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儒玄佛思想轉移
第三節儒玄佛思想轉移
世皆以漢世儒學盛行,魏、晉以後,玄學、佛學起而代之,其實非是。此時之儒家,實裂為二派:有思想者,與玄學、佛學合流;無思想者,則仍守其碎義逃難之舊耳。說見《兩晉南北朝史》第二十三章第三節。玄、佛之學,其道必至於終窮。何者?人之所求,莫切於養生送死無憾。斯義也,在古公產之世,本能致之。其後社會組織變壞,乃至於強陵弱,眾暴寡,疾病不養,老幼孤獨,不得其所。斯時也,先知先覺之士,己飢己溺之徒,自將起而拯之。然不知社會變化,自有其規律,徒欲率己之意,而借政治之力以行之,遂至反以召亂。此則自周末以來,儒、法諸家,各建改革之策,而新莽萃而行之之已事也。自此以降,遂莫敢言革正制度,而欲先移易人心。此則今所謂觀念論者矣,其道必至於終窮,勢也。於是改革之機又肇矣。
隋及唐初,所冀望於儒家者,為化民善俗,以革任法之治。觀隋文帝勸學行禮之詔,唐太宗詔天下行鄉飲酒禮,可以知之。其說已見第一節。然此時之所謂儒者,則仍是章句之士耳。即朝廷之所提唱者,亦不外此。《舊書·本紀》:貞觀七年十一月,「頒新定五經」。《顏師古傳》曰:太宗以經籍去聖久遠,文字訛繆,令師古於秘書省考定五經。師古多所釐正。既成,奏之。太宗復遣諸儒,重加詳議。於時諸儒傳習已久,皆共非之。師古輒引晉、宋已來古今本,隨言曉答。援據詳明,皆出意表。諸儒莫不嘆服。於是頒其所定之書於天下,令學者習焉。此所以是正經文也。《孔穎達傳》曰:與顏師古、司馬才章、王恭、王琰等受詔撰定五經義訓,凡一百八十卷,名曰《五經正義》。《新傳》曰:凡百餘篇,號義贊,詔改為正義。太宗下詔付國子監施行。大學博士馬嘉運駁之。詔更令詳定。功竟未就。《新傳》云:永徽二年(651),詔中書、門下與國子、三館博士、弘文館學士考正之。於是尚書左僕射于志寧,右僕射張行成,侍中高季輔,就加增損。書始布下。《舊紀》事在四年三月,雲「每年明經,令依此考試」焉。此所以是正註疏也。其後玄宗自注《孝經》,令元行沖為之作疏,見新舊《書·行沖傳》。於開元十年六月,頒於天下。《舊紀》。文宗時,鄭覃請於太學勒九經,從之。見新舊《書·覃傳》。開成二年十月告成。《舊紀》。亦皆所以繼前業也。孔穎達《五經正義》,后儒議之者甚多。《開成石經》,則《舊紀》明著之曰:「立后數十年,名儒皆不窺之,以為蕪累甚矣。」《舊書》多載時人議論,此蓋當時輿論也。然官本之差訛,究勝於私家之紊亂,觀上節所引王國維論監本之語可見。監本皆依《開成石經》,則石經之刻,亦不能謂其無功。至《五經正義》,則原不過官頒之書,用以試士,未嘗責學者以必從。纂輯或有未善,官頒之書類然,亦不能期之過高也。此等皆所謂章句之學。此學至此時,其勢已衰,朝廷雖事提唱,亦無效可期矣。
南北朝之世,治儒學而不為章句所囿者,得二派焉:一如陳奇、業遵,說經好出己意。一則如張雕虎、劉晝、張仲讓等以經世致用自負。見《兩晉南北朝史》第二十三章第三節。前者猶是章句之學,特不墨守,可稱別流,後者則寢抉章句之藩籬矣。此二派,當隋、唐之世,亦皆有之。前一派著聞之事,莫如魏徵之撰《類禮》。《舊書·徵傳》曰:徵以戴聖《禮記》,編次不倫,遂為《類禮》二十卷。以類相從,削其重複。采先儒訓注,擇善從之。研精覃思,數年而畢。太宗覽而善之。賜物一千段,錄數本以賜太子及諸王,仍藏之秘府。《元行沖傳》曰:初有左衛率府長史魏光乘奏請行用魏徵所注《類禮》。上玄宗。遽令行沖集學者撰義疏,將立學官。行沖於是引國子博士范行恭、四門助教施敬本檢討刊削,勒成五十卷。十四年開元。八月,奏上之。尚書左丞相張說駁奏曰:今之《禮記》,是前漢戴德、戴聖所編錄。歷代傳習,已向千年,著為經教,不可刊削。至魏孫炎,始改舊本,以類相比,有同抄書。
先儒所非,竟不行用。貞觀中,魏徵因孫炎所修,更加整比,兼為之注。先朝雖厚加賞錫,其書竟亦不行。今行沖等解徵所注,勒成一家。然與先儒第乖,章句隔絕,若欲行用,竊恐未可。上然其奏,於是賜行沖等絹二百匹,留其書貯於內府,竟不得立於學官。案如說之說,玄成有作;實本叔然;而行沖恚諸儒排己,著論自釋,名曰《釋疑》,謂孫炎之後,又有馬伷增革,向逾百篇,葉遵刪修,僅全十二;則作者初非一家。葉遵即業遵,《唐志》亦作《葉增》,錄其《禮記注》二十卷,然《釋文序錄》亦作業遵,德明年代較早,疑《唐志》誤也。《類禮》立學,初不廢小戴之書,以類相從,便於傳習,轉有相得益彰之美,有何不可?而斷斷如此,亦固矣。行沖著論,亦未嘗不出褊衷。然其言曰:「王邵史論曰,魏、晉浮華,古道夷替。士大夫恥為章句,惟草野生以專經自許。不能究竟異義,擇從其善。徒欲父康成,兄子慎。寧道孔聖誤,諱言鄭、服非。然於鄭、服甚憒憒,鄭、服之外皆讎也。」此輩錮蔽之情形,可以想見。《崔仁師傳》曰:太宗時,校書郎王玄度注《尚書》《毛詩》,毀孔、鄭舊義。上表請廢舊注,行己所注。詔禮部集諸儒詳議。玄度口辯,諸博士皆不能詰之。郎中許敬宗請付秘閣藏其書。
河間王孝恭特請與孔、鄭并行。仁師以玄度穿鑿不經。乃條其不合大義,駁奏請罷之。詔竟依仁師議。玄度遂廢。此又一《類禮》。《儒林·王元感傳》曰:長安三年(703),表上其所撰《尚書糾繆》十卷,《春秋振滯》二十卷,《禮記繩愆》三十卷。並所注《孝經》《史記》稿本。請官給紙筆,寫上秘書閣。詔令弘文、崇賢兩館學士及成均博士,詳其可否。學士祝欽明、郭山惲、李憲等,皆專守先儒章句,深譏元感掎摭舊義。元感隨方應答,竟不之屈。鳳閣舍人魏知古,司封郎中徐堅,左史劉知幾,右史張思敬,雅好異同。每為元感申理其義。連表薦之。尋下詔曰:王元感掎前達之失,究先聖之旨,是謂儒宗,不可多得,可太子司議郎兼崇賢館學士。魏知古嘗稱其所撰書曰:信可謂五經之指南也。此則逢時之王玄度耳。知幾《疑古》《惑經》之作,為論史者所艷稱。觀其為元感申理,元感之論議,蓋亦其儔?然則知幾亦此等學派中之一人耳。此等原未脫離章句之科臼,然經籍亦為真理之一源,墨守舊說,有時轉足為真知之障。能摧陷而廓清之,而求真之路辟矣。此宋人以意說經之所以可貴,而如元感等,則皆宋人之先導也。
其又一派,隋末之王通蓋其人?通事多出後人緣飾,然亦必其人略有此意,緣飾乃有所施,則仍可想見其為張世讓一流。可見此派中人,初不甚乏也。通事因附會太過,離真太遠,遂使后之考索者,並其人之有無而疑之,此亦太過。通事見於正史者,為《舊書》之王質,兩《書》之《王勃、王績傳》。《舊書·質傳》曰:五代祖通,字仲淹。隋末大儒,號文中子。通生福祚,福祚生勉,勉生怡,怡生潛,質則潛之第五子。《勃傳》曰:祖通,隋蜀郡司戶書佐。大業末,棄官歸,以著書、講學為業。依春秋體例,自獲麟后歷秦、漢至於後魏,著紀年之書,謂之元經。又依《孔子家語》、揚雄《法言》例,為客主對答之說,號曰中說。皆為儒士所稱。義寧元年(617)卒。門人薛收等相與議謐曰文中子。二子:福畤,福郊。《績傳》云:兄通,字仲淹。大業中名儒。號文中子。自有傳。今《書》雖無通傳,然可見史官有意為之立傳,不能指為子虛烏有之流。然史所言通事,殆無一得實。
《舊書》中《王質》《王勃》兩傳所言通子,即已不讎。《新書》則更甚。其《王績傳》曰:「兄通,隋末大儒也。聚徒河、汾間。放古作《六經》。又為《中說》,以擬《論語》。不為諸儒稱道,故書不顯,惟《中說》獨傳。」雲作《六經》,與《舊書·王勃傳》雲作《元經》者又異。其《勃傳》云:「初祖通,隋末居白牛溪教授,門人甚眾。嘗起漢、魏盡晉,作書百二十篇,以續古《尚書》。后亡其序。有錄無書者十篇。勃補逸,定著二十五篇。」其說又為舊書所無。《傳》又曰:「嘗讀《易》,夜夢若有告者曰:易有太極,子勉思之。寤而作《易發揮》數篇,至晉卦,會病止。又謂王者乘土王,世五十,數盡千年;乘金王,世四十九,數九百年;乘水王,世二十,數六百年;乘木王,世三十,數八百年;乘火王,世二十,數七百年;天地之常也。自黃帝至漢,五運適周,土復歸唐。唐應繼周、漢,不可承周、隋短祚。乃斥魏、晉以降,非真主正統,皆五行沴氣。遂作唐家千歲歷。武后時,李嗣真請以周、漢為二王后,而廢周、隋。中宗復用周、隋。天寶中,太平久,上言者多以詭異進。有崔昌者,采勃舊說,上《五行應運歷》。請承周、漢,廢周、隋為閏。右相李林甫,亦贊右之。
集公卿議可否。集賢學士衛包,起居舍人閻伯玙上表曰:都堂集議之夕,四星聚於尾,天意昭然矣。於是玄宗下詔:以唐承漢,黜隋以前帝王。廢介、酅公,尊漢為二王后,以商為三恪。京城起周武王、漢高祖廟。授崔昌太子贊善大夫,衛包司虞員外郎。楊國忠為右相,建議復用魏為三恪,周、隋為二王后。酅、介二公復舊封。貶崔昌烏雷尉,衛包夜郎尉,閻伯玙涪川尉。」王勃文士,不似續古《尚書》、作《易發揮》、談五運正閏者,疑後來怪迂阿諛苟合之士,又托諸勃,而《元經》之作,與五運正閏之論,甚有關係也。白牛溪之名,見於王績之《游北山賦》。《賦》云:「白牛溪里,岡巒四峙。信茲山之奧域,昔吾兄之所止。許由避地,張超成市。察俗刪詩,依經正史。組帶青衿,鏘鏘儗儗。階庭禮樂,生徒杞梓。山似尼丘,泉疑泗渙。」《注》云:「此溪之集,門人常以百數。河南董恆、南陽程元、中山賈瓊、河南薛收、太山姚義、太原溫彥博、京兆杜淹等十餘人,稱為俊穎。
而姚義慷慨,同儕方之仲由,薛收以理學方莊周。」則儼然聖人矣。此外附會者尚不乏。《十七史商榷》引陸龜蒙《送豆盧處士謁宋丞相序》,皮日休、司空圖《文中子碑》,及《圖三賢贊》四篇。龜蒙稱通作《王氏六經》,不知即《新書·王績傳》所據否。日休稱其作禮論、續詩、元經、易贊,其說亦相出入。據諸文,則房玄齡、杜如晦、魏徵、薛收、李靖、李,皆其門人,其所言彌恢廓矣。然此諸文之真偽,亦不可知也。通所著《中說》,《隋志》著錄十卷,果通所作與否無可考。今所傳者,為宋阮逸注本。《容齋續筆》曰:「今《中說》之後,載文中子次子福畤所錄,雲杜淹為御史大夫,與長孫太尉有隙。按淹以貞觀二年(628)卒,后二十一年,高宗即位,長孫無忌始拜太尉。其不合於史如此。故或疑為阮逸所作。」《困學紀聞》曰:「《中說》前述,雲隋文帝坐太極殿召見,因奏太平之策十有二焉。按《唐會要》:武德元年五月,改隋大興殿為太極殿,隋無此名。」又曰:「鄭毅夫論《中說》之妄,謂李德林卒於開皇十二年(592),通時年八九歲,而有德林請見;關子明,太和中見魏孝文,如存於開皇間,亦百二三十歲,而有問禮於子明;是二者其妄不疑。《晁氏讀書志》,謂薛道衡仁壽二年(602)出襄州,通四年始到長安,其書有薛公見子於長安。用此推之,則以房、杜為門人,抑又可知也。」又有所謂龔鼎臣注者,《書錄解題》著錄。《玉海》謂其得唐本於齊州李冠家。
分篇與阮本不同,文亦多異,蓋不慊於阮本而後出之偽書也。《通鑒》紀通事,在仁壽三年(603),雲是歲,通詣闕獻太平十二策。所言與前述無異,亦不足據也。其後乃有啖、趙。《新書·儒學傳》:啖助「善為《春秋》。考三家短長,縫漏闕,號《集傳》。凡十年乃成。復攝其綱條為例統。其言孔子修《春秋》意:以為夏政忠,忠之敝野,商人承之以敬;敬之敝鬼,周人承之以文;文之敝僿,救僿莫若忠。夫文者,忠之末也,設教於本,其敝且末,設教於末,將奈何?武王、周公,承商之敝,不得已用之,周公歿,莫知所以改,故其敝甚於二代。孔子傷之,曰:虞、夏之道,寡怨於民,商、周之道,不勝其敝。故曰:後代雖有作者,虞帝不可及矣。蓋言唐、虞之化,難行於季世,而夏之忠,當變而致焉。故《春秋》以權輔用,以誠斷禮,而以忠道原情。不拘空名,不尚狷介,從宜救亂,因時黜陟。古語曰:商變夏,周變商,《春秋》變周,而公羊子亦言樂道堯、舜之道,以擬后聖。是知《春秋》用二帝、三王法,以夏為本,不壹守周典明矣。又言幽、厲雖衰,《雅》未為《風》,逮平王之東,人習余化。苟有善惡,當以周法正之,故斷自平王之季,以隱公為始。所以拯薄勉善,救周之敝,革禮之失也。助愛《公》《穀》二家,以《左氏》解義多繆,其書乃出於孔氏門人。且《論語》孔子所引,率前世人,老彭、伯夷等,類非同時,而言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丘明蓋如史佚、遲任者?
又《左氏傳》《國語》,屬綴不倫,序事乖剌,非一人所為,蓋左氏集諸國史,以釋《春秋》?後人謂左氏,便傅著丘明,非也。助之鑿意多此類。《十七史商榷》云:「陸質《纂例》云:啖氏依舊說,以左氏為丘明,受經於仲尼。今觀左氏解經,淺於公、穀,誣繆實繁。若丘明才實過人,豈宜若此?推類而言,皆孔門后之門人。且夫子自比,皆引往人。故曰:竊比於我老彭,丘明者,蓋夫子以前賢人,如史佚、遲任之流,見稱於當時云云。是則陸質之意,以丘明為夫子以前賢人,非作傳者,而作傳者別是一人。宋祁不考,以質說為助語,失之。」案此特考證之異,不害其宗旨之同。門人趙匡、陸質,其高弟也。助卒年四十七。質與其子異,裒錄助所為《春秋集注》《總例》,請匡損益,質纂會之,號《纂例》」。質別有傳,次《王叔文傳》后。云:明《春秋》,師事趙匡,匡師啖助,質盡傳二家學。又云:質素善韋執誼。方執誼附叔文,竊威柄,用其力,召為給事中。憲宗為太子,詔侍讀。質本名淳,避太子名,故改。時執誼懼太子怒己專,故以質侍東官,陰伺意解釋左右之。質伺閑有所言,太子輒怒,曰:「陛下命先生為寡人講學,何可及他?」質皇懼出。執誼未敗時,質病甚。
太子已即位,為臨問加禮。卒,門人以質能文聖人書,通於後世,私共謐曰文通先生。《舊書》啖助無傳,質則在《儒學傳》,與《新書》略同。然《新書》言質伺閑有所言,太子輒怒,是質嘗屢有言也。《舊傳》雲質發言,上果怒,《舊傳》於憲宗即位后追敘,故云上。則僅一言之而已。二說抵牾,即知其原出附會。憲宗陰鷙,順奄豎之旨而篡父位,曾無所愧怍於心,果其有惡於質,豈以其老病更加存問哉?然此非謂質不善執誼,右叔文也,特謂其伺閑進言,為誣罔之辭耳。《新書·呂渭傳》:子溫,「從陸質治《春秋》」。「與韋執誼厚,因善王叔文。」此亦一陸質。又《竇群傳》:從盧庇傳啖助《春秋》學,著書數十篇。王叔文黨盛,雅不喜群,群亦悻悻不肯附。欲逐之。韋執誼不可,乃止。群往見叔文曰:「事有不可知者。」叔文曰:「奈何?」曰:「去年李實伐恩恃權,震赫中外。君此時逡巡路旁,江南一吏耳。今君又處實之勢,豈不思路旁復有如君者乎?」叔文悚然,亦卒不用。
讀此文,絕不能見群與叔文齟齬之跡,轉覺叔文銳進,而群欲教之以持重耳。王叔文一時奇士,其黨與亦皆俊才,而治啖、趙之學者,多與之相善,可見其有意於用世矣。《新書·啖助傳》又曰:大曆時,助、匡、質以《春秋》,施士匄以《詩》,仲子陵、袁彝、韋彤、韋茝以《禮》,蔡廣成以《易》,強蒙以《論語》,皆自名其學,而士匄、子陵最卓異。士匄,兼善《左氏春秋》,以二經教授。撰《春秋傳》,未甚傳。後文宗喜經術。宰相李石因言士匄《春秋》可讀。帝曰:「朕見之矣。穿鑿之學,徒為異同。學者如浚井,得美水而已,何必勞苦旁求,然後為得邪?」可見諸人治經,皆有新說矣。故能自名其學也。此派之以意說經,似亦與前派無異,然而有大異焉者,前派之意,僅欲明經,此派之志,則本在經世。撥亂反正,莫近於《春秋》。《春秋》與《公羊》,實為一書,若《左》《穀》,則皆後起依託之偽書耳。說見崔適春秋復始以春秋為春秋條。劉蕡對策,實為千古一人。《傳》言其尤精《左氏春秋》,然讀其文,無一非《公羊》義也。然則謂士匄所善在《左氏》,恐亦未必然矣。啖、趙之學,實為宋人言學志在經世之先驅。與近世康有為以《公羊》之學,啟維新之機者絕相類。有為說經,誠甚疏略,不足以稱經生。然其用別有所在,不能以章句家之見繩之也。斤斤以章句家之見繩之,亦適成其為章句之士而已矣。
啖、趙之宗旨,果何如乎?曰:觀陸淳議太公之祀,而可知矣。案歷代祀孔子者,皆僅立廟於其所生之地,或則於學校之中,以為先聖、先師而祭之。以周公為先聖,則以孔子為先師。唐武德二年(619),始令有司於國子學立周公、孔子廟。貞觀四年(630),又令州、縣學皆作孔子廟。以十哲配享,而圖七十二子於壁。此已為非禮,參看第一節引劉禹錫之論。開元十九年(731),又立太公尚父廟。《舊書·本紀》云:令兩京及天下諸州,各置太公尚父廟。《禮儀志》云:於兩京置太公尚父廟一所。蓋兩京應時設立,天下諸州,則未必能遍設也。以張良配享。於中春、中秋上戊祭之。二十七年(739),謚孔子曰文宣王。上元中,《本紀》在元年(760),《禮儀志》在二年(761)。
謚尚父曰武成王。牲樂之制如文宣王。仍以古名將十人為十哲,配享。建中三年(782),詔史館考定可配享者,列古名將六十四人圖形焉。貞元二年(786),以關播議去之,惟祀武成王及留侯。此則彌為非禮矣。貞元四年(788),兵部侍郎李紓請革其祭禮。陸淳時為刑部員外郎,議曰:「武成王,殷臣也,紂暴不諫,而佐周傾之。夫學道者師其人。使天下之人,入是廟,登是堂,稽其人,思其道,則立節死義之士,安所奮乎?聖人宗堯、舜,賢夷、齊,不法桓、文,不贊伊尹,殆謂此也。」請罷上元追封立廟,而復貞觀時所立磻溪之祠。當時不從其說。《新書·禮樂志》。此事無足深論,而觀陸淳之言,則如聞宋儒之論矣。《新書·忠義·盧奕傳》:奕以天寶時為御史中丞,留台東都。安祿山陷東都,罵賊死。肅宗詔贈禮部尚書,下有司議謚。時以為洛陽亡,操兵者任其咎,執法吏去之可也。委身寇讎,以死誰懟?博士獨孤及曰:「荀息殺身於晉,不食其言也;玄冥勤其官水死,守位忘躬也;伯姬待姆而火死,先禮後身也;彼皆於事無補。奕能與執干戈者同其戮力,全操白刃之下,孰與夫懷安偷生者?請謚曰貞烈。」詔可。觀其言,又如聞宋儒之論矣。宋儒嚴君臣之義,論者皆謂唐中葉后藩鎮之裂冠毀冕,有以激之,其實尚不始此。
觀第二十一章第二、第九兩節所述,則知唐世藩鎮,實為魏、晉以降州郡握兵之再起。漢人甚重君臣之節,亦稍知尊王之義。魏、晉以後,則皆蕩然矣。為國不能無綱紀。中國之大害為割據,故不得不尊王。趙甌北謂:「自六朝以來,君臣之大義不明。其視貪生利己,背國忘君,已為常事。有唐雖統一區宇,已百餘年,而見聞習尚,猶未盡改。」《廿二史札記》六等定罪三日除服之論條。風俗如此,可不思所以挽救之乎?唐末有孫郃者,「著《春秋無賢臣論》,謂諸侯不知有王,其臣不能正君以尊王室,此孟子所以卑管、晏」。《困學紀聞》。郃,奉化人。唐末為左拾遺。朱溫篡唐,即棄官去。著書紀年,悉用甲子,以示不臣。《集證》引《浙江志》。其志,亦陸淳、獨孤及之志也。凡此皆欲建立綱紀:至於務民之義,而揭二氏末流之弊者,則莫如韓愈。愈作《原道》,力辟離仁義而言道德之非。又曰:「古之為民者四,今之為民者六,古之教者處其一,今之教者處其三。農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商之家一而資焉之家六,奈之何民不窮且盜也?」又曰:「古之時,人之害多矣。有聖人者立,然後教之以相生相養之道。」「患至而為之備,害至而為之防。」「今其言曰:聖人不死,大盜不止,剖斗折衡,而民不爭。」「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國家。曰:必棄而君臣,去而父子,禁而相生相養之道,以求其所謂清凈寂滅者。」又曰:「吾所謂道,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焉。荀與揚也,擇焉而不精,語焉而不詳。」其言,無一非宋儒所祖述。所不逮者,其言哲學,不如宋儒之精深,未能使世之好言名理者,幡然變計耳。然自正始以降,盛行五百年之玄學、佛學,其必衰落而為新說之所代,則其機不可遏矣。
章句之學,果無用乎?曰:胡為其然也。理事相即,故非明於事無以達理,而人之一生,見聞有限,則搜采必逮於異時,此經籍所以為真理之原也。故書雅記,必資搜輯;搜輯所得,又須排比;前世所傳,閱一時焉而不可解,則須註釋;所傳不能皆確,則須考證;凡此,皆章句之士之所為。故有經籍而所知乃博,有章句之學而後經籍克盡其用。經世之士,僅能據已知之理,施諸當世。理由閱歷而啟發,亦待研索以證明。此事功、學問所以交相資。人之才性,各有所宜;而天下事亦非一手一足之烈,分功正所以協力;二者固不合相非也。然逐末者易忘其本。章句之學,逮於末流,或不計所研索之事,於世何用,亦從而研索之;且執所研索,即為有用;則轉為求知之障矣。自碎義逃難之風開,章句之士,即有此弊。朱子謂「六朝人多精於禮,當時專門名家有此學,朝廷有禮事,用此等人議之,唐時猶有此意。」讀兩書之《禮樂志》《儒學傳》,可證斯說。王方慶,史言其尤精三禮,又言其練於朝章,即此等人也。此其所為者果有益乎?善夫!歐公之言之也,曰:「由三代而上,治出於一,而禮樂達於天下;由三代而下,治出於二,而禮樂為虛名。古者宮室、車輿以為居,衣裳、冕弁以為服,尊爵、俎豆以為器,金、石、絲、竹以為樂,以適郊廟,以臨朝廷,以事神而治民。其歲時聚會,以為朝覲、聘問。歡欣交接,以為射、鄉、食饗。合眾興事,以為師田、學校。下至里閭田畝,吉凶哀樂,凡民之事,莫不一出於禮。
由之以教其民為孝慈、友弟、忠信、仁義者,常不出於居處、動作、衣服、飲食之間。蓋其朝夕從事者,無非乎此也。及三代已亡,遭秦變古。后之有天下者,自天子百官名號位序,國家制度,宮車服器,一切用秦。其間雖有欲治之主,思所改作,不能超然遠復三代之上,而牽其時俗,稍即以損益,大抵安於苟簡而已。其朝夕從事,則以簿書、獄訟、兵、食為急,曰:此為政也,所以治民。至於三代禮樂,具其名物,而藏於有司,時出而用之郊、廟、朝廷。曰:此為禮也,歷以教民。自搢紳大夫從事其間者,皆莫能曉習,而天下之人,至於老死,未嘗見也。況欲識禮樂之盛,曉然喻其意,而被其教化以成俗乎?」《新書·禮樂志序》。其言可謂深切著明矣。不惟行諸郊廟朝廷者然也,即行諸民間,如隋文帝始所期望者,亦何獨不然,然則禮樂果有何用?試以是詰禮學之家,果肯平心以思,亦當啞然失笑。然當時所謂禮學之家,則何一不如此?又有如祝欽明、郭山惲、韋叔夏輩,附會武、韋,為議拜洛、享明堂,助祭天神、地祗之禮,以滋煩費者矣。又曷怪其為世所詬病乎?章句之士如此。儒與玄、佛合流,好言名理者,隋、唐之世,亦未嘗絕。如陳希烈,史言其「精玄學」。韓思復,史言其「好玄言」。
李勉,史言其「宗於玄虛」。張知謇,史言其「曉於玄理」。陸德明,史言其「善言玄理」。李玄植,史言其「博涉《史》《漢》及《老》《庄》諸子之說」。尹知章,史言其「雖居吏職,居家則講授不輟。尤明《易》及《庄》《老》玄言之學。遠近咸來受業。所注《孝經》《老子》《莊子》《韓子》《管子》《鬼谷子》,頗行於時」。孫思邈,史言其「善談庄、老及百家之說,兼好釋典,注《老子》《莊子》」。白履忠,史言其「著《三玄精辯論》,注《老子》及《黃庭內景經》」。皆見《舊書》本傳。柳公權,史言其「博貫經術,於《詩》《書》《左氏春秋》《國語》《莊周》書尤邃,每解一義,必數十百言」。張志和,史言其「父游朝,通《庄》《列》二子,為《象罔白馬證》諸篇佐其說」。皆見《新書》本傳。皆前世清談之餘緒也。《舊書·房琯傳》:訾其「與庶子劉秩、諫議李揖、何忌等高談虛論,說釋氏因果,老子虛無」。《楊綰傳》云:「雅尚玄言。宗釋、道二教,凡所知友,皆一時名流。或造之者,清談終日,未嘗及名利。有欲以世務干者,見綰言必清遠,不敢發辭。」則居高明之地者,亦未嘗無其人。唐高祖親臨釋奠。徐文遠講《孝經》,沙門惠乘講《般若經》,道士劉進喜講《老子》。陸德明難此三人,各因宗指,隨端立義,眾皆為之屈。高祖善之,賜帛五十匹。李玄植,高宗時屢被召見,與道士、沙門在御前講說經義。陳希烈,玄宗時,嘗于禁中講《老》《易》。皆見《舊書》本傳。康子元,開元初,詔中書令張說舉能治《易》《老》《庄》者。集賢直學士侯行果薦子元及敬會真於說。說籍以聞。並賜衣幣,得侍讀。子元擢累秘書少監,會真四門博士。俄皆兼集賢侍講學士:始行果、會真及馮朝隱同進講。朝隱能推索《老》《庄》秘義。會真亦善《老子》。帝曰:我欲更求善《易》者,然無賢行果雲。尹情,父思貞,張說、尹元凱薦為國子大成。每釋奠,講辨三教,聽者皆聞所未聞。皆見《新書》本傳。然則亟於講辨之風,亦未嘗絕也。然有形質而無精神,則亦名存焉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