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學校

第一節 學校

第十九章

秦漢學術

第一節學校

古代士大夫之學,出於與宗教相合之哲學及官守;民間之教育,則隨順習俗,以前輩之所知所能者,傳諸後輩;《先秦史》第十五章第二、第四節已言之。東周以降,社會之等級漸平,人民之好學者日眾,士大夫所專之學,漸次被及於氓庶,此乃自然之勢,無可遏抑。秦始皇帝及李斯,顧力反之,而欲復諸政教合一之舊,於道可謂大悖。漢興,除挾書之律,設學校之官,既逢清晏之時,益以利祿之路,於是鄉學者益眾,學術為士大夫所專有之局,至此全破矣。此實古今政教之一大變也。

《漢書·武帝紀》:建元五年(前136),置五經博士。元朔五年(前124),詔曰:「蓋聞道民以禮,風之以樂。今禮壞樂崩,朕甚閔焉。故詳延天下方聞之士,咸薦諸朝。其令禮官勸學,講議洽聞,舉遺興禮,以為天下先。大常其議與博士弟子崇鄉黨之化,以厲賢材焉。」丞相弘請為博士置弟子員,學者益廣。《儒林傳》載弘議曰:「聞三代之道,鄉里有教。夏曰校,殷曰庠,周曰序。《史記》作殷曰序,周曰庠。其勸善也,顯之朝廷。其懲惡也,加之刑罰。故教化之行也,建首善自京師始,繇內及外。今陛下昭至德,開大明;配天地,本人倫;勸學興禮,崇化厲賢,以風四方,大平之原也。古者政教未洽,不備其禮請因舊官而興焉。為博士官置弟子五十人,復其身。大常擇民年十八以上,儀狀端正者,補博士弟子。郡、國、縣官《史記》作郡、國,縣、道、邑。有好文學,敬長上,肅政教,順鄉里,出入不悖所聞,令、相、長、丞上屬所二千石;二千石謹察可者,常《史記》作當。與計偕,詣大常,得受業如弟子。一歲皆輒試。能通一藝以上,補文學掌故缺。其高第可以為郎中,大常籍奏。即有秀才異等,輒以名聞。其不事學若下材,及不能通一藝,輒罷之,而請諸能稱者。」《史記》作「而請諸不稱者罰」。制曰可。案《賈山傳》:山祖父袪,故魏王時博士弟子;師古曰:「六國時魏也。」《董仲舒傳》曰:「孝景時為博士,下帷講誦,弟子傳以久次相受業,或莫見其面」;則博士故有弟子,此時特官為增置耳。故公孫弘議言得受業如弟子,《本紀》言學者益廣也。《儒林傳》又云:昭帝時舉賢良文學,增博士弟子員滿百人。宣帝末增倍之。元帝好儒,能通一經者皆復。數年,以用度不足,更為設員千人。成帝末,或言孔子布衣,養徒三千人,今天子大學弟子少。於是增弟子員三千人。歲余,復如故。平帝時,王莽秉政,增元士之子得受業如弟子,勿以為員。歲課甲科四十人為郎中,乙科二十人為大子舍人,丙科四十人補文學掌故云。《本紀》:元帝初元五年(前44),詔博士弟子毋置員,以廣學者。永光三年(前41),復博士弟子員。以民多復除,無以給中外繇役。此先漢大學之大略也。

《漢書·禮樂志》言:成帝時,犍為郡於水濱得古磐十六枚,議者以為善祥。劉向因是說上:宜興辟雍,設庠序。成帝以向言下公卿議。會向病卒。丞相、大司空奏請立辟雍。案行長安城南。營表未作,遭成帝崩。群臣引以定謚。及王莽為宰衡,欲耀眾庶,遂興辟雍。《平帝紀》:元始四年(4),安漢公奏立明堂、辟雍。《蕭望之傳》:望之子由,元始中作明堂、辟雍,大朝諸侯,征為大鴻臚,會病不及賓贊是也。《王莽傳》云:莽奏起明堂、辟雍、靈台,為學者築舍萬區。《兒寬傳》云:武帝封泰山,還登明堂,寬上壽曰:「間者聖統廢絕,陛下發憤,祖立明堂、辟雍。」《河間獻王傳》:來朝,對三雍宮。《注》云:「三雍,明堂、辟雍、靈台也。」《後漢書·光武帝紀》:中元元年(前149),初起明堂、靈台、辟雍。《儒林傳》云:中元元年(前149),初建三雍。《文獻通考·學校考》謂「據《禮樂志》,則辟雍王莽時方立。武帝置博士弟子員,未嘗築宮以居之也。然考兒寬所言,與河間獻王事,則似已立於武帝時,何也?蓋古明堂、辟雍,共為一所。武帝時,濟南人公玉帶上黃帝時明堂圖,上令奉高作明堂汶上如帶圖,案見《史記·封禪書》。《漢書·郊祀志》同。《漢書·武帝紀》:元封二年(前109),秋,作明堂於泰山下;《地理志》:泰山郡奉高,有明堂,在西南四里,武帝元封二年(前109)造,即此。然《志》又云:琅邪郡不其有大一仙人祠九所及明堂,武帝所起,則武帝所作明堂,尚不止奉高一處也。奉高,今山東泰安縣。不其,今山東即墨縣。修封時以祠大一、五帝。兒寬所指,疑此明堂;意獻王所對,亦是其處;非養士之庠序也。」案馬氏謂兒寬所登為奉高明堂是也,謂河間獻王所對亦其處則誤。《漢書·藝文志》,有《獻王對上下三雍宮》三篇。胡三省《通鑒注》謂對三雍之制度,非召對於三雍宮,其說是也。然馬氏謂辟雍非養士之所,武帝置博士弟子,未嘗築宮以居之則是矣。《後漢書·光武帝紀》:建武四年(28),初起大學。中元元年(前149),初起明堂、靈台、辟雍。《翟酺傳》言:明帝時辟雍始成,欲毀大學,大尉趙熹以為大學、辟雍,皆宜兼存,故並傳至今,尤顯見其為二事。馬氏又言:「徐天麟《西漢會要》言:《三輔黃圖》:漢辟雍在長安西北七里,恐即王莽所立。又言大學亦在長安西北七里,有市有獄,豈即辟雍邪?或別一所邪?」《案黃圖》所云大學,疑即王莽為學者所築舍。馬氏又引鮑宣得罪下獄,博士弟子王咸舉幡大學下,曰:欲救鮑司隸者集此下,諸生會者千餘人,謂「此亦西都已立大學之一證,當考」。案自王莽已前,雖未嘗為學者築舍,然博士弟子,亦必有受學之處,此所謂大學,當指其地言之,特其所在不可考耳。馬氏又以建武已立大學,而班固尚言庠序未設為疑,則漢人言庠序,皆指地方之學,不足疑也,見后。

《後漢書·儒林傳》云:光武中興,愛好經術。未及下車,而先訪儒雅;采求闕文,補綴漏逸。先是四方學士,多懷挾圖書,遁逃林藪,自是莫不抱負墳策,雲會京師。於是立五經博士,各以家法教授。《易》有施、孟、梁丘、京氏,《尚書》歐陽、大、小夏侯,《詩》齊、魯、韓、毛,毛字衍,見第三節。《禮》大、小戴,《春秋》嚴、顏,凡十四博士。大常差次總領焉。建武五年(29),仍修起大學。案《紀》雲四年,蓋四年修起,五年成。中元元年(前149),初建三雍。明帝即位,親行其禮。坐明堂而朝群后。登靈台以望雲物。袒割辟雍之上,尊養三老五更。饗射禮畢,帝正坐自講,諸儒執經問難於前。冠帶縉紳之人,圜橋門而觀聽者,蓋億萬計。事在永平二年(59),見《本紀》及《續書·禮儀志》。其後復為功臣子孫,四姓末屬,別立校舍。《明帝紀》:永平九年(66),為四姓小侯開立學校,置五經師。《注》云:「外戚樊氏、郭氏、陰氏、馬氏。以非列侯,故曰小侯。」《張酺傳》:永平九年(66),顯宗為四姓小侯立學於南宮,置五經師,酺以《尚書》教授。又《和喜鄧皇后紀》:元初六年(119),大后詔征和帝弟濟北、河間王子男女年五歲四十餘人,又鄧氏近親子孫三十餘人,並為開邸第,教學經書,躬自監試。尚幼者使置師保。朝夕入宮,撫循詔導,恩愛甚渥。搜選高能,以受其業。自期門羽林之士,悉令通《孝經》章句。匈奴亦遣子入學。《樊宏傳》:樊准上疏云:匈奴遣伊秩訾王大車且渠來入就學。濟濟乎,洋洋乎,盛於永平矣。建初中,大會諸儒於白虎觀,考詳同異,連月乃罷。肅宗親臨稱制,如石渠故事。顧命史臣,著為通義。又詔高材生受《古文尚書》、《毛詩》、《豰梁》、《左氏春秋》。雖不立學官,然皆擢高第為講郎,給事近署。孝和亦數幸東觀,覽閱書林。及鄧後稱制,學者頗懈。時樊准、徐防,並陳敦學之宜。又言儒職多非其人。准疏言:「今學者蓋少,遠方尤甚。博士倚席不講,儒者競論浮麗。忘謇謇之忠,習戔戔之辭。」於是制詔公卿,妙簡其選。三署郎能通經術者,皆得察舉。自安帝覽政,薄於藝文。博士倚席不講,朋徒相視怠散。學舍頹敝,鞠為園蔬。牧兒蕘豎,至於薪刈其下。順帝感翟酺之言,乃更修黌宇。凡所造構,二百四十房,千八百五十室。試明經下第補弟子,增甲乙之科員各十人。除郡國耆儒皆補郎、舍人。事在永建六年(131),見《紀》。陽嘉元年(132),帝臨辟雍饗射。《左雄傳》:雄上言:宜崇經術,繕修大學。帝從之。陽嘉元年(132),大學新成,詔試明經者補弟子,增甲乙之科員各十人。除京師及郡國耆儒年六十以上為郎、舍人、諸王國郎者百三十八人。本初元年(146),梁大后詔曰:大將軍下至六百石悉遣子就學。《質帝紀》:本初元年(146),令郡國舉明經年五十以上七十以下詣大學。自大將軍至六百石,皆遣子受業。歲滿課試。以高第五人補郎中,次五人大子舍人,又千石、六百石、四府掾屬、三署郎。四姓小侯先能通經者,各令隨家法。其高第者上名牒,當以次賞進。案四府,謂諸大將軍、大尉、司徒、司空也。每歲輒於鄉射月一饗會之,以此為常。《注》:《漢官儀》曰:春三月、秋九月習鄉射禮,禮生皆使大學學生。自是遊學增盛,至三萬餘生。然章句漸疏,而多以浮華相尚,儒者之風蓋衰矣。

《三國志·文帝紀》:黃初五年(224),立大學。制五經課試之法。置《春秋穀梁》博士。《王郎傳注》云:《魏略》以董遇、賈洪、邯鄲淳、薛夏、隗禧、蘇林、樂詳七人為《儒宗》。引其《傳序》曰:「從初平之元,至建安之末,天下分崩,人懷苟且。紀綱既衰,儒道尤甚。至黃初元年(220)之後,新主乃復始,掃除大學之灰炭,補舊石碑之缺壞,備博士之員錄,依漢甲乙以考課。申告州郡:有欲學者,皆遣詣大學。大學始開,有弟子數百人。至大和、青龍中,中外多事,人懷避就。雖性非解學,多求詣本或作請誤。大學,大學諸生有千數。而諸博士率皆粗疏,無以教弟子。弟子本亦避役,竟無能習學。冬來春去,歲歲如是。又雖有精者,而台閣舉格大高;加不念統其大義,而問字指、墨法、點注之間;百人同試,度者未十。是以志學之士,遂復陵遲,而來求浮虛者各競逐也。正始中,有詔議圜丘,普延學士。是時郎官及司徒領吏二萬餘人,雖復分佈,見在京師者,尚且萬人,而應書與議者,略無幾人。又是時朝堂公卿以下四百餘人,其能操筆者未有十人。多皆相從飽食而退。嗟夫!學業沈隕,乃至於此。是以私心常區區貴乎數公者,各處荒亂之際,而能守志彌敦者也。」《杜畿傳注》引《魏略》言:樂詳,「黃初中征拜博士。於時大學初立,有博士十餘人。學多偏狹,又不熟悉。略不親教,備員而已。惟詳五業並授。其或難解,質而不解,詳無慍色,以杖畫地,牽譬引類,至忘寢食。以是獨擅名於遠近」。蓋能如是者寡矣。案前漢大學,頗多孤寒之士。如兒寬詣博士受業,貧無資用,常為弟子都養,及時時間行佣賃,以給衣食;翟方進西至京師受經,後母憐其幼,隨之長安,織履以給;王章學長安,獨與妻居,疾病卧牛衣中皆是。後漢亦非無其人,如桓榮少學長安,貧窶無資,常客佣以自給;公沙穆游大學,無資糧,乃變服客佣,為吳祐賃舂是也。然時儒學既行,時主復加提唱,貴遊子弟,羼入其中,風氣遂至一變。《三國志·董昭傳》:大和六年(232),昭上疏曰:竊見當今年少,不復以學問為本,專更以交遊為業。國士不以孝弟清修為首,乃以趨勢游利為先。《劉馥傳》:馥子靖上疏曰:「自黃初以來,崇立大學,二十餘年,而寡有成者。蓋由博士選輕,諸生避役,高門子弟,恥非其倫。故大學者,雖有其名,而無其人,雖設其數,而無其功。宜高選博士,取行為人表,經任人師者,掌教國子。依遵古法,使二千石以上子孫,年從十五,皆入大學。明制黜陟榮辱之路。其經明行修者,則進之以崇德;荒教廢業者,則退之以懲惡。舉善而教,不能則勸,浮華交遊,不禁自息矣。」然則是時貴遊子弟,不復入學,而浮華之風氣,則未變也。然標榜之風,本起大學,即如劉靖之議,悉驅之入學校,亦豈能矯正之哉?參看第十八章第四節自明。

前漢定製,雖雲大常擇民年十八以上補博士弟子,然就學者多遲。蕭望之治《齊詩》,事同縣后蒼且十年,乃以令詣大常受業,其年必已頗長。翟方進年十二三,失父孤學,給事大守府為小史,數為掾史所詈辱,辭其後母,西至京師從博士受《春秋》,其年當較少,則積十餘年而後經學稱明習。終軍年十八,選為博士弟子,軍固雅材,亦仍符法令年歲也。後漢杜安年十三,入大學,號奇童。安,根父,見《后書·根傳》。任延年十二,顯名大學,學中號為任聖童。魯恭年十五,即與弟丕俱居大學。鍾會亦十五即入大學。見《三國志》本傳《注》引其母傳。甚至有如梁竦,弱冠即事教授者,竦,統子,見《后書·統傳》。聰慧夙成之士,世固非無其人,然此等豈能皆名副其實哉?此亦章句之所以漸疏邪?

今世學校,有所謂風潮者,漢世即已有之。《漢書·鮑宣傳》:宣為司隸,鉤止丞相掾史,沒入其車馬。事下御史中丞。侍御史至司隸官,欲捕從事,閉門不肯內。坐距閉使者,下廷尉獄。博士弟子濟南王咸舉幡大學下,曰:「欲救鮑司隸者會此下。」諸生會者千餘人。朝日,遮丞相孔光自言,丞相車不得行。又守闕上書。《後漢書·儒林傳》:歐陽歙征為大司徒,坐在汝南減罪千餘萬發覺下獄。諸生守闕為歙求哀者千餘,至有自髡剔者。案宣本著高節。歙之被系也,平原禮震,自繫上書,求代其死。高獲亦冠鐵冠,帶鈇鑕,詣闕請歙。見《方術傳》。光武不赦,歙死獄中。歙掾陳元又上書追訟之,言甚切至。帝乃賜以棺木,贈印綬,賻縑三千匹,子復並獲嗣爵。則歙獄蓋實冤。不然,以光武用法之嚴,未必肯輕於平反也。楊政訟范升事,可以參觀,見《后書·儒林傳》。然則諸生之所爭者,固皆合於義,非徒集眾要挾也。桓帝時,梁冀專朝,而帝無子,連歲飢荒,災異數見,劉陶游大學,乃上疏陳事。朱暉孫穆,以治宦者趙忠,輸作左校,陶等數千人又詣闕上書訟之。桓帝覽其奏,為之赦穆。時有上書言宜改鑄大錢者,事下四府群僚及大學能言之士,陶上議沮之,帝竟不鑄錢。則漢於諸生,不徒不禁其言,又道之使言,且時能用其言也。靈帝時,皇甫規為徐璜等所陷,下吏,論輸左校,諸公及大學生張鳳等三百餘人上書訟之,史雲規以會赦歸家,不雲由鳳等之訟,則靈帝之聽言,更不如桓帝。至熹平元年(172),有何人書朱雀闕,言天下大亂,曹節、王甫幽殺大后。侯覽多殺黨人。公卿皆尸祿,無有忠言者。司隸校尉劉猛不肯急捕,月余主名不立,猛坐左轉,代以段熲,四齣逐捕,及大學游生系者千餘人。見《宦者傳》。《靈帝紀》云:「宦官諷司隸校尉段熲捕系大學諸生千餘人。」則並公然與輿論為敵矣。諸生之好言,固未必非激於意氣,然朝廷之拒之,亦適形其昏亂而已矣。陳蕃聞竇武難作,將官屬諸生八十餘人,並拔刃突入承明門,則漢世儒生,不徒主持清議,並有能奮身以赴國難者矣。要不失為正氣也。

《續漢書·百官志》云:大常卿,每選試博士,奏其能否。然其事初非專由大常。《漢書·成帝紀》:陽朔二年(前23),詔曰:「古之立大學者,將以備先王之業,流化於天下也。儒林之官,四海淵原,宜皆明於古今,溫故知新,通達國體,故謂之博士。否則學者無述焉,為下所輕,非所以尊道德也。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丞相御史,其與中二千石、二千石雜舉可充博士位者,使卓然可觀。」《後漢書·朱浮傳》:建武七年(31),浮上書曰:「舊事策試博士,必廣求詳選,延及四方。伏聞詔書,更試五人,惟取見在洛陽城者。臣恐求之容或未盡,而四方之學,無所勸樂。」《楊震傳》:元初四年(117),遷大常。先是博士選舉,多不以實。震舉薦明經名士陳留楊倫等,顯傳學業,諸儒稱之。《注》引謝承書云:「薦楊仲桓等五人,各從家拜博士。」仲桓,倫字。《儒林傳》:大常上楊仁經中博士,仁自以年未五十,不應舊科,上府讓選。《注》引《漢官儀》曰:「博士限年五十以上。」《漢書·兒寬傳》:治《尚書》,事歐陽生。以郡國選詣博士,受業孔安國。《景武昭宣元成哀功臣表》:山陽侯張當居,元朔五年(前124),坐為大常,擇博士弟子故不以實,完為城旦。《百官公卿表》云:「坐選子弟不以實免。」皆可見漢世法令,於博士及博士弟子之選,視之頗重也。

古代學業,多得之在官,漢世猶有其意。《漢書·馬宮傳》雲「本姓馬矢,宮仕學稱馬氏」,此以仕學並稱也。《樓護傳》云:長者咸愛重之,共謂曰:「以君卿之材,何不宦學乎?」此以宦學並稱也。然學術日益精深,終非徒習於事者所能深究,故雖以法令之最重當代者,亦且別有傳授,如第十八章第七節所述是也。王官之學,變為九流,固由封建破壞,官失其守,亦由學術日精,非仕宦所能兼。秦皇、李斯,顧欲使欲學法令者,以吏為師,倒行逆施,宜其終於無成也。

蜀漢以許慈、胡潛,並為博士;慈子勛復為博士;見《三國志·慈傳》:孫休永安元年(258),詔案古置學官,立五經博士。科見吏之中,及將吏子弟,有志好學者,各令就業。一歲課試,差其品第,加以位賞,見《吳志休傳》。

古代學校,本講教化,非重學業,漢人猶有此見解,故武帝興學之詔,以崇鄉里之化為言;而公孫弘等之議,亦云建首善自京師始也。夫既講教化,自宜普及全國。故《漢書·禮樂志》言:「顯宗宗祀光武皇帝於明堂,養三老、五更於辟雍,威儀既盛美矣,然德化未流洽者,禮樂未具,庠序未設之故也。」夫如是,則地方之學,當重於京師;人倫之教,當先於咕嗶。此自漢人議論推之則然,然漢人之所行,終未能與此見解相副也。

漢世郡國之學,始自文翁。《漢書·循吏傳》云:「文翁,景帝末為蜀郡守。仁愛,好教化。見蜀地辟有蠻夷風。乃選郡縣小吏開敏有材者張叔等十餘人,親自飭厲,遣詣京師,受業博士,或學律令。數歲,蜀生皆成就還歸。文翁以為右職,用次察舉,官有至郡守、刺史者。又修起學官於成都市中。招下縣子弟,以為學官弟子,為除更繇。高者以補郡縣吏,次為孝弟力田。常選學官僮子,使在便坐受事。每出行縣,益從學官諸生明經飭行者與俱。使傳教令,出入閨。縣邑吏民,見而榮之。數年,爭欲為學官弟子。富人至出錢以求之。繇是大化。蜀地學於京師者,比齊、魯焉。至武帝時,乃令天下郡國皆立學校官,自文翁為之始雲。」武帝令郡國皆立學校官,他無可考,恐雖有此令,郡國未盡奉行。然《何武傳》言:武為刺史,行部必先即學宮見諸生,試其誦論,則亦非盡不奉行也。《儒林傳》言:元帝於郡國置五經百石卒史,蓋教官之設,至是而始普遍。《平帝紀》:元始三年(3),安漢公奏立學官。郡、國曰學,縣、道、邑、侯國曰校,校、學置五經師一人。鄉曰庠,聚曰序,序、庠置《孝經》師一人。其制尤為美備,然亦未必能行也。《續漢書·百官志》:司隸校尉所屬有《孝經》師,主監試經。

學校既講教化,故其所最重者為行禮。《漢書·成帝紀》:鴻嘉二年三月,博士行飲酒禮,《漢紀》作鄉飲酒禮,《五行志》作大射禮,蓋射鄉并行。《後漢書·伏湛傳》:建武三年(27),為大司徒,奏行鄉飲酒禮。《續漢書·禮儀志》:明帝永平二年三月,上始帥群臣躬養三老人五更於辟雍,行大射之禮。郡、縣、道行鄉飲酒於學校。皆祀聖師周公、孔子,牲以犬。《注》引鄭玄注《鄉飲酒禮》曰「今郡國十月行鄉飲酒禮」,蓋自永平,遂為常典矣。韓延壽所至必修治學宮,春秋饗射,陳鐘鼓管弦,盛升降揖讓。李忠遷丹陽大守,以越俗不好學,嫁娶禮儀,衰於中國,乃為起學校,習禮容,春秋鄉飲。鮑永拜魯郡大守。孔子闕里,無故荊棘自除。乃會人眾修饗射之禮,因以格殺彭豐。永孫德,為南陽大守。修起橫舍。備俎豆黼冕,行禮奏樂。又尊饗國老,宴會諸儒。百姓觀者,莫不勸服。秦彭遷山陽大守。敦明庠序。每春秋饗射,輒修升降揖讓之儀。陳禪以北匈奴入遼東,拜為大守。禪不加兵,但使吏卒往曉慰之。單于隨使還郡。禪於學行禮。為說道義,以感化之。單于懷服,遺以胡中珍寶而去。則漢世良吏,確有能推行其事者。即私家講學亦然。如劉昆,王莽世教授弟子五百餘人。每春秋饗射,常備列典儀。以素木瓠葉為俎豆。桑弧嵩矢,以射菟首。每有行禮,縣宰輒率吏屬而觀之是也。案《史記·孔子世家》言:諸儒講禮、鄉飲、大射於孔子冢。大史公自言:適魯,觀仲尼廟堂、車服、禮器,諸生以時習禮其家。《自序》言觀孔子之遺風,鄉射鄒嶧。則儒者之躬行禮樂,由來已久。《后書·酷吏傳》言:「黃昌本出孤微,數見諸生修庠序之禮,因好之,遂就經學」,則為所感化者,亦未嘗無其人。然果有益於治化乎?禮雲禮雲,玉帛云乎哉?樂雲樂雲,鐘鼓云乎哉?富必先教,救死不贍,奚暇治禮義;古之人早言之矣。禮者,履也。欲行禮,必不能離乎人生日用。韓延壽與郡中長老議定嫁娶、喪祭儀品,令文學、校官諸生,皮弁執俎豆,為吏民行喪、嫁娶禮。黃霸使郵亭鄉官,皆畜雞豚,以贍鰥寡貧窮者。然後為條教,置父老、師帥、伍長,班行之於民間,勸以為善防奸之意,及務耕桑,節用殖財,種樹畜養,去食谷馬。仇覽為蒲亭長,勸民生業,為制科令,至於果菜為限,雞豚有數。農事既畢,乃令子弟群居,還就黌學。其剽輕游恣者,皆役以田桑,嚴設科罰。躬助喪事,振恤貧窮。似漢人之於禮樂,尚未大遠乎人生日用,亦非不知先富后教之義。然所謂貧富者,實不系乎足不足,而系乎其均不均。甘苦相共,雖寒餓無怨咨,有一飽暖者以觀欲之,而不平之聲,囂然起矣。漢世之言禮樂者,果能使其民皆守軌物乎?即不論此,能使其衣食皆饒足乎?不能,是救死不贍,而使之治禮義也,其效安可睹?騖聲華者,遂或徒飾觀聽,以徼虛譽。《漢書·循吏傳》言:黃霸代丙吉為丞相。時京兆尹張敞舍鶡雀飛集丞相府。霸以為神雀,議欲以聞。敞奏霸曰:「竊見丞相請與中二千石、博士雜問郡國上計長吏、守、丞:為民興利除害,成大化。條其對。

有耕者讓畔,男女異路,道不拾遺,及舉孝子、弟弟、貞婦者為一輩,先上殿。舉而不知其人數者次之。不為條教者,在後叩頭謝。丞相雖口不言,而心欲其為之也。長吏、守、丞對時,臣敞舍有鶡雀,飛止丞相府屋上。丞相以下見者數百人。邊吏多知鶡雀者,問之,皆陽不知。丞相圖議上奏,曰:臣問上計長吏以興化條,皇天報下神雀。後知從臣敞舍來,乃止。郡國吏竊笑丞相,仁厚有知略,微信奇怪也。臣敞非敢毀丞相也。誠恐群臣莫白,而長吏、守、丞,畏丞相指,歸舍法令,各為私教。務相增加,澆淳散朴,并行偽貌,有名無實,傾搖解怠,甚者為妖。假令京師先行讓畔異路,道不拾遺,其實亡益廉貪貞淫之行,而以偽先天下,固未可也。即諸侯先行之,偽聲軼於京師,非細事也。漢家承敝通變,造起律令,即以勸善禁奸。條貫詳備,不可復加。宜令貴臣,明飭長吏守丞:歸告二千石:舉三老、孝弟、力田、孝廉、廉吏,務得其人。郡事皆以義、法令檢式。毋得擅為條教。敢挾詐偽以奸名譽者,必先受戮。以正明好惡。」案叔孫通之制禮也,使征魯諸生三十餘人。魯有兩生不肯行,曰:「今天下初定,死者未葬,喪者未起。禮樂所由起,積德百年而後可興也,公所為不合古。」此兩生所言真古義。不能富而言教,不能均而言富,終必至於飾偽奸名而後止也。漢儒言興教化者甚多,如《禮樂志》所引賈誼、董仲舒、王吉、劉向之論即是。誼、仲舒、吉之論,又詳見本傳。又如賈山,亦欲定明堂,造大學。匡衡言:「今天下俗貪財賤義,好聲色,上侈靡,廉恥之節薄、淫辟之意縱。苟合僥倖,以身設利。不改其原,雖歲赦之,刑猶難使錯而不用也。臣愚以為宜壹曠然大變其俗。」其用意亦與誼等同。然諸儒亦無不以革正制度均貧富為言者。不言富而言教,不言均而言富,非黃霸則宋梟也。宋梟為涼州刺史,謂蓋勛曰:「涼州寡於學術,故屢致反叛。今欲多寫《孝經》,令家家習之,庶幾使人知義。」見《後漢書·蓋勛傳》。人莫不以為笑矣。然不揣其本而齊其末者,何莫非宋梟之類邪?

漢人言庠序,尚多講教化,罕言學問,然其時之言教化者,多有名無實,而能講學問者,卻頗有之,蓋亦風氣使然也。劉梁除北新城長,大作講舍,延聚生徒數百人,身執經卷,試策殿最。《後漢書·文苑傳》。此為郡縣校官講學之最著者。賈洪歷守三縣令,所在輒開除廄舍,親授諸生。《三國志·王肅傳注》引《魏略》。杜畿守河東,開學官,親自執經教授。《三國志·管輅傳注》引《輅別傳》:父為琅邪即丘長,時年十五,來至官舍讀書。於時黌上有遠方及國內諸生四百餘人,皆服其才。則雖喪亂之世,郡國弦誦,亦未盡廢也。

是時郡縣長官,於吏民之好學者,多能加以資助。如焦延壽以好學得幸梁王,王共其資用,令極意學。《漢書·京房傳》。楊終年十三,為郡小吏,大守奇其才,遣詣京師受業。陳寔少作縣吏,常給事廝役。縣令鄧邵,與語奇之,聽受業大學。公孫瓚為郡門下書佐,大守器之,以女妻焉,遣詣涿郡盧植讀經是也。其所任用,亦多簡有學者,或則令更就學。如李忠選用明經。欒巴遷桂陽大守,雖幹吏卑末,皆課令習讀,程試殿最,隨任升授。任延守武威,造立校官,自掾吏子孫,皆令詣學受業,復其徭役。章句既通,悉顯拔榮進之。秦彭為人設四誠,以定六親長幼之禮,有遵奉教化者,擢為鄉三老,常以八月致酒肉以勸勉之。顏斐為京兆大守,起文學,聽吏民欲讀書者,復其小徭。《三國志·倉慈傳注》引《魏略》。顧邵為豫章大守,小吏姿質佳者,輒令就學,擇其先進,擢置右職《吳志·顧雍傳》。皆是。谷熟長呂岐,善朱淵、袁津,遣使行學。還召用之。與相見,出,署淵師友祭酒,津決疑祭酒。淵等因各歸家,不受署。岐大怒,將吏民收淵等,皆杖殺之。《三國志·袁渙傳注》引《魏書》。蓋亦有激而然也。

漢世良吏,多能興學於辟陋之地。如前引之文翁、李忠即是。欒巴守桂陽,宋均長辰陽,應奉守武陵,衛颯守桂陽,見《後漢書·循吏傳》。錫光守交阯,任延守九真,王追守益州,見《南蠻傳》《西南夷列傳》。徐邈刺涼州,亦咸有興學之效。牽招守雁門,簡選有才識者,詣大學受業,還相教授,數年中,庠序大興,則所就彌廣矣。孔融為北海相,為賊張饒等所敗,收散兵保朱虛縣,稍復鳩集吏民為黃巾所誤者,男女四萬餘人。更置城邑,立學校。劉表在荊州,開立學官,博求儒雅,使綦毋闓、宋忠等撰定五經章句謂之後定。《三國志》本傳《注》引《英雄記》。《后書·表傳》本之。劉馥為揚州刺史,單馬造合肥空城,建立州治。數年中,流民越江山而歸者以萬數。於是聚諸生,立學校。杜畿守河東,百姓勤農,家家富實,畿乃曰:「民富矣,不可不教也。」於是冬月修戎講武,又開學宮。楊俊守南陽,王基刺荊州,皆修立學校。劉璋以王商為蜀郡大守,亦修學、廣農。《三國志·許靖傳注》引《益州耆舊傳》。孫靜子瑜,領丹陽大守。濟陰人馬普,篤學好古,瑜厚禮之,使將吏子弟數百人就受業。遂立學宮,臨饗講肄。弟奐亦愛樂儒生,復令部曲子弟就業,后仕進朝廷者數十人。造次顛沛不廢如此,亦風氣使然也。

《三國志·魏武帝紀》:建安八年七月,令曰:「喪亂已來,十有五年。後生者不見仁義禮讓之風,吾甚傷之,其令郡國各修文學。縣滿五百戶置校官,選其鄉之俊造而教學之。庶幾先王之道不廢,而有以益於天下。」《高柔傳》:柔上疏言「大祖初興,在於撥亂之際,並使郡縣立教學之官」,蓋指此事也。二十一(216)年,公進爵為魏王。二十二年五月,作泮宮。漢世文學之職,於郡國教化,關係頗大。諸葛豐及翟方進父翟公,皆嘗為郡文學。匡衡調補平原文學。學者多上書薦衡「經明,當世少雙。今為文學就官,京師後進,皆欲從衡平原,衡不宜在遠方」,可見當時文學,頗有名人為之。《三國志·杜畿傳注》引《魏略》,言畿為河東大守,署樂詳為文學祭酒,使教後進。於是河東學業大興。《倉慈傳注》引《魏略》,言令狐邵為弘農大守。是時郡無知經者。乃歷問諸吏,有欲遠行就師,輒假遣,令詣河東就樂詳學,經粗明乃還。因設文學。由是弘農學業轉興。皆可見文學一官,於地方教化,頗有裨益。

孔子舊居,既為諸儒習禮之所,則亦不翅私立之學矣。魏文帝黃初三年(222),以孔羨為宗聖侯,令魯郡修起舊廟,又於其外廣為室屋,以居學者,則又不翅官為立學矣。文翁終於蜀,吏民為立祠堂。楊厚門人為之立廟,郡文學掾史,春秋饗射常祠之,亦後世於先賢講學之地立書院之意也。

趙氏翼《陔余叢考》,謂漢時受學者皆赴京師。蓋遭秦滅學,天下既無書籍,又少師儒;郡國雖已立學,然經義之專門名家,惟大學為盛;故士無不游大學者。及東漢中葉以後,學成而歸者,各教授門徒,每一宿儒,門下著錄者至千百人;由是學遍天下矣。此言頗為失考。《漢書·儒林傳》言:「自武帝立五經博士,開弟子員,設科射策,勸以官祿。訖於元始,百有餘年,傳業者浸盛。支葉繁滋,一經說至百餘萬言,大師眾至千餘人,蓋祿利之途然也。」元始者,平帝年號也。疏廣家居教授,學者自遠方至;翟宣教授,諸生滿堂;吳章弟子千餘人;見《雲敞傳》。皆前漢事。《后書》所載,諸儒門下,受業著錄者之多,誠若遠過前漢者,然此或記載有詳略,又或有傳不傳,未必私家教授,後漢遠盛於前漢也。《后書》所載,諸儒門下,受業著錄,動至數千,甚或盈萬,其不及千人者,幾不足數矣。如楊厚,門生上名錄者三千餘人。樊鯈,門徒前後三千餘人。曹褒,諸生千餘人。鄭玄,弟子自遠方至者數千。丁鴻,遠方至者數千人。周磐,門徒常千人。姜肱,士之遠來就學者三千餘人。張奐,養徒千人。李膺,免官還居綸氏,教授常千人。郭泰,閉門教授,子弟以千數。張興,著錄萬人。曹曾,門徒三千人。牟長,自為博士,及在河內,諸生講學者,常有千餘人。著錄前後萬人。子紓,門生千人。宋登,教授數千人。楊倫,弟子千餘人。魏應,弟子自遠方至者,著錄數千人。杜撫,弟子千餘人。丁恭,諸生自遠方至者,著錄數千。樓望,諸生著錄九千餘人。張玄,著錄千餘人。潁容,避亂荊州,聚徒千餘人。謝該,門徒數百千人。蔡玄,門徒常千人,其著錄者萬六千人。杜恭,門徒常千餘人。索盧放,以《尚書》教授千餘人。徐房、李子云,養徒各千人。以上皆見《後漢書》各本傳及《儒林》、《文苑》、《逸民傳》。又《三國志·杜畿傳注》引《魏略》:樂詳為博士,年老罷歸,門徒亦數千人。《儒林傳贊》言:「自光武中年以後,干戈稍戢,專事經學,自是其風世篤焉。其服儒服,稱先王,游庠序,聚橫塾者,蓋布之於邦域矣。若乃經生所處,不遠萬里之路,精廬暫建,贏糧動有千百。其耆名高義,開門受徒者,編牒不下萬人。」蓋其風至季世猶未衰也。案漢世儒生講學者,多不親授。《史記·儒林傳》言:董仲舒下帷講誦,弟子傳以久次相受業,或莫見其面蓋三年。《後漢書·馬融傳》言:融弟子以次相傳,鮮有入其室者。《鄭玄傳》言:融門徒四百餘人,升堂進者五十餘生。

融素驕貴,玄在門下,三年不得見。乃使高業弟子傳受於玄,間或大會諸生,不過講正大義。《漢書·孔光傳》言:光自為尚書,止不教授。後為卿時,會門下大生,講問疑難,舉大義;《翟方進傳》言:方進候伺胡常大都授時,遣門下諸生至常所問大義疑難是也。甚有不過存一名籍者。《后書·黨錮傳》云:景毅子顧,為李膺門徒,而未有錄牒,故不及於譴。毅乃慨然曰:「本謂膺賢,遣子師之,豈可以漏奪名籍,苟安而已?」遂自表免歸。此即《儒林傳贊》所謂編牒。此等人自不必常居門下,故《儒林程曾傳》言會稽顧奉等數百人,常居門下也。間有不然者,如《三國志·程秉傳注》引《吳錄》,言征崇好尚者從學,所教不過數人輒止,欲令其業必有成也。此等人蓋為數甚少。徒務其名之風氣,最易於踵事增華。後漢容或更甚於前漢,然必謂私家教授至後漢而始盛,則理有難信也。不特此也,陳平家貧,兄伯常耕田,縱平使遊學;叔孫通崎嶇戎馬之際,弟子從之者猶百餘人,則東周之世,孔子養徒三千,孟子後車數十乘,從者數百人之風,蓋自秦及漢初,未之有改矣。抑謂漢儒鄉學,皆為利祿,亦近厚誣。夏侯勝每講授,常謂諸生曰:「士病不明經術。經術苟明,其取青紫,如俛拾地芥耳。」桓榮拜大子大傅,賜輜車乘馬。榮大會諸生,陳其車馬印綬,曰:「今日所蒙,稽古之力也,可不勉哉?」此二事最為尚論者所鄙夷。《后書》云:自榮至典,父子兄弟,代作帝師;受其業者,皆至卿相,實非為己之學。然究出耽慕榮寵之情,抑系勉人鄉學之意,尚難論定。《榮傳》又言:榮初遭倉卒,與族人桓元卿同飢厄。而榮講誦不息。元卿嗤榮曰:「但自苦氣力,何時復施用乎?」榮笑不應。及為大常,元卿嘆曰:「我農家子,豈意學之為利,乃至是哉?」此說蓋亦出榮家,當時自有此等鄙論。翟方進給事大守府為小吏,數為掾史所詈辱,乃西至京師受經。郭丹買符入關,慨然嘆曰:「丹不乘使者車,終不出關。」王霸少為獄吏,常慷慨不樂吏職,其父奇之,乃遣西學長安。馮良少作縣吏,年三十,為尉從佐,奉檄迎督郵,恥在廝役,遁至犍為從杜撫學。見《後漢書·周燮傳》。郭泰家世貧賤,而早孤,母欲使給事縣廷。泰曰:「大丈夫焉能處斗筲之役乎?」遂辭就成皋屈伯彥學。范冉為縣小吏,遁到南陽,受業樊英。又游三輔,就馬融通經,歷年乃還。《後漢書·獨行傳》。此等非為富貴利祿之謀,則厭食貧居賤之苦,誠亦不得謂之為己。然如孫期,牧豕大澤中,遠人從其學者,皆執經壟畔以追之。楊倫講授大澤中,弟子至千餘人。此皆窮居獨處之儒,從之有何利祿?《後漢書·吳祐傳》:年二十,喪父,居無儋石,而不受贍遺,常牧豕於長垣澤中。行吟經書。遇父故人,謂曰:「卿二千石子,而自業賤事。縱子無恥,奈先君何?」祐辭謝而已。可見牧豕在漢世為賤業也。而其人雖桃李盈門,亦仍躬自作苦,又豈志於利祿者?承宮遭天下大亂,將諸生避地漢中。劉般轉側兵革中,甫歸洛陽,即修經學。潁容,初平中避亂荊州,聚徒千餘人。《后書·儒林傳》。國淵在遼東,常講學于山岩。《三國志》本傳《注》引《魏書》。管寧客遼東,亦講詩書,陳俎豆。《三國志》本傳《注》引《傅子》。當喪亂顛沛之餘,而其學之不廢如此,此豈有所利而為之?周黨家產千金,散與宗族,免遣奴婢,而至長安遊學,是為欲富乎?然則漢世社會,好學之風實極盛,雖有若干志在利祿之人,要不敵不為利祿者之眾也。當時朝廷之興學,實受民間風氣之鼓動而不自知耳。參看第五章第二節。據《史》《漢》《儒林傳》,五經之學,固皆起自民間,安得謂遭秦滅學,民間遂無專門名家之大師哉?

漢儒居官者,多不廢教授。施讎與孟喜、梁丘賀,並為田王孫門人。謙讓,常稱學廢,不教授。及賀為少府,事多,乃遣子臨分將門人張禹等從讎問。則賀當未為少府時,教授不廢,即為少府,教授亦未盡廢也。翟方進以射策甲科為郎。二三歲,舉明經,遷議郎。是時宿儒有清河胡常,與方進同經。常為先進,名譽出方進下。心害其能,論議不右方進。方進知之。候伺常大都授時,遣門下諸生至常所問大義疑難,因記其說。如是者久之。常知方進之宗讓己,內不自得。其後居士大夫間,未嘗不稱述方進。遂相親友。是方進為郎,教授亦未嘗廢也。魯恭弟丕拜趙相,門生就學者常百餘人;歐陽歙遷汝南大守,在郡教授數百人;牟長自為博士,及在河內,諸生講學者,常有千餘人;伏恭遷常山大守,教授不輟,由是北州多為伏氏學;皆見《后書·儒林傳》。則傳業彌盛矣。又有棄官教授者:如孔光左遷虹縣長,自免歸教授。吳祐為梁冀長史,自免歸家,以經術教授。延篤為京兆尹,忤梁冀,以病免歸,教授家巷。劉焉以宗室拜郎中,去官,居陽城山,精學教授是也。張奐為使匈奴中郎將,休屠谷及朔方烏桓反叛,煙火相望。兵眾大恐,各欲亡去。奐安坐帷中,與弟子講誦自若。則雖在兵間,猶不廢教授矣。夫居官而猶教授,去官而必教授,似不免藉此為名高,抑或以結合徒黨;而就學者必走集於達官貴人之門,亦似欲藉資援引者。《孔光傳》云:其弟子多成就為博士大夫者,見師居大位,幾得其助力,光終無所薦舉,至或怨之。然楚王聘龔舍為常侍,隨王歸國,固辭願卒學,復至長安;朱暉,光武召拜為郎,尋以病去,卒業大學;則固有棄軒冕而就橫舍者。宋均以父任為郎,時年十五,好經書,每休沐日輒受業博士,是又宦而兼學者也。夫居官而猶學,所謂不挾貴也。朱穆年五十,奉書趙康稱弟子,及康歿,喪之如師,所謂不挾長也。然則漢世學者,雖或有所為而為之,要不能掩其好學之誠矣。

《後漢書·儒林傳贊》稱述儒學之效曰:「所談者仁義,所傳者聖法也。故人識君臣父子之綱,家知違邪歸正之路。自桓、靈之間,君道秕僻,朝綱日陵,國隙屢啟;自中知以下,靡不審其崩離;而權強之臣,息其窺盜之謀,豪俊之夫,屈於鄙生之議者?人誦先王言也,下畏逆順勢也。至如張溫、皇甫嵩之徒,功定天下之半,聲馳四海之表,俯仰顧盼,則天業可移,猶鞠躬昏主之下,狼狽折札之命,散成兵,就繩約而無悔心。暨乎剝橈自極,人神數盡,然後群英乘其運,世德終其祚。跡衰敝之所由致,而能多歷年所者,豈非學之效乎?」乍觀此言,一似阿私所好。然試思:何進所召,苟非董卓而為張溫、皇甫嵩,漢室之禍,何遽至此?夫張溫、皇甫嵩,固非有為之人,蔚宗謂其俯仰顧盼,則天業可移,庸或大過。然魏武蹇蹇,終執臣節.;諸葛亮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謂非當時之風氣有以使之然乎?魏朗、徐庶、何顒,皆嘗殺人報仇。見第十八章第七節。顒為宦官所陷,亡匿汝南間,所至皆親其豪桀。袁紹慕之,私與往來,結為奔走之友。是時黨事起,天下多罹其難。顒常私入洛陽,從紹計議。其窮困閉厄者為求援救,以濟其患。有被掩捕者,則廣設權計,使得逃隱。此等皆豪俠者流,使無名教以範圍之,當九州洞之時,固未知其何以自處也。然則蔚宗之言,殆不為阿好矣。不特此也,漢人不能均平貧富,而好講教化,空言無施,雖切何補,其弊前已言之。然此亦充類至義之盡之言,若論一時之效,固亦不能謂其無有。司馬均隱居教授,不應辟命,信誠行乎州里。鄉人有所計爭,輒令祝少賓。均字。不直者終無敢言。《後漢書·賈逵傳》。蔡衍少明經講授,以禮讓化鄉里。《黨錮傳》。更觀管寧、邴原、王烈等之所為,固不能謂無化民成俗之效也。要之,當時之所謂道德倫理者,得漢世之興學而益普遍益深入乎人心,則必不可誣矣。此勸學之效也。興學術改變風俗,效亦不自後漢始。光武嘗之長安受《尚書》,伯升亦嘗與順陽懷侯俱學長安習《尚書》、《春秋》,一時佐命之巨,如李通、鄧禹、朱祜等,亦少嘗學問。故光武雖戎馬倥悤,而能興文教,諸將亦頗有不嗜殺人者,非偶然也。

游談之風,雖不足以概兩漢之學者,然終為其時風氣之累。魯丕居大學,杜絕交遊,不答候問之禮,士友以此短之。王渙署侯覽為主簿,已而謝遣之,曰:「今日大學,曳長裾,飛名譽,皆主簿后耳。以一月奉為資,勉卒景行。」覽入大學。時諸生同郡符融有高名,與覽比宇,賓客盈室。覽常自守,不與融言。融觀其容止,心獨奇之。乃謂曰:「與先生同郡壤,鄰房牖。今京師英雄四集,志士交結之秋,雖務經學,守之何固?」覽乃正色曰:「天子修設大學,豈但使人游談其中?」高揖而去,不復與言。《後漢書·循吏傳》。觀此二事,當時大學中之風氣,可以概見。然亦非特大學中如此。邴原十一喪父家貧。鄰有書舍,原過其旁而泣。師問曰:「童子何悲?」原曰:「孤者易傷,貧者易感。夫書者必皆具有父兄,一則羨其不孤,二則羨其得學,心中惻然,而為涕零也。」師哀其言,為之泣,曰:「欲書可耳。」答曰:「無錢資。」師曰:「童子苟有志,我徒相教,不求資也。」於是就書。一冬之間,誦《孝經》、《論語》。及長,欲遠遊學。詣安丘孫崧。崧辭焉,曰:「君鄉里鄭君,君知之乎?」曰:「然。」崧曰:「鄭君學覽古今,博聞強識,鉤深致遠,誠學者之師模也。君乃舍之,躡屣千里,所謂以鄭為東家丘者也。」原曰:「人各有志,所規不同,故有登山而采玉者,有入海而採珠者。豈可謂登山者不知海之深,入海者不知山之高哉?君謂仆以鄭為東家丘,君以仆為西家愚夫邪?」崧辭謝焉。又曰:「兗、豫之士,吾多所識,未有若君者,當以書相分。」原重其意,難辭之,持書而別。藏書於家而行。至陳留,師韓子助,穎川宗陳仲弓,汝南交范孟博,涿郡親盧子干,歸以書還孫崧。《三國志·原傳注》引《原別傳》。夫經師易得,人師難求,原之學苟誠為己,鄰捨生足以為師矣,何待他求?必更遠遊者,非是不足以立名。鄭君雖在鄉里,不肯相師者,收合徒黨者,必騖聲華,未必肯誘掖鄉里寒峻,孫崧之辭原,亦未必不以此也。郭泰識拔茅容、孟敏、庾乘,皆勸之學,蓋亦以資推挽。然遂有如竇瓌,「妄搆講舍,外招儒徒,實會奸黨」者。周行劾瓌之語,見《后書·酷吏傳》。竇武得兩宮賞賜,悉散與大學諸生,及載餚糧於路,匄施貧民。其視諸生亦與貧民之受匄施者等耳,豈不哀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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咪咕公版·秦漢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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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學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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