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鼠良遇25
易笙不明白。
他在很久以前就不明白,所以才怨過、恨過。怨自己出身在這樣一個龐大的家族裡,怨這家族的前人都太優秀,優秀到豐碑蓋得比天還高,讓他們這些後生晚輩望其項背都難以超越,卻不得不肩負起中興的責任,埋頭聖賢書,博取功名簿,再沒有第二條路可選。
可今天父親卻說,他們並不用個個都入仕。
不用嗎?
怎麼會不用呢?
「你受苦了……」易父咽下最後一口湯藥,手慢慢伸過去,握住了易笙的一隻手:「為父有時就在想……你怎麼一封信都……都不寫回來呢……你在哪裡啊……過得好不好呀……」
易笙不知何時淚如雨下,用另一隻手去捂自己的眼睛,可衣袖很快就濕了,他都來不及擦。
「我只要你平安啊……我的兒……咳咳咳咳!」易父閉眼猛咳了好幾聲,申氏忙上前替他拍胸撫背,扭頭朝易笙道:「快去端杯熱茶來!」
易笙趕緊起身,卻被易父用力攥住了手。易父已病入膏肓,那隻露出來的手掌與手腕上青皮包裹,經脈暴突,乾枯得如同一截朽木。他自知時辰已不多了,可還有話沒交代完,喘著粗氣沉聲道:「不、不去管那些……笙兒,你此趟回家……可、可還要走?」
易笙胡亂又慌亂地用力搖著頭,嘴裡念著:「不走,孩兒不走了。」
「好……好。」易父點點頭,欣慰地笑了一下,轉眼去看榻前的申氏,叮囑道:「老大,老二……讓他們不必丁憂太久……朝廷正是用、用人之際,不要……不要耽誤。笙兒……他……留下陪你啦……儘儘孝。當個你膝……膝前的好、好……好兒子。」
申氏聲淚俱下,不住點頭應承,泣道:「都這會兒了,你還替我操心這些做什麼,孩子們都懂事的。來,喝口水,歇一歇。」
枯熬的油燈終有熄滅的一刻,易父躺在榻上,望著頭頂的床帳,忽然嘴角一咧,露出個狀似滿足的笑。原本細微不可聞,卻笑著笑著笑出了聲,弄得申氏和易笙俱是一怔,忙湊過去看。
易父雙眼渾濁,可那眼裡似有亮閃閃的東西在發光。申氏扶住他肩膀想喚兩聲,就聽易父突然長喝一聲「我要走嘍——」接著,那隻一直緊緊攥著易笙的手倏地一松,五指慢慢張開,在易笙下意識要去接住它的瞬間跌落而下,垂在了床沿邊。
人走了。
燈滅了。
蜀孑還沒把飯吃完就疼得摔開碗,小二跑過來一看,見這客官齜牙咧嘴捂著後背直抽氣,不禁問:「客官您咋啦?」
蜀孑揮揮手,示意他別管。掏錢結賬,撐著疼得受不住的身子踉蹌著出了酒肆。早上出門的時候傷勢明明緩解了,他還嘀咕是不是天君良心發現,整他的速度放慢了。結果現在一看,哪裡是放慢了,分明恨不得他立刻暴斃啊!
疼不過,忍不住,只好想法子壓一壓,哪怕是飲鴆止渴也行。
蜀孑一路找醫館,在主街東側的一條巷子口看見了一家藥鋪,忙不迭地往裡沖,抓住人就問有沒有止疼的傷葯。櫃檯后的葯童見這人如此急躁不能等,放下手中的活,扶著蜀孑進了后屋。
大夫一通望聞問切,仔仔細細查看了傷勢,能瞧出是鞭傷,依樣開方抓了葯,還沒叮囑幾句蜀孑就火急火燎地跑了,趕著回小院熬藥去。
然而剛踩出藥鋪大門,他迎面撞上了一個人。
「阿彌陀佛,施主可有事?」一個年輕的僧人杵在蜀孑面前。
蜀孑眨巴著眼睛睜了睜,真是冤家路窄仇人有緣,這不是那個在古事節上拐走易笙大半天的臭和尚?!
蜀孑從沒有一刻感嘆過自己的記性竟如此出類拔萃,二話不說,甚至連背上的疼痛都忘了,撲過去一把揪住和尚的衣領,咬牙道:「好你個禿驢,陰魂不散地敢跟到這兒來!」
他以為和尚是追著易笙而來。
雖然這想法一點根據也沒有。
引禪躬身合掌,口念佛語,試圖退開一步,力氣卻顯劣勢。蜀孑以為他要逃遁,更加來火,又喝了一聲:「還想跑?找打!」
引禪是僧人,斷沒有跟他起爭執的道理。見躲不得,只好放緩了聲音問道:「施主可是認錯了人?」
我認錯你爹的西瓜大腦袋!
兩旁圍攏過來的看客漸漸增多,蜀孑不想把事情搞太大,拖住引禪往巷子尾去。待到兩旁無人,方嫌棄般地將手一甩,叱道:「我問你,大半個月前在安懷郡,古事節上你與一男子——他叫易笙,你別裝作不認識,我都看見了。你與他什麼關係?」
引禪不知這人與易笙認識,更料不到對方為何對自己這種態度,但既然提到易笙,他還真有話要說,便問:「易施主此刻在易府嗎?」
「問你話呢,答非什麼所問!」蜀孑死死盯著假想情敵那顆鋥光瓦亮的腦袋瓜,喝道:「那日你鬼鬼祟祟將阿笙拐走,說,你們倆到底什麼關係?!」
這一樁真是冤枉了引禪。
且不說人家是個出家人,就算只是紅塵里一個普通的男子,也不見得都要像他一樣喜歡同袍吧?引禪沒經歷過那些,不懂這方面的情緒轉折,但他確實有事要找易笙,便道:「小僧與易施主乃舊識,這位施主還請克制。小僧有要緊事要見易施主,若無它事,小僧告辭。」
一時被嫉妒的火苗燒昏了頭,蜀孑稍加冷靜,怎麼看怎麼覺得這禿驢哪有自己雄姿偉岸英氣逼人俊美絕倫,易笙又不瞎,豈會放著天鵝肉不吃去啃這隻禿毛鴨?當下一哂,歪歪扭扭地靠到一棵老樹上,挑著一邊眉毛問:「你找我家阿笙什麼事,與我說就是了,我替你轉告。」
引禪脾氣好,並沒將這番摩擦放心上。他念了一句佛偈,從背著的布袋裡取出一隻巴掌大的木製方盒,鄭重遞給蜀孑。
別誤會,只是遞給他看一眼。
又收回到自己手裡,道:「這是師父給易施主準備的藥劑,且需儘快送達,還請施主勿要擋路。」
「藥劑?」蜀孑狐疑地看著他:「阿笙要吃什麼葯?他又沒病。」
引禪目含奇怪地端詳了蜀孑片刻,道:「施主既與易施主相識,言中之意交情頗深,怎的不知他身上病疾?」
蜀孑被他盯得有點發毛:「少胡說八道,阿笙能有什麼病疾,我二人那麼熟我會不知?」
引禪受老禪師所託下山尋人遞葯,耽誤不得,也不願與他多糾扯,這便繞道要走。蜀孑隱隱覺出些不對勁,上前一攔:「你把話說清楚再走!」
引禪一聲「阿彌陀佛」,被擋得急了,斂聲道:「施主這是做什麼,你怎的連救命的路都擋?易施主先天有疾,多年來全靠師父贈葯續命。小僧身上有家師囑託,一刻耽誤不得,還請速速讓開。」
安靜肅穆的易府內院,舉目可見的白綢黑帶掛滿了各處廊檐院落。得了消息前來奔喪的賓客已陸續趕至,家中大大小小都要操持,年邁的申氏坐在內院廊下垂淚,這一刻她什麼都不想管了,何不讓老天也收了她這命去,也好過一個人面對這孤涼的人世。
易家大少與二少風塵僕僕,終於在午間時分趕到了家。一下馬車,滿目白幡,府內女眷們的哭啼聲此起彼伏地傳來,方知緊趕慢趕還是晚了一步。
大少爺易槃來不及拾掇拾掇衣擺,一個健步衝進大門。靈堂前的一口漆棺將他生生震住,當即熱淚橫涌,噗通一聲跪下:「兒不孝,未能替父親養老送終,父親——!兒不孝啊!」
二少爺易舟也跟著奔了進來,卻一眼瞧見了那個一身麻衣孝服、跪在火盆前燒紙錢的人。易舟二話不說,衝過去揪起易笙,在眾人毫無防備的目光中一掌搧下,給了他狠狠一個耳光!
四周親朋賓客們都驚呆了。
只聽易舟帶著強忍的哭腔喝道:「你還有臉回來!」
易笙像一隻喪失了知覺的提線木偶,輕飄飄地被易舟提在手裡。他目光獃滯,挨了這一巴掌也沒有什麼反應,只是緊緊攥著手裡的紙錢,怕它們掉到地上。
易槃過來阻攔,拉開了兄弟二人,朝易舟低喝道:「這是做什麼,你們還站在父親靈堂前呢!」
易舟拂袖,斂眉瞪眼,叱道:「就因為是在父親靈堂前,大哥,這人有何顏面站在這裡?我都怕父親生前根本不願見他!是他——」
「都給我住口!」申氏被丫鬟們攙扶著從內堂出來,她方才傷心過度幾欲暈厥,大夫剛剛施了針,這會兒人好些了,外頭這一大攤子還得料理,少不得出來主持。
「母親!」易舟奔過去攙扶住申氏,剛要說話,申氏擺手打斷了他:「好歹也是書香門第,易家沒有這麼做事的。你退開,先去給你父親磕個頭。」
老夫人發話豈敢不從,易舟沒再多言,也沒多看易笙一眼,轉身去靈前磕頭燒紙去了。
老鄭帶著小廝們迎來送往前來弔唁的眾賓朋,申氏走過去牽住易笙,將他帶出了正堂。
二人來到外面廊檐下,申氏抬手,輕輕摸了摸易笙臉頰上杠起的巴掌印,心疼道:「舟兒莽撞,你怎麼不躲任他打?」
易笙似是終於回魂,垂著眼睛,輕聲道:「二哥有氣,打我是該當的。母親別怪他,我更不怪他。」
申氏神色惆悵,手心手背皆是肉,哪有做娘的不心疼孩子。可現在大事剛出,她暫無暇去調解他們兄弟間的不和,只能先作罷,一切都等老爺頭七過了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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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了快了,快完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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