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鼠良遇35
五月,氣溫逐漸升高,沿途風景卻越發綠意盎然。山林里不時可聽見鳥兒的鳴叫,幸運的話還能看見有兔子從馬車旁躥過,結伴出來覓食。
蜀孑這幾天心情大好,雖然長久的趴卧姿勢讓他四肢僵硬,但易笙一直照顧在身邊,他樂得當個閑散少爺,睡醒了吃,吃飽了看風景,看累了就抓過易笙陪他聊天,逃亡路變成了踏春遊,也算柳暗花明又一村。
車夫駕車趕路,蜀孑趴在軟被上翻小兒書。這是昨天路過一個小鎮子時易笙給他買的,怕他路上無聊,權當打發時間。小兒書用途單一,主要拿來給還沒念書習字的三歲小孩看,上面沒有文字,都是工筆簡單的連環畫,什麼打老虎捉蛟龍,野雞和家鴨約架,上山碰到了會飛的鬼,下海撞上了長腿的魚,天馬行空,自得一樂。
易笙坐在角落數錢,離開禹都前申氏曾拿了一筆銀子給他,易笙不肯收,申氏好說歹說,才象徵性的留了十兩。申氏不解,言道萬貫家財都是他們兄弟三人的,這一份是他應得,為何不要?易笙卻說自己於家無益助,家財不必留給他,收十兩銀,當是母親給兒子的,不算作遺產,不繼承家業。
後來,十兩銀子成了上路的盤纏,買了馬車,雇了車夫,如今錢袋裡還剩一兩碎銀,加上之前所余不多,一共還有四兩半的家底可用。
蜀孑見易笙愁眉不展,上去握了握他的手,安慰道:「我還以為家徒四壁了,沒想到還有這麼多。」
「不夠的。」易笙神思飄遠,攥著錢袋低聲道:「我尚且能等到去普聖寺見大師,你的傷已一刻都拖不得。之前在禹都,那些大夫沒瞧出病因,治標不治本。下一站是源城,是個比禹都還繁華的大城,一定有醫術高明的大夫。我們到那裡去找,讓他們好好給你醫治。」
老實說蜀孑已經疼麻木了,不是他吹牛,現在就是有人再給他來一頓鞭子也不過是萬上加斤,他一點感覺都沒。說來也奇,每天這麼傷口大敞著流血化膿,他就一副身板,竟沒血枯而死。彷彿身體里有源源不斷的血汁供應,淌掉的還沒存著的多。
所以他盤算著如果法相真是個醫技高明的大和尚,等到了普聖寺,說不定法相能看好他的傷,那可成意外之喜了。
源城在兩山之間,城內有一條通貫南北的大渠,河上往來船隻密集,境外的船商走水路供應貨品,碼頭不時有拉貨的馬車穿梭。
因為要看病,為求方便,易笙選了一家城內的客棧。待一應落妥,他問小二要了幾個有名氣的大夫住址,稍晚些親自去請人來。
車夫把馬牽去喂草,見易笙在大堂與小二說話,等了一會兒,上前道:「公子,咱出發前結的賬是五日的,今天是第六日了,您看是不是把後面五天的錢先給小的?」
五天的雇費不多,一天十文,五天五十文,可說是很便宜了。易笙點點頭,道了聲「抱歉」,打開錢袋揀出一塊碎銀子,找小二換成了銅板,數了五十枚遞給車夫,道:「趕路辛苦,原該多給你一些。只是我身上銀錢不多,還得留作看病用,見諒了。」
車夫憨笑著朝他擺擺手:「公子不用客氣,我也是看你和那位公子吃穿用度都節省,不是亂花錢的人。咱們出發前說好的價,不用多給,小的心裡清楚。」
易笙囑咐小二準備飯菜,一會兒好了就送去樓上。他這會兒不餓,不如趁時間將大夫們請來,也早點給蜀孑把上脈。
小二伺候飯菜,風風火火上了樓,敲敲門,裡面沒人應聲。他一時詫異,這才剛到晌午點,客官這麼快就午睡了?
眼瞅著飯菜不能涼,小二抱著得罪人的心態,又叫了兩聲門,終於裡頭有了動靜,卻是一聲低弱的「門沒鎖,自己進來」。
小二「哎」了一聲,推開門,見那個之前進他們店時就覺得古古怪怪的客人正打著赤膊,披散著頭髮,盤腿坐在地上念咒。
那模樣應該是念咒吧?
跟廟裡供奉的菩薩像一樣,雙腿交疊,垂頭閉眼,口中念念有詞。
小二看得樂呵,走過去放下菜碗,一臉好奇地瞅了兩眼,問:「客官念經吶?」
蜀孑當然不是念經,他在吐息調氣,看看自己的仙力有無恢復。順道以意念尋找孔暄,不知他那頭現在情況如何。
蜀孑見是小二送飯進來,問:「我朋友呢,他怎麼下了樓就沒回來?」
「噢,易公子啊,他尋大夫去了。」小二殷勤地給蜀孑布置碗筷:「剛才易公子問我咱們源城有哪些出名的大夫,一個兩個全給他報上數,這會兒等不及去尋了。哎,客官您二位是誰不舒服啊?」
蜀孑沒想到易笙這麼著急去給他找大夫,心裡倏地甜了一下,又很快被心疼取代。他扶著椅子站起身,吩咐小二打盆熱水來,自己發了會兒呆。
小二送來熱水就去忙了,蜀孑關上門,對著房裡一面兩尺高的銅鏡查看背上的傷。可能是拖得太久,那些深深淺淺的裂痕已經變成了紫黑色的腫塊,膿水倒不多,黃色的膿斑粘在傷口上,莫名看得人噁心。
他雖然不似孔暄那般在意外貌,可也著實不想讓這樣一個骯髒頹敗的自己被易笙瞧見。就像一個丈夫,一定不願將在外受挫失魂落魄的一面暴露在妻子眼中,到底是尊嚴問題。
不過蜀孑沒料到自己腦子裡會蹦出這麼個比喻,丈夫,妻子,想想還挺有趣。
蜀孑端過水盆,對著鏡子擦拭身體,等會兒好方便大夫查看。大約半個時辰后,一刻也沒顧得上休息的易笙領著兩個鬍鬚斑白的老人回客棧,水都沒喝一口,這就讓蜀孑趴床上去。
蜀孑頭回見易笙這麼風風火火,有點看呆,打趣著笑問:「急什麼,又不是跟我上/床——」
易笙趕緊瞪他一眼:「趴好。」
「好好好。」蜀孑笑著舉起雙手,真像怕老婆一樣這就乖乖去床上趴好。易笙神態恭敬地請兩位大夫上前,仔仔細細給蜀孑瞧傷。
要說這傷也沒什麼新花樣可瞧,除了不能說是被天上的人拿神鞭給抽的,其餘蜀孑和易笙知無不言,將癥狀一一告知。兩位大夫捋著鬍鬚一通望聞問切,其中一人甚至取刀將蜀孑背上腐壞的皮肉刮下來一些,湊到鼻前細細檢查嗅聞。片晌過後,蹙著眉頭道:「奇怪。也無中毒跡象,怎麼傷勢久久不愈,還惡化如斯。」
另一名大夫道:「興許是各人體質不同,之前也沒用什麼好葯。匡兄,你可有主意了?」
前面姓匡的大夫道:「我與李兄看法一致,約莫問題是出在葯上。這樣,我先寫一方子,請李兄指正。」
匡大夫鋪紙研墨,一筆狂草寫下十七味草藥,遞給李大夫看。李大夫細細看下來,不住點頭道:「匡兄精妙,此方甚好。」
易笙早已坐不住了,上前問他二人:「兩位可是有辦法了?」
李大夫把藥方遞給易笙,胸有成竹道:「公子只需照此方抓藥,老朽不敢說幾日內傷能痊癒,但癥狀必有緩解。」
易笙大喜過望,忙道:「我這就隨二位去醫館。」
「不用去醫館。」李大夫道:「此方上有一味龍頂翠,是世間難得一見的珍葯。我與匡大夫的醫館里沒有,你去城東的珍草齋買,那裡雲集了全境各處稀有藥材,運氣好的話應該能買到。」
易笙連連點頭,床上的蜀孑翻身下榻,走過來道:「既是珍貴藥材,敢問二位,這龍頂翠要價多少?」
「也不算貴,畢竟是救命的東西。」匡大夫伸出手掌比出三根手指,道:「一錢售價三十金,這方子上需要兩錢,易公子備六十金足矣。」
六十金?
要六十兩金子才能買來???
易笙沒有說話,客氣地送兩位大夫下樓。待他回屋,蜀孑坐在桌邊一言不發,手裡捏著那張墨跡未乾的藥方。
易笙走過去,這才發現桌上的飯菜都沒有動,問道:「你怎麼還沒吃飯?」
「你不一樣也沒吃么。」蜀孑放下方子,抬頭看向他。
「我不餓,就是有點渴。」易笙坐下來,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小口小口地灌下去,拿餘光瞥了瞥蜀孑,見他目光放空望著窗外,若有所思的樣子。
易笙眼珠慢慢轉了兩圈,似在掂量要怎麼說。終是沒猶豫太久,啟唇道:「葯一定要買,我有辦法。」
蜀孑收回神思,扭過頭一眨不眨地盯著易笙,道:「不管你有什麼辦法,我不同意。」
「可你還沒問,怎知不是好辦法?」易笙說得急,伸手上前握住蜀孑的一隻手:「我不做壞事的,你怕什麼?」
六十兩黃金不是六十個銅板,別說易笙,就是蜀孑他自己當初不也是靠挨鞭子才換來錢?一文難倒英雄漢,若易笙不是回禹都去求他家人出手,他還能有什麼辦法?
可蜀孑不能讓他為了他回家去求人。
當初他們那麼難,寧可租個小破院子也不進易府借宿哪怕一晚。易笙不願向家裡伸手,不止是心裡有愧,也有他作為一個男兒的自尊與驕傲。既然那會兒都不求了,現在更不能求。
蜀孑反握住易笙的手,攥在手心裡揉了揉,放緩聲音道:「你既已經跟我走了,離了家就不要再有牽扯。我知道你的顧慮,阿笙,我和你一樣堅持。不必為我回去求人,我能撐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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