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歲的冬天
話說良貴人回了延禧宮西配殿,就坐到窗邊發獃。下午四時許,雲消雪霽,她才起身招呼大宮女晚燈:「雪停了,我去御花園剪枝白梅來。」
晚燈看看桌上新鮮的紅梅盆景,再看看自家小主清泠泠的眼,然後一言不發去取了大衣和手爐。
她倒是想說「八阿哥還在病中,白色不吉利」,那也得良貴人聽啊。
然而這就不是個腦迴路正常的主。經歷得多了,晚燈也就學乖了,說話沒用,不如不說。
御花園裡的積雪還沒來得及清掃,鬆鬆軟軟,一腳一個腳印。良貴人摒棄了花盆底,穿著厚底靴,步子慢而穩當。這讓晚燈心裡很是慶幸,總歸她家小主不是個作死的。
正慶幸著呢,迎面遇上了同樣穿厚底靴的一對主僕。
「良妹妹?這可真是巧了。」來人素顏紅潤,梳一個圓髻,上無半點珠翠,只斜插了兩根玉簪,一白一綠勾勒出平易近人的溫婉。因著太過樸素,她不像是深宮中的妃嬪,反而更像普通人家的賢妻良母,隱隱透出幾分持家的堅韌和大氣。
如今宮裡高位,喜歡這麼打扮的就只有一位。
良貴人直接蹲下福禮:「見過德妃娘娘。」
「良妹妹快起來,地上冷。」德妃伸手虛扶了一把,「昨日內務府放了一批宮女出宮,我心裡便有幾分感慨;今日又偶遇了良妹妹,可見是冥冥之中的緣分。不知妹妹可否陪我說幾句體己話?」
良貴人抬眼看德妃,沒動。
德妃惆悵地笑笑:「康熙十四年入宮的宮女里,如今還能和我說說話的,也就剩良妹妹了。想當初我們住一個屋……」
「好。」
兩人留下貼身宮女,一前一後朝著梅林深處走去,到了梅林中央的一座小亭,德妃才開口,卻是和追憶往昔毫無關係:
「知道妹妹的性子,我便開門見山地說了,八阿哥的痘出得不太順吧。」
良貴人面無表情,彷彿一個木頭人。
德妃也不在意,只慢悠悠地說自己的話:「我也是養過孩子的,出痘若是順利,不過七八天的光景。這半個月了還沒有好消息,那就是不順利了。可惜正逢年關,各處都忙,又忌諱不吉利,被怠慢了也是沒處說理。」
「以惠妃的性子是不會強出頭的。」德妃觀察著良貴人,好像她能透過這張美人面讀出美人的想法似的,「她有大阿哥傍身,對八阿哥盡到養母的本分,即便是八阿哥折了也影響不了她什麼。最多暗示你爭寵,也算是仁至義盡了。」
「然而這孩子還病著,當娘的就開始爭寵,且不說皇上會怎麼想,妹妹自個兒心裡恐怕也邁不過這道坎啊。」
小亭外的一支梅花顫動一下,抖下一堆積雪。也許是站得久了,也許是傍晚將近,周圍越發寒冷。
「要我說,這是一葉障目、捨近求遠。康熙十四年大阿哥出痘,皇上親至噶祿家探視;十七年太子出痘,皇上更是輟朝親自照看著。有龍氣護持,小阿哥們自然逢凶化吉,豈不是比後宮女眷強多了?」
「你想要什麼?」良貴人抬頭,表情依舊木訥,眼神卻清明得嚇人。
德妃的嘴角慢慢彎起一道弧度,還是那個標誌性的溫婉的笑:「瞧妹妹說的,都是做額娘的人,我不過是將心比心,體諒妹妹。」
良貴人沉默了兩秒:「成交。」
與此同時,東所暖炕上的黃色光球似有所感,疑惑的側轉15度:「好像觸發了什麼劇情點,但我沒做什麼呀,難道是……bug?」
系統一下子緊張起來,給自己來了一套殺毒補丁全家福套餐,查了半天沒查出啥問題,就委委屈屈地去蹭宿主的後背。
八阿哥正在吃飯。也不知是不是中午哲嬤嬤鬧過一場的原因,傍晚御膳房送進來一道熱氣騰騰的嫩鴨豆腐湯,鴨肉都揉成了一個個小丸子,在用料豐富的高湯里翻滾。八阿哥一口丸子一口豆腐,吃得滿嘴流油。
察覺到黃色光球的動作,八阿哥抹了把額頭上吃出來的汗。「怎麼啦龍龍?你也想要?」
龍傲天系統:「……有,有一點。」
小豆丁用調羹舀起一個丸子,假裝湊到嘴邊。趁著哲嬤嬤眨眼的功夫,某江湖人的手上功夫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鴨肉丸子塞進了光球里。
「接收到有機物,正在分析……成分:鴨肉、豬油、蛋清、竹筍、冬菇、小麥粉……口味:鮮、咸。分解中……」光球舒服得一閃一閃,把剛剛的異狀拋到了腦後。小系統很忙的,宿主讓它整理這個世界的醫藥典籍呢。
德妃的速度還是很快的,康熙臘月十六宿在永和宮,臘月十七下午就往東所而來。
此時的八阿哥正在太醫傅為格和朱純嘏的注視下喝葯。相比年長穩重的朱太醫,傅為格年輕且擅長哄孩子。
八阿哥有意纏著他說中醫,他便找了中醫啟蒙的湯頭歌念給小皇子聽。今日說的是《華蓋散》:「華蓋麻杏紫蘇子,茯苓陳草桑白皮。風寒束肺痰不爽,急宜煎服莫遲疑。」
他念一句,八阿哥就抿一口葯,不一會兒就下去了半碗。
身為成年人的內核,八阿哥胤禩自然不會因為葯苦而哭鼻子,隻眼巴巴地瞅著傅為格,催他解說。
傅大人笑笑,正欲開口,就聽見外頭太監尖細高亢的聲音:「皇上駕到。」
當即屋裡的人都愣住了。雖說有過大阿哥和太子的先例,但從三阿哥到七阿哥都是種痘的,種痘順利皇帝自然沒有親自去照顧。現在到了八阿哥這個出身最低的皇子,之前也不見皇帝有多關心的樣子,所以大家都默認他是不會來了。
這突然出現,著實打了眾人一個措手不及。反應快的,已經原地跪下了;反應慢的,還在猶豫著是先服侍小阿哥喝葯還是先接駕。
外頭已經傳來了皇帝一行的腳步聲,聽聲音人數可不少。
大家心裡更慌的時候,卻見小阿哥直接從床上跳下,小腿麻溜地跑到門邊朝著外面喊:「我得的是天花,所以,所以沒得過天花的人不可以進來。」
「哎呦我的小祖宗誒——」哲嬤嬤的心臟差點從喉嚨口蹦出來,但卻只敢壓著嗓門說話,「快回床上去。」
外面的腳步聲停下了,接著響起一個男人帶笑的聲音:「聽見小阿哥的話沒有?沒得過天花的都去院子外頭候著。」
許多個太監侍衛異口同聲地回:「嗻。」接著窸窸窣窣似乎是走掉了一些人。
男人的腳步踏上台階,聲音近得就隔了一扇門:「小八,皇阿瑪來看你了。」
八阿哥小手抵著門:「您得過天花?」
「朕得過天花。」
小豆丁這才鬆開手,撲回哲嬤嬤懷裡:「那您進來吧。」
門被推開,借著雪地反射的光線,八阿哥第一次看見了他的新父親。
康熙穿著一件石青色的毛領常服,頭上戴一頂護耳的毛皮帽子,瘦長臉上表情和煦,並沒有想象中霸氣側漏的樣子。他的身高在一米七十五到一米八之間,在江湖人胤禩看來算是中等。但他身材勻稱,肌肉結實,不是習武就是有每日鍛煉的習慣,這對於養尊處優的皇帝來說是挺罕見的,甚至可以說自律得可怕。
「小八正在喝葯?」康熙一眼就看見了放在床頭的葯碗和八阿哥只穿了襪子的腳丫,「先把阿哥的腳暖上,將葯喝了。」
八阿哥心知今天第二首湯頭歌已經泡湯了,乖乖捧起葯碗一飲而盡,朝康熙亮了亮碗底。
青年皇帝本來因著小孩沒穿鞋亂跑有兩分生氣,這時也被逗樂了:「又不是拼酒,還亮碗底做什麼?」
八阿哥眨眨眼。
「這孩子瞧著活潑得很,但朕怎麼聽說痘發得不好?」
朱、傅兩位太醫連忙上前回話:「皇上容稟,八阿哥雖已退燒,然發痘少,多集中於胸口后心,痘胞也不甚飽滿。此狀少見,微臣等害怕病情反覆,不敢稍有大意。」
這話說得胤禩一陣心虛,恐怕是他之前運功治療才導致了病症不典型,結果害得周圍人跟著擔心。但這又沒法解釋。
沒有武俠經驗的康熙明顯也是擔心的,他親自掀了小豆丁的衣服查看他的天花痘疹,確實是紅色的扁痘,一大片長在心口的位置,看著就疼。
康熙抬手碰了碰,就見小兒子吸了口氣。
「疼,還是癢?」
「疼、也癢。」小孩子說,「我要聽傅大人讀詩,聽了就不記得疼了。」
帝王的眼裡閃過一絲混雜著心疼和愧疚的複雜神情。這個兒子他並不熟悉,此前所有的印象都不過是在惠妃宮裡被奶媽抱著的一個小小的模糊的影子。
直到今天,進入東所的短短几分鐘,這個影子突然清晰而霸道地照映在他的腦海中,是個聰明、善良又堅強的孩子,有一種規矩外的奇特,但並不讓人討厭。
剛剛認識,就要失去了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