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許錚媽剛完事一個,這幾天生意不太好,氣有點不順,就穿好衣服坐在屋裡休息,當她看見許錚捧著桃走到她跟前,巴巴看著她時,第一反應竟然是她這個傻兒子居然學會偷東西了。
她一下撕開許錚嘴上的膠布,扯著他質問道:「這是哪裡來的,快說,是不是去別人家偷的,你說不說?」
許錚哪裡說的出來話,他只是木然的看著他母親,眼神清冷似水。
許錚媽急哭了,把許錚打橫過來放在在大腿上,揮著手就往他屁股上招呼:「好啊你,都學會偷雞摸狗了,小時候偷針,長大了偷金,等你以後坐牢了誰管你,腦子壞心也壞,我養你做什麼,還不如養條狗,你跟你爸一個貨色。」
許錚媽以為他聽不懂,不知道痛,就把這些日子積壓的怒火焦慮都撒到她兒子身上,她也知道自己這兩年脾氣越來越大了,越來越容易陷入焦慮憤怒的情緒,她不知道為什麼日子好過了自己還會這麼難受,所以只能把氣都出在這個傻兒子身上。
許錚一聲不吭的聽著那些罵他的髒話,那些話在他這裡是斷片的,連不成一個有邏輯意義的實體,但那個桃被他母親使勁摔在地上,摔了個稀爛,他盯著那個歇菜的桃,好像掉進了一個冰窟里,頂上全是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暗雲洶湧。
……
李長青還了小貨車,付了租金之後,回到家和李曉言一起算成本,桃的進價是3毛5,把運費和損耗算上,差不多投6毛一斤。
「那就賣一塊吧,如果都能賣完,能賺四五十呢,不少了。」
那時候吳貴芬在繅絲廠的工資是70塊一個月,如果這些桃兩三天內能賣完,那就相當於一個星期內賺了四五十。吳貴芬有些眩暈,彷彿看著大紅的毛爺爺正在前方向她招手,有些不真實。
「走,現在就去,桃不禁留,要快點賣完才行。」
一家人趕緊整裝出發,父女倆背桃,吳貴芬拿著口袋和桿秤,在經過一個巷口時,還隱約聽見女人歇斯底里的叫罵哭喊聲,聽的人心寒。
吳貴芬側耳一聽:「好像是那個小傻子的媽,她在打他。」
李曉言眉頭一凝,朝深巷裡望去,長長的巷子幽深晦暗,有股難以言述的壓抑。
「聽起來打得還挺很,那傻逼孩子怎麼都不知道吭一聲?」她心裡這麼想著,覺得堵的慌,痛苦的事她見的多了,但面對痛苦這麼逆來順受的她還是第一次見,覺得許錚都快百忍成仙了。
李長青催促道:「別人家的事少管,快走快走。」
三人重新出發,急急忙忙在坑窪不平的路上走著,還好那個三岔口離得近,只走了一條街便到了,有兩輛大巴車停在那裡等客人,車附近有賣玉米餅的,有賣面的,有賣煙的……也有一個賣水果的。
熟話說得好,賣石灰的討厭賣麵粉的,更何況是同行,那是一見面就自動結下了怨。那個賣水果的也是兩口子,長得蠻橫,女的長臉齙牙,眼角往下耷拉,男的寬皮大臉,堆滿了橫肉。兩人都目中含刀射向了李曉言一家,帶著幾分警惕。
不過他們的生意排面明顯要比李曉言家大一些,他們有兩輛自行車,每個自行車上擺了兩個筐,所以一共有四個筐,裡面有四種不同的水果——蘋果、梨、桃還有幾個西瓜。
他們的桃比李曉言家要漂亮一些,也賣一塊錢一斤。
最前面的位置已經被佔了,所以他們只能在後面擺放兩個筐。也有人來問,但一聽說一塊錢一斤就癟癟嘴走了,遇到個別脾氣差的還嘟囔一句:「人家那個桃比你們好都才賣一塊,你們這個哪裡值得起。」
買水果的人確實不多,其中百分之九十九都在前面買了,李長青把價格降到八毛五分后才終於開張一個,而且煮熟的鴨子到嘴邊還飛了,因為他們算的慢,上稱后三斤四兩,李長青還在算呢,那大巴車就發動引擎,轟轟作響,客人也不要桃了,拔腿就跑衝上了車。
他們涼颼颼的看著前面那兩口子,不管幾斤幾兩,賣多少錢一斤,幾乎剛一過稱,兩人就把總價算出來了,又快又准。
李曉言覺得臉上紅辣,她數學是出了名的好,結果連兩個小商販都算不過,她自己清楚速算不等於數學,但她爸媽卻不清楚,開張生意黃了后忍不住埋怨她兩句。
「你讀那麼多年書還算不出來,白讀了。」
「曉言,你不是數學還不錯嗎,怎麼會考試卻不會用,讀傻了。」
李曉言聽得芒刺在背,心情不好就開口回懟:「是,我讀傻了,那我就不讀了,放完假就退學,還省錢。」
她爸一聽就炸了:「說了兩句你還不樂意了,你做對什麼了,當自己是皇帝的女兒,想幹啥就幹啥?」
李曉言面色如土,但她覺得在外面吵架很掉分,尤其是像現在這種狀況,簡直是在給別人演笑話,便生生吞了湧上喉嚨的火氣,走到後面的一塊石頭上坐下,雙手托腮,瞅著前面。
少女在她十三歲的年紀,就學會了控制情緒,什麼都往心裡吞,原本俊俏的五官也不自主的染上幾分嚴肅冷峻,連她自己也察覺不到。
一直到末班車開走,李曉言家一共做成了兩筆生意,價格一降再降,最後降成了七毛五。
那兩口子的四個筐幾乎都見底了,便笑嘻嘻推著自行車準備回家,走之前還不忘關照一下同行,特地過來跟李長青媽安慰道:「你們這桃沒買好,不漂亮,下次別買這種了。」
李長青不理他,昂著頭看著前方,還是吳貴芬不尷不尬應了一句:「剛做生意,不太懂。」
「呵呵,都這樣,都這樣。一會兒這裡就沒人了,你們也快點收攤吧,晚上不安全。」
他說完便哼著小曲走了,喜悅的小曲和門庭冷落的凄涼形成了強烈反差,越發唱的人心寒。
吳貴芬看著那兩筐丑桃,想著那一百五十塊打了水漂,心裡像挨了幾刀那麼疼,止不住抱怨:「說了讓你買好看點的,你看你買的都是什麼貨色……」
李長青攥緊拳頭,右腳使勁一跺地:「閉嘴!再說話我把這兩筐桃都踹翻。」
吳貴芬雙眼一瞪:「你跟誰發氣?自己不動腦殼怪的住別人……」
李曉言坐在後面看著這場罵戰,幾乎心如止水,不僅如止水,甚至還有點想笑,她第一次意識到,其實成年人也不怎麼樣,遇見問題就被情緒牽著走,在情緒中沉淪,好像被命運提著一塊葫蘆卜,在前面引著團團轉。
她剛一想到這裡,就猛然想到自己那天在學校里被激發出來的情緒,不也是被命運耍弄的團團轉?
在那一瞬間,她就像被尖石鑿開了腦袋,窺見了那玄之又玄的命運天光。
不過別人窺見命運之光時生髮的往往是敬畏和膜拜,而這一位,生髮的是冷漠和挑釁:二逼崽子,你在上面玩遊戲是吧,那我陪你玩到底,頂多不過一個死。
趁著李曉言父母還沒踹翻兩個筐時,李曉言上去把她爸拉開,她身子還沒長熟,手勁卻不小,她爸被抓著猛地往後退了兩步,差點沒站住。
李長青:「反了你了。」
李曉言:「閉嘴!」
她端出一張冷酷無情,六親不認的臉,讓她爸媽瞬間啞了火。
這孩子雖然一直不大溫順,偶爾炸炸毛,但這一瞬間,幾乎是讓人不容置喙的堅硬如冰,完全不像個十三歲的少女。
她從她媽手裡扯過杆秤:「媽,你回去做飯,做好了端來。桃不禁放,今晚我跟我爸在這裡守夜,他不守我就自己守。對了,拿兩把刀來,以防萬一。」
這個時候晚上常有打架鬥毆事件,大大小小的老闆搶地盤,下面養的打手互相火拚,有許多社會閑散人員以此為生,有一些男孩和李曉言差不多大,家裡實在窮的揭不開鍋給逼的。
吳貴芬本想說「算了,還是命重要」,但看著女兒尖冷鋒利的眼神,又吶口不言,邁著小碎步飛奔回去了。
其實李曉言心裡是有算計的,晚上雖然危險,但晚上也有機會,那些歌舞廳就是晚上營業,大約三四點的時候那些醉鬼才從裡面搖搖晃晃出來。能在那種地方醉生夢死的都不差錢,所以不會為了雞零狗碎幾毛錢去講價,而且晚上黑,他們看不見桃長什麼樣。
這是在刀尖上求財,一般人不敢,但像李曉言這樣要錢不要命的就敢。
天慢慢黑了,一直到晚上十二點,他們一個生意也沒有,這個三岔路附近有五個歌舞廳,李曉言特地把筐挪到路口顯眼的地方。她爸和她都坐在石頭上守株待兔,她媽回家睡不著,心裡發慌,便拿著一張席子,在父女二人背後的一個屋檐下鋪開睡了,像個流浪漢那樣,雖然睡不著,心裡卻踏實了許多。
一家人換著休息,差不多熬到晚上三點多,果然如李曉言所想,那些喝的面紅耳赤的醉鬼們陸陸續續出來了,有的後面跟著小弟,有的左擁右抱摟著歌舞廳小姐。
他們看見了李曉言的攤,正好口渴了,便接二連三走過來買桃,這些人也不上稱,就每個人拿兩個,然後問李曉言多少錢,直接從兜里掏出碎錢扔給李曉言,嘩啦啦從她身上滾落到地上。
他們笑哈哈走了,李曉言像被鐵汁子從頭淋到腳,呆立幾秒,然後彎下身去撿那些碎錢,折好後放進兜里。
「這算啥!?」她冷笑著對自己說,「你不是要去賣身么,這還趕不上賣身的十分之一呢。」
看著有生意,連她媽也精神了,趕緊過來幫著一起賣,一直到凌晨四點多,一個歌舞廳的小妹把最後一點尾貨都掃光,他們這第一筆買賣才算大功告成。
李長青媽背著框,喜氣洋洋的在前面走,李曉言在後面跟著,手裡拎著兩把刀,有些虛脫,她神經緊張了一晚上,現在終於放鬆下來,便有些不由自主的飄浮。
回到家,在燈光下一數,拋去成本,這兩筐桃凈賺了九十五,這可把吳貴芬樂開了花,雙眼笑成了月牙狀,李長青也挺神氣,洋洋自得開始往自己臉上抹金:「我說了吧,肯定行的,聽我的錯不了。」
「呸,你想搶功勞也要看看正主在不在,這多虧了曉言,沒想到晚上的生意這麼好做。」
李曉言看著她爸媽笑意盎然的模樣,突然有點慌,忍不住提醒:「晚上那個錢,掙得危險,以後要想辦法在白天掙錢才是出路。」
「對,對,曉言說的對。」曉言媽喜氣洋洋的應和道,顯然沒有認認真真聽進去她說的意思,李曉言有點無奈,就去洗漱睡覺了,她是真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