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李曉言回家之前拐了個道,去城中心的雲賓飯店看看她的發小,高凡。
高凡原名高不凡,從名字的變遷就可以看出他人生的變遷。他父母對他寄予了厚重希望,但是高凡同學越長越岔道,不通人情世故,不愛說話愛傻笑,見面也不會喊人,成績差就不說了,那算是他所有缺點裡面最不起眼的。
李曉言和他從幼兒園一直同班到小學畢業,知道這孫子是怎麼混過來的,所以當他讀完小學說自己不打算讀書的時候,李曉言竟然偷偷為他鬆了一口氣。
「豬果然還是適合活在豬圈裡。」
高凡聽了也不生氣,仍舊嘿嘿傻笑,然後告訴李曉言一個特大喜訊:他爸要帶他去改名了,從高不凡改成高凡。
高凡說這話的得意勁兒李曉言永遠也忘不了,感覺那天簡直是這傢伙的人生巔峰,比什麼登科及第、娶妻生子、升官發財還要開心十倍,他說了一句讓李曉言記了一輩子的話:「不凡是別人想要的,我就想要平凡,他們想要讓他們自己掙去,我就給自己掙個平凡。人得認清自個兒,爺爺我就是個凡夫俗子,還一天天頂著個『不凡』招搖撞騙,我臉熱!」
李曉言第一次拿看正常人的眼光看了高凡一眼,覺得這小子能把自己不思進取的本質說的如此有哲學意味,還是個人才!
不過這些話高凡只對李曉言說過,在別人面前他是不說的,還是傻愣愣的把自己當做大腦發育有缺陷的殘次品,別人越說他傻,他越開心。
他就這樣跟他爸學炒菜去了,他爸是雲賓飯店主廚,托關係讓他進來當個學徒,從洗菜刷碗做起,沒有工資只管飯,高凡便開始了累成狗的學徒生涯。
李曉言蹩到後門廊下,朝後廚打望,這個時候還算清閑,后廚只有高凡和另一個人在準備配菜,經過一年的歷練,他終於有資格拿菜刀切菜了。
高凡心有靈犀般抬頭一看,便看見李曉言,他趕緊放下菜刀,在圍裙上揩了揩手,走出後門。
「丫頭,你怎麼有空來了?」
高凡很開心,眼睛亮亮的,和李曉言滿臉的陰鬱形成鮮明對比。
李曉言從上到下打量他一眼,都說當廚子是個好差事,果然一點沒錯,高凡這娃越來越往矮肥圓的方向發展了,十匹馬都拉不住。他爸就是個五短身材,他完美繼承了他爸的基因,一點也沒浪費,而且私下裡肯定偷吃過不少東西,胸前和肚子上的肥肉在走過來時震顫的很有節奏。
他如今的海拔高度和李曉言相比,也越拉越大了。
李曉言笑罵一聲:「你是要把自己養肥了好宰殺嗎?」
高凡笑呵呵的,捏了捏自己腰圍上的肉:「大姑娘家說話注意著點。羨慕吧!這都是福氣,你要羨慕哥勻二兩給你。」
李曉言呵一聲:「自己留著過冬吧,我就是順道過來看看你,要放暑假了。」
高凡看了她手裡一摞作業冊,得意洋洋說道:「喲,還寫作業呢,寶貝兒加油,寫完了哥給你買糖吃,呵呵。」
這還蹬鼻子上臉了!
李曉言:「去你的,您老起駕回宮繼續切菜去吧……哦,對了,還有一件事,我家挪地方了,我媽下崗了,我們在西環路的那片平房區重新租了屋子,你要來找我,就進去后直走,到第三個巷子左拐,裡面的第四間屋子。記住了嗎,豬!」
高凡點點頭,神色暗沉了一些:「那下崗了以後咋辦,叔和阿姨什麼打算?」
李曉言:「不知道,可能要嘗試做點小買賣,實在吃不上飯就回家種地。」
剛說完吃飯問題,李曉言的肚子就很應景的叫喚了出來,聲還挺大,弄得她瞬間尷尬不已。
高凡一聽,二話沒說,轉身回后廚,沒過多久便端著一個大碗走了出來,是一碗粥,上面還放了根油條。
「快吃吧,一會兒其他人就來了,看見不好。」
高凡剛一說完,屋裡那人便嚷了起來:「凡子,啥話要說那麼久,你倆談對象還是咋滴。」
高凡沖門內回道:「就是談對象,我媳婦兒咋滴。」
李曉言剛要罵,高凡把碗塞她手裡,便回去了,還不忘囑咐道:「趁熱快點喝。」
高凡繼續切他的菜,李曉言看著那碗冒著熱氣的粥,不知怎的,心裡堵的慌,她的身體恨不得把那碗粥和油條吃干抹凈,但是她的理智和情感卻像是拉住她整個身體的韁繩,因為這碗粥在明明白白的告訴她一件事:她是個窮的連早飯都買不起的廢物。
中年女人的話又在她耳邊回蕩起來:「可別像某人一樣,家裡條件不好還一天天胡搞,一點也不為家裡考慮,爹媽都穿得像撿垃圾似的,還不把學習當回事,日後,可是要後悔的。」
她看著那碗粥,對自己嘲諷道:「李曉言,你現在是在要飯嗎?」
她把那碗粥放在門廊上,趁高凡轉身洗菜的時候,便飛快逃走了。
如果她是個百萬富翁,那碗粥她一定痛快喝完,還能調侃說自己終於沾了一下廚子的光。但如今貧窮是她心上的倒刺,碰不得,一碰就帶血的疼,她還是個敏感熱血的少女,不知道怎麼和這個艱難的世界相處,只能任憑自己的怒火敲響戰鼓,用自己的執拗來對抗這個操蛋的世界。
回到棚戶區后,快中午了,那棵歪脖子樹下已經看不見那個小崽子的人影,只有幾個豁牙的老大娘在樹下坐著剝豆子。其中一個比周圍的幾個都要龐大一些,那是李曉言家的房東,一位從山東遠嫁過來的大娘。
棚戶區的人都管她叫做山東大娘,至於她的真名,倒沒人知道,也沒人在意。她看著李曉言走過,笑眯眯說道:「長得真俊啊,長得真俊啊,比電視上的那些人還好看。」
其他人也附和著點頭,小聲說道:「跟她爸似的,不過比她爸還要精神,但是性格不咋地。」
李曉言不聾,山東大娘的嗓門有種天然擴音器效果,她的話當然鑽進了李曉言的耳朵,不過她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心想:「長得好有屁用,又不能像其他女的一樣去賣身。」
掉進錢眼裡的李曉言那個時候還不知道,人走到絕路是會做出很多不得已的事,日後當她面對絕路時,也思考過這種應聘上崗的可能性。
李曉言打算一回家就跟她爸媽攤牌,說她要退學賺錢,但離她家幾十步距離時,她就瞅見有一堆人擠在她家門口,好像都是女的,穿的衣服花花綠綠,有些堪堪只能遮住臀部。雖然都是女生,但感官刺激還是比較大,李曉言趕緊把目光往上放,略微有些不適。
她從這些花花綠綠中擠進去,聽見「哐當」一聲脆響,她媽正把一口鍋砸到地上,指著她爸吼道:「是你們家家教不好,還是我家家教不好,你搞錯沒有,就你那個爹媽,你還有臉說別人。」
李曉言爸指著她,雙眼鼓脹,額頭上的青筋爆裂而出:「老子今天就告訴你,你他媽別給臉不要臉,嘴放乾淨點,我爹媽就算是人渣混蛋那也是我爹媽,輪不到你來說,你說你這幾年盡到做媳婦兒的責任了嗎,惡婆娘一個。」
曉言媽全身發抖,把聲音又提高几個分貝:「牛日出的棒客,呸,鎚子爹媽,你爹媽那麼好你回去抱著你爹媽睡,抱著你爹媽死。」
李曉言爸飛起一腳就踹向了邊上的桌子,那張桌子下面是木架,上面是石板,一下被踹倒以後,石板砸在地上,碎成了幾塊,聲音震的在場所有人渾身一顫,臉色灰白。
又有更多人圍過來看熱鬧。
李曉言進屋后,門內側貼著一個女人,高高瘦瘦,白白凈凈,不過看她穿的那身衣服,應該和外面的那些女人是一夥的。她一隻手還牽著一個小孩,李曉言走進去后才看到,那小孩滿臉泥漿,穿著開襠褲,可不就是早上那個小兔崽子。
小兔崽子原本傻獃獃的咬著手指,他見到李曉言后,立刻將手指拿出來,做出炸毛的小樣。
李曉言撲上前抓住她爸要砸凳子的手,冷冰冰說道:「有事就好好說清楚,打架好看是嗎?」
她爸被她冰冷的聲音激靈了一下,斜著眼瞧她,慢慢將手上的凳子放下來。
「媽,到底咋回事?」
李曉言媽也不說話,在那裡站著直抽氣,滿臉的怨毒。
這時,從另一扇門後面傳來一個冷靜又稚氣的聲音:「我來說吧。」
隨著聲音出來的是一個戴著眼鏡的小男孩,亂糟糟的頭髮,亂糟糟的衣服,腳上穿著拖鞋,一眼看上去從上到下都是亂糟糟的觀感。
「今天早上,我看見你踹了許錚一腳,我就告訴了許錚他媽,讓他好好看住孩子,許錚他媽帶他來討說法,讓你給許錚道歉,結果你爸媽聽后開始互相指責對方沒把你教好,開始只是指責對方,後來開始指責對方爹媽,然後……」
小男孩沒把話說完,他叫劉家豪,是山東大娘的孫兒,也算是李曉言家的小房東,雖然剛讀完小學,但整個人有種異常冷靜的氣質和條理清晰的思維,他是棚戶區人盡皆知的書獃子,李曉言家搬來時,他從窗戶里偷偷看過李曉言,不過李曉言今天是第一次看見他。
李曉言:「你哪位?」
劉家豪:「我叫劉家豪,劉備的劉,家國的家,豪邁的豪。」
李曉言:「哦~~~你只看見我踹他,那我為什麼踹他你看見沒有?」
劉家豪扶了扶眼鏡:「沒有。所以我也跟許錚媽說過,先過來問清楚再說。」在李曉言銳利如刀的目光中,劉家豪全程端肅鎮定,臉上沒有半絲波瀾,好像法庭上的辯護律師。
李曉言走到那高瘦女人身邊,看了看她邊上的炸毛小獸,冷笑道:「那四眼仔說的不錯,你確實應該好好看住他。」
說完,她把自己的一隻腿抬了起來,用手勾住腳踝,單腿跳著在那些女人面前晃了一圈:「看見這個牙印沒有,就是他咬的,我早上出門的時候看見他在吃泥巴,就好心把泥巴打掉,誰知道他撲上來就咬我,我扒不下來,只是輕輕踹了他一腳,誰該給誰道歉,你們說吧?」
眾人一時語塞,那牙印看上去確實是小孩子的齒形,而且許錚的腦子有點問題是眾所周知的事,吃泥巴也不是一兩次了,這麼一看,倒真有可能是許錚對不住別人在先。
有時候,剛想睡就有人遞枕頭。李曉言還在為自己洗刷冤屈,誰知道她那一跳一跳的動作不知道刺痛了許錚哪根神經,他又想起了早上李曉言后跳幾步時他被拖著在地上磨,屁股蛋子被沙石刺痛的感覺。
他雙眼炯炯,像是盯住了獵物的小豹,趁他媽一鬆手的間隙,他黑旋風一般竄出去,張開嘴就叼住了李曉言站地上的那隻腿,李曉言還沒反應過來,周圍就叫嚷起來,過了兩秒,李曉言凄厲的慘叫聲就充斥了整個屋子,幾乎要把屋頂沖翻。
「靠,你他娘的真屬狗的?!」李曉言也顧不得在人前假裝矜持了,直接罵了出聲。
於是,兩條腿都蓋上了牙印,湊了個雙喜臨門,禍不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