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陰陽數術
第九章
陰陽數術
《漢志》陰陽,為諸子十家之一,數術則別為一略,蓋由校書者之異其人,說已見前。論其學,二家實無甚區別。蓋數術家陳其數,而陰陽家明其義耳。故今並論之。
司馬談《論六家要指》曰:「陰陽之術,大祥而眾忌諱,使人拘而多所畏。然其序四時之大順,不可失也。」《漢志》亦曰:「陰陽家之流,蓋出於羲和之官。敬順昊天,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時,此其所長也。及拘者為之,則牽于禁忌,泥於小數,舍人事而任鬼神。」蓋所長者在其數,所短者在其義矣。然陰陽家者流,亦非皆拘牽禁忌之徒也。
陰陽家大師,當首推鄒衍。《史記》述其學云:「深觀陰陽消息而作怪迂之變,《終始》《大聖》之篇,十餘萬言。其語閎大不經,必先驗小物,推而大之,至於無垠。先序今以上至黃帝,學者所共術,大並世盛衰,因載其(左礻右幾)祥度制。推而遠之,至天地未生,窈冥不可考而原也。先列中國名山大川,通谷禽獸,水土所殖,物類所珍,因而推之,及海外人之所不能睹。稱引天地剖判以來,五德轉移,治各有宜,而符應若茲。此二十一字,疑當在「大並世盛衰」下。「大」當作「及」。
以為儒者所謂中國者,於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中國名曰赤縣神州。赤縣神州內,自有九州,禹之序九州是也,不得為州數。中國外如赤縣神州者九,乃所謂九州也。於是有裨海環之,人民禽獸,莫能相通者,如一區中者,乃為一州。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環其外,天地之際焉。其術皆此類也。」史事地理,均以意推測言之,由今日觀之,未免可駭。然宇宙廣大無邊,決非實驗所能盡;實驗所不及,勢不能不有所據以為推,此則極崇實驗者所不能免。鄒衍之所據,庸或未必可據;其所推得者,亦未必可信。然先驗細物,推而大之,其法固不誤也。
莊周有言:「六合之外,聖人存而不論。」多聞且當闕疑,何乃馳思大古之初,矯首八荒之外,專腐心於睹記所不及乎?不亦徒勞而無益哉?鄒子之意,蓋病恆人之所根據,失之於隘也。原理寓於事物。事務繁多,必能博觀而深考之,籀其異同,立為公例,所言乃為可信。否則憑狹隘之見聞,立隅曲之陋說,不免井蛙不可語海,夏蟲不可語冰之誚矣。此鄒子所以騖心閎遠,於睹記之所不及者,必欲有所據以為推也。《鹽鐵論·論鄒》篇謂:「鄒子疾晚世儒墨,守一隅而欲知萬方。」其意可見。夫於睹記之所不及者,且欲有所據以為推,豈有於共見共聞者,反置而不講之理?故鄒子之學,謂其騖心閎遠可;謂其徒騖心於閎遠,則不可也。
鄒子之學,非徒窮理,其意亦欲以致治也。《漢志》著錄衍書,有《鄒子》四十九篇,又有《鄒子終始》五十六篇。其終始之說,見《文選·齊安陸昭王碑注》。謂虞土,夏木,殷金,周火,從所不勝。秦人以周為火德,自以為水德;漢初又自以為土德,皆行其說也。《漢書·嚴安傳》:安上書引鄒子曰:「政教文質者,所以雲救也。當時則用,過則舍之。有易則易之。」則五德終始之說,原以明政教變易之宜;實猶儒家之通三統,其說必有可觀矣。《史記》謂鄒奭「頗采鄒衍之術」;又謂「衍之術,迂大而閎辯;奭也文具難施」;則鄒奭似更定有實行之方案者。豈本衍之理論為之邪?《漢志》載《鄒奭子》十二篇。又有《公檮生終始》十四篇,《注》曰:「傳鄒奭終始。」豈即傳其所定實行之方案者邪?雖不可知,然其說必非漢之方士經生,徒求之服飾械器之末者可比矣,而惜乎其無傳也。
《史記·項羽本紀》載范增說項梁,引楚南公之言曰:「楚雖三戶,亡秦必楚。」《漢志》陰陽家,有《南公》三十一篇。《注》曰:「六國時。」《史記正義》曰:「服虔云:三戶,漳水津也。孟康云:津峽名也,在鄴西三十里。……南公辨陰陽,識廢興之數,知秦亡必於三戶,故出此言。後項羽果渡三戶津,破章邯軍,降章邯,秦遂亡。」說近附會。果如所言,雖字何解?況上文曰:「夫秦滅六國,楚最無罪。自懷王入秦不反,楚人憐之至今。」僅為亡國怨憤之詞,絕未涉及預言之義邪?然《漢志》謂南公在六國時,而《集解》引徐廣,亦謂其善言陰陽,則必為一人可知。豈范增引南公此言,雖無以為預言之意,而楚人之重南公之言而傳之,則實以其為陰陽家有前識故邪?若然,則當時之陰陽家,不獨能如鄒衍之順以臧往,並能逆以知來矣,或不免泥於小數之譏也?
《漢志》天文家,有《圖書秘記》十七篇。此未必即後世之讖緯。《後漢書·張衡傳》載衡之言曰「:劉向父子,領校秘書,閱定九流,亦無讖錄。」則《七略》中不得有讖。然讖緯之作,有取於天文家者必多,則可斷言也。歷譜家有《帝王諸侯世譜》二十卷《、古來帝王年譜》五卷。使其書亦如《史記》世表、年表之類,安得入之數術?當入之春秋家矣。疑亦必有如《春秋緯》所謂「自開闢至於獲麟,三百二十七萬六千歲,分為十紀」等怪迂之說矣。此說如確,則其所用之術,頗與鄒衍相類。故知學術思想,無孑然獨立者,並時之人,必或與之相出入也。
《洪範》五行,漢人多以之言災異,殊不足取,然亦自為當時一種哲學。若更讀《白虎通義·五行》篇,則其網羅周遍,尤有可驚者。此篇於一切現象,幾無不以五行生剋釋之,其說亦間有可采,猶蓍龜本所以「決嫌疑,定猶豫」,而《易》亦成為哲學也。
諸家中思想特異者,當推形法。《漢志》曰:「形法者,大舉九州之勢,以立城郭宮舍;形人及六畜骨法之度數,器物之形容,以求其聲氣貴賤吉凶。猶律有長短,而各征其聲,非有鬼神,數自然也。」然,成也。此今哲學所謂惟物論也。《漢志》又曰:「然形與氣相首尾,亦有有其形而無其氣。有其氣而無其形,此精微之獨異也。」則駁惟物之說者也。中國哲學,多偏於玄想,惟此派獨立物質為本。使能發達,科學或且由是而生,惜其未能耳。
《漢志》數術略六家,其書無一存者。惟《山海經》,形法家著錄十三篇,今傳世者十八篇,因多信其書非全偽。然今之所傳,必非《漢志》之所著錄,不在篇數多少之間也。《漢志》「大舉九州之勢,以立城郭宮舍」,二語相連。「大舉九州之勢」,乃為「以立城郭宮舍」言之。謂九州地勢不同,立城郭宮舍之法,各有所宜也。《王制》曰:「凡居民材,必因天地寒暖燥濕,廣谷大川異制。」蓋即此理。《管子·度地》篇所載,則其遺法之僅存者也。《漢志》著錄之書:曰《國朝》,曰《宮宅地形》,皆「立城郭宮舍之法」。曰《相人》,曰《相寶劍刀》,曰《相六畜》,則所謂「形人及六畜骨法之度數,器物之形容」者。
《山海經》一書,蓋必與「大舉九州之勢」有關,然仍必歸宿於「立城郭宮舍之法」,乃得著錄於形法家。若如今之《山海經》,則全是記山川及所祀之神,與形法何涉?《漢書·郊祀志》,載漢時所祠山川極多。多由方士所興。方士雖怪迂,其所興祠,亦不能全行鑿孔;必其地舊有此說。今之《山海經》,蓋當時方士,記各地方之山川,及其所祀之神者,此以大部分言。其又一部分,則後人以當時所知之外國地理附益之。此說甚長,當別論。乃宗教家之書,非形法家言,並非地理書也。以《漢志》體例論,當援《封禪群祀》之例,入之禮家耳,與形法何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