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先秦學術之淵源
第二章
先秦學術之淵源
凡事必合因、緣二者而成。因如種子,緣如雨露;無種子,固無嘉穀;無雨露,雖有種子,嘉穀亦不能生也。先秦諸子之學,當以前此之宗教及哲學思想為其因,東周以後之社會情勢為其緣。今先論古代之宗教及哲學思想。
邃初之民,必篤於教。而宗教之程度,亦自有其高下之殊。初民睹人之生死寤寐,以為軀殼之外,必別有其精神存焉;又不知人與物之別,且不知生物與無生物之別也。以為一切物皆有其精神如人,乃從而祈之,報之,厭之,逐之,是為拜物之教。八蜡之祭,迎貓迎虎,且及於坊與水庸,《禮記·郊特牲》。蓋其遺迹。此時代之思想,程度甚低,影響於學術者蓋少。惟其遺迹,迄今未能盡去;而其思想,亦或存於愚夫、愚婦之心耳。
稍進,則為崇拜祖先。蓋古代社會,摶結之範圍甚隘。生活所資,惟是一族之人,互相依賴。立身之道,以及智識技藝,亦惟恃族中長老,為之牖啟。故與並世之人,關係多疏,而報本追遠之情轉切。一切豐功偉績,皆以傳諸本族先世之酋豪。而其人遂若介乎神與人之間。以情誼論,先世之酋豪,固應保佑我;以能力論,先世之酋豪,亦必能保佑我矣。凡氏族社會,必有其所崇拜之祖先以此。我國民尊祖之念,及其崇古之情,其根荄,實皆植於此時者也。
人類之初,僅能取天然之物以自養而已。所謂搜集及漁獵之世也,見上編第三章。稍進,乃能從事於農牧。農牧之世,資生之物,咸出於地,而其豐歉,則懸繫於天。故天文之智識,此時大形進步;而天象之崇拜,亦隨之而盛焉。自物魅進至於人鬼,更進而至於天神地祇,蓋宗教演進自然之序。而封建之世,自天子、諸侯、卿大夫、士,至於庶民、奴婢,各有等級,各有職司。於是本諸社會之等差,懸擬神靈之組織,而神亦判其尊卑,分其職守焉。我國宗教之演進,大略如此。
徒有崇拜之對象,而無理論以統馭之、解釋之,不足以言學問也。人者,理智之動物,初雖蒙昧,積久則漸進於開明。故宗教進步,而哲學乃隨之而起。哲學家之所論,在今日,可分為兩大端:曰宇宙論,曰認識論。認識論必研求稍久,乃能發生。古人之所殫心,則皆今所謂宇宙論也。
宇果有際乎?宙果有初乎?此非人之所能知也。今之哲學家,於此,已置諸不論不議之列。然此非古人所知也。萬物生於宇宙之中,我亦萬物之一;明乎宇宙及萬物,則我之所以為我者,自無不明;而我之所以處我者,亦自無不當矣。古人之殫心於宇宙論,蓋以此也。
大事不可知也,則本諸小事以為推。此思想自然之途徑,亦古人所莫能外也。古之人,見人之生,必由男女之合;而鳥亦有雌雄,獸亦有牝牡也,則以為天地之生萬物,亦若是則已矣。故曰:「天神引出萬物,地祇提出萬物。」《說文解字》。又曰「萬物本乎天,人本乎祖」也。《禮記·郊特牲》。
哲學之職,在能解釋一切現象,若或可通,或不可通,則其說無以自立矣。日月之代明,水火之相剋,此皆足以堅古人陰陽二元之信念者也。顧時則有四,何以釋之?於是有「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之說。《易·繫辭傳》。日生於東而沒於西,氣燠於南而寒於北,於是以四時配四方。四方合中央而為五;益之以上方則為六;又益四隅於四正,則為八方;合中央於八方,則成九宮。伏羲所畫八卦,初蓋以為分主八方之神;其在中央者,則下行九宮之太乙也。《後漢書·張衡傳》注引《乾鑿度》鄭註:「太乙者,北辰神名也。下行八卦之宮。每四乃還於中央。中央者,地神之所居,故謂之九宮。天數大分,以陽出,以陰入。陽起於子,陰起於午。是以太乙下行九宮,從坎宮始。自此而坤,而震,而巽,所行者半矣,還息於中央之宮。既又自此而乾,而兌,而艮,而離,行則周矣,上游息於太一之星,而反紫宮也。」至於虞、夏之間,乃又有所謂五行之說。五行見《書·洪範》,乃箕子述夏法。五行者: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此蓋民用最切之物,《禮記·禮運》:「用水,火,金,木,飲食,必時。」飲食即指土,《洪範》所謂「土爰稼穡」也。宗教家乃按其性質,而分佈之於五方。思想幼稚之世,以為凡事必皆有神焉以司之;而神亦皆有人格,於是有五帝六天之說。見《禮記·郊特牲》正義。五帝者:東方青帝靈威仰,主春生。南方赤帝赤熛怒,主夏長。西方白帝白招拒,主秋成。北方黑帝汁光紀,主冬藏。而中央黃帝含樞紐,寄王四季,不名時。以四時化育,皆須土也。昊天上帝耀魄寶,居於北辰,無所事事。蓋「卑者親事」,《白虎通義·五行》篇。封建時代之思想則然;而以四時生育之功,悉歸諸天神,則又農牧時代之思想也。四序代謝,則五帝亦各司其功,功成者退。故有五德終始之說。見下編第九章。地上之事,悉由天神統治;為天神之代表者,實惟人君;而古代家族思想甚重,以人擬天,乃有感生之說。見《詩·生民》疏引《五經異義》。凡此,皆古代根於宗教之哲學也。
根據於宗教之哲學,雖亦自有其理,而其理究不甚圓也。思想益進,則合理之說益盛。雖非宗教所能封,而亦未敢顯與宗教立異;且宗教之說,籠統而不確實,本無不可附合也;於是新說與舊說,遂併合為一。思想幼稚之世,其見一物,則以為一物而已。稍進,乃知析物而求其質。於是有五行之說。此其思想,較以一物視一物者為有進矣。然物質何以分此五類,無確實之根據也。又進,乃以一切物悉為一種原質所成,而名此原質曰氣。為調和舊說起見,乃謂氣之凝集之疏密,為五種物質之成因。說五行之次者,所謂「水最微為一,火漸著為二,木形實為三,金體固為四,土質大為五」也。《洪範正義》。既以原質之疏密,解釋物之可見不可見,即可以是解釋人之形體與精神。故曰:「體魄則降,知氣在上。」《禮記·禮運》。知與哲通,哲晰實亦一字,故知有光明之義。又曰「眾生必死,死必歸土。骨肉斃於下,陰為野土;其氣發揚於上為昭明」也。《禮記·祭義》。夫如是,則恆人所謂有無,只是物之隱顯;而物之隱顯,只是其原質之聚散而已。故曰「精氣為物,遊魂為變」也。《易·繫辭傳》。既以是解釋萬物,亦可以是解釋宇宙。故曰「:有大易,有大初,有大始,有大素。大易者,未見氣也。大初者,氣之始也。大始者,形之始也。大素者,質之始也。氣形質具而未相離,謂之渾沌。」及「輕清者上為天,重濁者下為地。沖和氣者為人」,而天地於是開闢焉。《周易正義》八論引《乾鑿度》。《列子·天瑞》篇略同。《列子》,魏、晉人所為,蓋取諸《易緯》者也。
然則此所謂氣者,何以忽而凝集,忽而離散邪?此則非人所能知。人之所知者,止於其聚而散,散而聚,常動而不息而已。故說宇宙者窮於易;而《易》與《春秋》,皆托始於元。參看下編第二章第二節。易即變動不居之謂,元則人所假定為動力之始者也。《易》曰:「易不可見,則乾坤或幾乎息矣。」《繫辭傳》。又曰「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天」,《乾彖辭》。蓋謂此也。老子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亦指此動力言也。
人之思想,不能無所憑藉;有新事物至,必本諸舊有之思想,以求解釋之道,而謀處置之方,勢也。古代之宗教及哲學,為晚周之世,人人所同具之思想。對於一切事物之解釋及處置,必以是為之基,審矣。此諸子之學,所以雖各引一端,而異中有同,仍有不離其宗者在也。昔在蘇州講學,嘗撰《論讀子之法》一篇,以示諸生。今節錄一段於下,以備參考。原文曰:古代哲學,最尊崇自然力。既尊崇自然力,則只有隨順,不能抵抗。故道家最貴無為。無為非無所事事之謂,謂因任自然,不參私意雲耳。然則道家所謂無為,即儒家「為高必因丘陵,為下必因川澤」之意;亦即法家絕聖棄知,專任度數之意也。自然之力,無時或息。其在儒家,則因此而得自強不息之義。道家之庄、列一派,則謂萬物相刃相靡,其行如馳,「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因此而得委心任運之義焉。自然力之運行,古人以為如環無端,周而復始。其在道家,則因此而得禍福倚伏之義;故貴知白守黑,知雄守雌。其在儒家,則因此而得窮變通久之義,故致謹於治制之因革損益。其在法家,則因此而得「古今異俗,新故異備」之義,而商君等以之主張變法焉。萬物雖殊,然既為同一原質所成,則其本自一。若干原質,凝集而成物,必有其所以然,是之謂命;自物言之則曰性。
性命者物所受諸自然者也。自然力之運行,古人以為本有秩序,不相衝突。人能常守此定律,則天下可以大治。故言治貴反諸性命之情。故有反本正本之義。儒家言盡性可以盡物,道家言善養生者可以托天下,理實由此。抑《春秋》之義,正次王,王次春,言王者欲有所為,宜求其端於天;而法家言形名度數,皆原於道,亦由此也。萬物既出於一,則形色雖殊,原理不異。故老貴抱一,孔貴中庸。抑宇宙現象,既變動不居,則所謂真理,只有變之一字耳。執一端以為中,將不轉瞬而已失其中矣。故貴抱一而戒執一,貴得中而戒執中,抱一守中,又即貴虛貴無之旨也。然則一切現象,正惟相反,然後相成,故無是非善惡之可言,而物倫可齊也。夫道家主因任自然,而法家主整齊畫一,似相反矣;然其整齊畫一,乃正欲使天下皆遵守自然之律,而絕去私意,則法家之旨,與道家不相背也。儒家貴仁,而法家賤之。然其言曰:「法之為道,前苦而長利;仁之為道,偷樂而後窮。」則其所攻者,乃姑息之愛,非儒家所謂仁也。儒家重文學,而法家列之五蠹。然其言曰:「糟糠不飽者,不務粱肉;短褐不完者,不待文綉。」則亦取救一時之急耳。秦有天下,遂行商君之政而不改,非法家本意也。則法家之與儒家,又不相背也。舉此數端,余可類推。要之古代哲學之根本大義,仍貫通乎諸子之中。有時其言似相反者,則以其所論之事不同,史談所謂「所從言之者異」耳。故《漢志》譬諸水火,相滅亦相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