐女郁的聲音輕得彷彿要消散在空氣中,她偏著腦袋看著對面的大妖,掩去嬌媚的神情居然有幾分天真,「妾身幼時與兄長居住青丘,並非直系,修行一路全蒙兄長憐惜提點,妾身愚笨,只能照著學,於是便將兄長的一些小動作也學了十成十。」
每個人施法的時候都會有些各自的習慣和特點,比如劍修握劍時的姿勢,擦劍時的動作流程,劈砍的角度,起手式,閃避的動作等等細微的細節這些都會不一樣。
這就像銀魂的世界里,松陽可以一眼看出來銀時與他師從相同,那是因為他們的很多小習慣都一樣。
而葉白就在狐妖的動作細節中感到了一種熟悉感,他先想到的是,與大師兄玲瓏相似,與自己相似,但隨後又很快意識到,...
不管是大師兄玲瓏,還是他自己本身,他們倆的師承,事實上都是來自同一個人的。
「原來是熟人...」狐女郁已經又回到那副巧笑嫣然的模樣,她媚眼一拋,語氣中不無遺憾的有看了一眼一直坐在一邊的青年,低低的嘆了口氣,「那就不好再拿郎君的心臟當藥引了。」
忽然被提及的賣葯郎瞳孔微縮,抬起頭看著面前仍是那副情意綿綿模樣的狐妖,狐妖見他的視線,沖他嬌媚的一笑,然後又繼續說。
「妾身要找個合適的心臟給兄長,也是不容易呢。」
賣葯郎...賣葯郎也不知道這會該說什麼,害怕沒有,生氣也沒有,他只是思索著,難道難道對方從一開始和自己在談就是吃了自己而不是想歪了之後的『吃了』自己?
嬌媚的女郎就像是真的會讀心一般,毫無障礙的從青年與往時無異的臉上讀出了這麼一句話,她不僅不辯解,還妖妖嬌嬌的又拋一個媚眼,聲音又軟又媚,「郎君相貌俊俏,妾身也是國色天香,臨行前歡好一番,兩方不虧。」
賣葯郎...賣葯郎冷漠臉,他有點想切另一個人出來了,但是又想知道這心魔是什麼。
逗弄夠了小白臉兒,狐女繼續看向那條小龍,她也不問對方和自家兄長什麼關係,「大人白龍魚服,可不該是為管妾身這等小事而來的罷?」
她明明依然是嬌笑著,可卻讓人莫名的讀出了幾分嘲諷的味道。
葉白輕『唔』了聲,沒有為對方的冒犯而生氣,他的重點放在了對方的『兄長』上,聽著狐妖說什麼藥引,「他出什麼事了?」
「…是大人你也兜不住的事兒。」狐女盯著小龍那張臉,她也不確定對方是真的不知道,還是故作疑問,不過事到如今這二者對她來說沒什麼所謂了,她緩緩的露出一個笑容,「他把天道玩暈乎了。」
狐女郁是不知道自家兄長究竟什麼時候去結識還教導了這麼一條小龍,不過她和兄長一向不怎麼熱切,自從她離開青丘之後,更是直接斷了聯繫。
人人都說狐妖多智,但在狐女心中,就是把整個青丘的狐狸腦子疊起來,估計都不夠自家討厭的兄長腦子一小半的聰明。
狐妖想過,假如若是自己當時有對方一小點的聰明,或者自己當時不那麼自以為是,那麼這隻世上最聰明的能把天道都玩暈乎的狐狸大概也就不會變成死狐狸了。
說來也是可笑,她與胞兄從幼時一起生活了上千年,關係卻始終只是淡淡,甚至她還頗為討厭這隻什麼都知道,又比自己聰明的狐狸,可以說相看兩厭,也可以說是她單方面各種討厭。
明明是在對方的提點下,才能硬生生的在不惹因果的情況下長全了九根尾巴,眼看就是要渡劫飛升成仙之際,她卻一股腦的向著別人的陷阱去。
而那隻狐狸,明知道那是陷阱,可他卻也只是不咸不淡的就像平日里提點修行一般的,只隨口說了句嫌棄她蠢的話。
她的確向來是不聰明,不然怎麼會相信那神佛說的,什麼不渡劫便可以位列仙班之類的鬼話。
天道沉寂,導致帝王朝代無法順利更迭,但這和殷帝辛本人,和她這隻狐狸又有什麼關係?
殷帝辛才兼文武,他也許不是一個愛民如子的好皇帝,但卻也絕不像姬發口中那樣自絕於天,酒池肉林等等更是以訛傳訛。當時記著帝辛的罪狀一開始是有幾條,狐女還記得,但等到過了百年再看,卻發現那罪狀無端的又多了幾條,又過百年,再增,到如今再去看,帝辛的罪狀已經可以說是惡貫滿盈了。
這些都不過是後世的人將自己所有能見到的,能想象到的罪惡,都擅自添加在那場戰爭中的失敗者帝辛身上。
不過這些都不是重點,重點在於,為何成功更迭朝代之後,又要拿自己去祭天?
說得倒是好聽,推動天道醒來,造福百姓,會有功德無數。
當時在陣法之中的狐女不屑輕笑,不過是帝辛氣運已散,無法再庇佑她,她自身能力不夠,只能任人魚肉罷了。
她當時覺得,能認識到這些人真面目的自己已經足夠聰明了,但隨後的劇情卻又扇了她一臉,讓她猛然發現自己其實依然是那隻美貌蠢狐狸。
那些人要設計的,從來都不是她。
在陣中看到那隻懶得不行的討厭狐狸出現時,狐妖她首先想的是,媽的,蠢樣又被這隻死狐狸看到了。
可事情的發展卻出乎了她的意料,那隻從小就討人厭的狐狸代替了她祭天。
或者說,他們的目標從一開始就是她的兄長。
被替換下來時,狐妖她沒有什麼特別的動靜,甚至沒有半點感動,就嬌嬌繞繞的獨自站了個位置,甚至頗有幾分興高采烈的,想著今後就沒人再拘著自己壓自己一頭了。
她的表現無疑被在場的所有修行者看在眼中,對她更是頗為不齒,不過因為這事情的走向順著他們的意,所以他們也不多話。
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
狐妖就蹲在陣法外,開開心心的看著陣法中的狐狸慢慢的合上眼睛,然後……
她就出手了。
硬是舍了八條的尾巴,以命換命的破壞了陣法,將他的肉身奪了回來,然後在之後數百年的時間就是被氣急敗壞的修行者追得像狗一樣。
當時的修行者們沒想到她會出手,事實上,她自己也沒想到,哪怕被追了幾百年,她也沒想出來自己當年為什麼要自討苦吃。
也許是因為年幼時那點情分?
也許是因為成長時那點指導?
也許是因為她欣然投網時他隨口的一句阻攔?
也許是因為他千里迢迢,來代替她赴那場殺機四起的局?
狐妖沒有想明白,她只顧著逃。
雖然只剩下一條尾巴,但她總算開始聰明起來了,何況她好歹也曾經是差一點渡劫的大妖了,再加上他們兄妹二人的法寶……好吧,大部分是她兄長的法寶,倒也是一路坎坎坷坷的活到了修行者們自顧不暇的現在了,然後偷偷摸摸的改名換姓的跑到了大洋對面。
當年祭天的陣法被她破壞,陣法反噬天道,結果把原本就沉寂給天道添亂,天地之間五行失調,整個世界便不好起來了。
她的家鄉倒是還好,修行者眾多,也能即使的處理好,而現在逃過來的這裡……咳,就沒有那麼好運了,魍魎魑魅橫行,整個地界都陷入了混亂之中。
不過狐妖也不在意,她比較在意的是,從青行燈那裡聽到的那個故事,換了心就醒過來的人。
這些年狐妖也沒少折騰,奇珍異寶試了個遍,但自家兄長卻是懶得搭理一般,半點反應也沒有,更別說要醒過來了,於是在聽到青行燈的故事時,狐妖便腦子一轉,思索了起來。
還別說,她覺得這個可能性還是可以試試的,萬一兄長厭惡過頭了,醒來揍她呢?
雖然說下好了決定,但是畢竟她是看臉一族的,長得太丑的,她也委實是下不了手,想象不出來那顆心與自家兄長互換,……怎麼也得要找一個和兄長長得美色相當的呀!
然而美色相當的小白臉兒看來是不能下手了……
「果然妾身還是去找酒吞大人商量一下吧?」
狐女趴在几案上,一雙媚眼依依不捨的又看了眼賣葯郎,「郎君不若再考慮一二?兄長長相只略遜色妾身幾分而已。」
……不了這些,但是我覺得這個跟臉沒關係。
賣葯郎保持微笑。
在妖怪的世界只是浪個開頭,賣葯郎他現在對待人類的心已經開始區向平和了。
畢竟人類的世界的確是存在惡,可……妖怪的世界又不是就是全是善的,大家不過半斤八兩而已。
看來小龍說的沒錯,世界存在極善,也存在極惡,但大部分的人,甚至妖,都是生活在黑暗與光明之間,一念於這方是善,可能一念於另一方就是惡了。
這可能真的不是什麼太重要的問題,平常心對待就可以了?
「當年天道沉寂的事情,你知道多少?」葉白總覺得這件事情很眼熟。
「方才所言便是妾身知道的全部了。」狐妖站起來懶洋洋的伸了個懶腰打算離開,知道這小龍大約是自家兄長的故交,她倒也給面子的又想了想,「唔,隱約兄長說過下棋什麼的?」
「與天道下棋什麼的,妾身可不懂,也無所謂吧,妾身只負責吧兄長弄醒,下棋不下棋的,兄長自己去折騰吧。」
「不然妾身又要救兄長,又要下棋,可不是太累了。」
注視著那身姿柔軟的女子有莫名的消失在幾步遠的地方,賣葯郎看向身旁的大妖,「……心魔?」
「姆…大約是想救活已經死去的兄長。」
「她並不需要你斬心魔,」葉白搖搖頭,「她不願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