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流水浮燈覓知音
「什麼人!」夜色中一道寒光,小榮子的長劍搭在那人的肩頭。
皓月連忙跑進帳中來到我身邊,低聲說:「怎麼辦,小姐?」我沒有說話,心跳得厲害。
夜空中響起男子爽朗的笑聲,小榮子不敢妄動。
「姑娘好簫聲。」他開口說道。
「敢問您是?」我強作鎮定。
那人沒有說話,手中變出一隻白玉簫,夜色下閃著溫潤的光,彷彿他的肩頭沒有利劍,自如地吹著我剛才的那一曲《流水浮燈》,卻是不一樣的感覺,少了哀婉,多了輕靈。我站在原地一動不動,被他的簫聲吸引,他吹簫的水平在我之上啊。
可是,這世間在我之上的人又能有幾個?
我的樂器音律是大羲朝造詣最高的樂師清流子所教。當年,他流落京城被父親所救,在凌家當門客時教了我,之後被父親舉薦進入宮廷當樂師,深受先皇喜愛,封為天下樂師第一人。可遺憾的是他再未收過弟子,我從師於他的事,父親也從未向外人說起。
我暗暗吃驚著,一曲終了,出乎意料地我竟不由拍起手來。
簾外人雙手一揖,看著遠處一盞漸近的宮燈。
「先告辭了。」說完,他轉身匆匆離去。遠處的宮燈與那抹漸遠的身影會合,一同朝廊外走去。
「小姐。」皓月怯怯地叫了我一聲。我收回目光,「回宮吧,夜深了。」
第二天用過早膳,我抱了琵琶,正想去煙波亭,可是走到坤寧宮門口,又返身折了回來。
正在收拾內室的皓月不解,「小姐,您怎麼回來了啊?」
我讓紫櫻將琵琶收進紅木匣中,解下身上的灰色蜀錦披風,默默地坐在窗前,望著窗外明媚清新的天空,不做聲。
皓月端上銀耳冰糖燕窩粥,放在我面前,「小姐,先喝了吧。」
我端起淺口白玉蓮花碗,用銀匙攪了攪裡面的粥,又放下。
皓月上前接過,「小姐,不燙,正好的。」說完,又要遞給我。
我搖搖頭,「我現在不想吃,你去把蕙菊叫來。」
「娘娘,您找我?」蕙菊站在我面前,手上還拿著拂塵。
我看了一眼身邊的皓月他們,說:「你們幾個去忙吧,蕙菊你陪我說說話。」
皓月看了我一眼,眼中滿是疑問,還有些擔憂。可她見我只笑,便沒有多問,就帶著其他人出去了。
蕙菊奇怪地看著我:「娘娘?」
我慢慢地燃起花梨木八仙桌上的百合香,停了一會兒兒才說:「蕙菊,自那日柳妃來之後,她再來過么?」
「沒有了,娘娘。之後您不就送子孫餑餑給她了么。就沒有來了。」
「哦……」
蕙菊見我不再說話,便小聲說道:「娘娘,那小的先下去了,一會兒黃敬要送食材來了。」
「下去吧。」我看著蕙菊就要走到門口的背影,突然說:「蕙菊,你拿一套你的衣服來,再把皓月的腰牌拿來。」
「娘娘?」蕙菊不解。
「去拿吧。皓月在坤寧宮內可以不用帶腰牌的。還有,別跟皓月說。」我眨眨眼睛一笑。
「是。」蕙菊領命下去了。
我端起已有些涼的燕窩粥,吃了兩口,露出了一絲淺笑。
蕙菊拿來的是一身銀灰色的錦緞侍女服,上面有朵朵淺粉的菊花。我從首飾盒中挑出幾枚雛菊樣的簪花,把頭髮盤成最簡單的髻,拿了皓月的腰牌悄悄離開坤寧宮。
許多年後我再次回憶起這天時,仍有著深深的感觸:是這一天改變了我的生活,甚至我的命運。
我去了煙波亭,一路上忐忑不安。
昨夜的那個男子會是何人呢?這後宮之中男子是不得入內的,特別是夜裡。
可他的聲音不像是皇帝的聲音,彰軒帝的聲音低沉且充滿威儀,可昨夜的那個聲音卻是溫和的,聽他的笑聲彷彿是沒有任何負擔,只有清心寡欲之人才有那樣的笑。
可是,深夜裡在後宮的男子還能有誰呢?從那盞迎他的宮燈來看,他應該不是偷偷潛入之人……
一路上,我就這樣想啊想啊,雖然心裡是害怕的,可是自己還是忍不住想要去煙波亭。以前常聽人說「知音難尋」,雖沒有交談,可是聽那人的簫聲,那麼熟悉,曾經在那樣一個夜晚,我也是聽到過的。
我的直覺告訴我,就是他吧,我的知音。
忍不住啊,雖然我一直跟自己說:「凌雪薇啊,你是堂堂宰相之女,又是皇后,你不是已經決定把這顆心埋葬了嗎?不是一直安於過現在這樣平淡的生活嗎?不是不在乎是否有人能聽到你的琴你的簫嗎……」
可是,忍不住啊。所以,我借了蕙菊的宮女裝,只是想知道昨夜的那個人是誰,會不會也將煙波亭里一個吹簫人引為知音。心中暗暗發誓,如果沒有人,我就再不去煙波亭,就一心做一個虛無的皇后。不再在乎什麼,包括,我的家族。
還有幾步就能看到煙波亭了,我的心跳得厲害,只是一曲《流水浮燈》而已啊,為何現在自己這樣不同尋常呢?
近了,近了,我已經看見煙波亭隨風飄擺的羽紗。可是,沒有人。心忽然落空了似的有些憋悶,是對自己要從此踐諾真的避世而心存不甘?還是希望落空后的失落?我不知道。
走進煙波亭,眼前一亮,在亭中的石桌正中,有一塊白色平紋布包裹的物件,小小的。我小心地上前,忐忑著輕輕打開,我一手捂住了自己就要叫出聲的口。平紋布里,我的碧玉木蘭簪靜靜地躺在那裡,散發著柔和的光,我喜得一把抓起放在胸口。
這時,一個聲音在身後響起,「看來,這件東西是姑娘你的。」是昨夜的那個聲音。
我回身,他依舊站在羽紗帳外。隔著羽紗我看不太清楚他的容貌,但是我知道那是一張俊美到極致的臉。
我心中彷彿有小小的花朵「砰」地綻開,嘴角不由浮上笑容。想起自己身上穿的是宮女的服飾,他定是什麼皇親國戚,按禮數,我應該向他行李。於是,我連忙行禮,可是又不知該怎麼稱呼他。
許是看出我的為難,他笑笑,「起來吧,我叫沈羲赫。」
我心中一驚,他是裕王!
「你是?」他問我,但沒有走過來,我們就這麼隔著簾帳,彼此看不清容顏。
「奴婢是一個在此打掃的宮女。」我低頭不知怎麼說,隨便謅了一句。
他笑了,搖搖頭,頭上的紫金白玉冠反射著陽光,有些耀眼。
「打掃的宮女身邊還有人服侍?本王還是頭一次見識呢。」他戲謔地笑著,卻並無嘲諷之意。我輕輕地笑了。
他察覺到我的笑,問道:「你是皇上的妃子吧。」我不說話。「你不是柳妃,也不是和妃、麗妃,安嬪?如貴人?」
他說出的都是現今在彰軒帝身邊得寵的女子。
我搖搖頭,「我只是宮中一不得寵的女子。王爺,您不用猜了。」
「聽你的聲音想必是性情溫婉之人。」他笑了笑,就地坐在亭子的階梯上。
我慌忙說:「王爺,坐到石凳上來吧。」可心中又在掙扎。
「不了。」他背對著我,擺擺手,「這樣你就不用怕我看到你的容貌了,我若真的進去,無論你我可都犯了宮規。你也坐吧。」
我緩身坐下,不知說什麼。
「昨天那首曲子叫什麼?」他突然開口問道,聲音清遠。
「《流水浮燈》。」我輕輕說。
「好名字。」他拿出簫吹奏起來。在這高高的煙波亭外,襯著旁邊的碧波,他不像個身份顯赫的王爺,倒像個隱居之人。
可是,即使別人不了解,我也是知道的,他和二哥一樣,是沙場上的猛將,手中握有雄兵。
曾經父親力主他赴西南鎮守,彰軒帝還與父親生了嫌隙。
現在太平盛世,彰軒帝不願手足在外,便讓他負責京畿的安全。
我就靜靜地坐在那兒,隔著簾帳看著他。我聽二哥講過裕王在沙場上的勇猛與智謀,也聽宮人們議論過他的天資與隨和。我又一次忘記自己是誰,忘記這裡是哪裡。
「姑娘為何會到這九曲長廊呢?妃子們不是都喜歡棲鳳台么?」一曲未終,他突然停下問我。
我一愣,脫口而出:「王爺為何不吹完呢?」
他不說話,等我的回答。我站起身走到欄杆邊,望著遠遠的棲鳳台,彷彿看到了那裡的衣香雲鬢,隨後淡淡地反問到:「為何要去呢?」
輪到他不說話了,我繼續說:「為了皇帝的垂憐嗎?我不需要。在皇宮裡平平淡淡也不是壞事啊。」
他點點頭,「是我錯了。姑娘的性格,應該是不齒與那些女子爭風的。」
我靜默地笑著,卻見他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塵,轉身面向亭內,「姑娘,在下先告辭了,今日要與皇兄一同用午膳的,不能遲了。」
「王爺走好。」我微微施禮,他笑著轉身離去。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我的視線之外,我又坐下來,感嘆時間流逝得真快,彷彿只一剎那就過去了。我摸摸懷中的碧玉木蘭簪,露出會心的笑容。
還沒到坤寧宮,遠遠就看見宮門外站著大群的宮女太監,我心中一驚,看那些宮女的服飾並不是皇帝身邊的打扮,心中才些許安定下來。
可是,如果不是皇帝,那麼這皇宮中還有誰能有這般架勢?我慢下腳步,心中突然明朗起來:這皇宮中,除了她,還能有誰?
「這坤寧宮還真不錯。」我剛來到宮門,就聽見一個清亮的聲音說道。
遠處紫櫻馨蘭玉梅蕙菊和小福子小祿子小喜子恭敬地站在正殿門外,皓月和小榮子想必是去尋我了。小福子眼尖看見我,正要喊出什麼「參見皇後娘娘」的話,我輕輕一個「噓」的手勢,示意他不要作聲。
「姐姐說笑了,哪比得上你的昭陽宮呢?」另一個聲音說著,伴著笑聲。
我暗笑,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宮女衣著,心想,看來今天要扮一回皓月了。也好,總算這宮裡的日子還有點樂趣。不過,這柳妃也有意思,看來上次她自己一個人來覺得沒意思,這次又帶了別的妃子來坤寧宮「遊玩」。
我四下打量,這院子中的女子還真不少,不過有一大部分是侍女打扮,看著像妃子的有兩個,為首的一襲柳葉飄飛淡綠錦紗裙,頭上只有簡單的玉石飾品,雖樸素但更顯得婀娜。
她旁邊一個女子身著櫻粉的宮裝,上面綉著繁複的芙蓉花。不過卻是「山水芙蓉多艷麗,隨風楊柳最婀娜」。
看來,這綠衣女子應該就是當今皇上最寵愛的柳妃了,那粉衣女子應該是其他哪位正值恩寵的妃子。
不過柳妃今日如此的穿著簡單,恐怕也多是因為她懷有身孕的原因,因此不是妃應有的打扮,也就少了幾分明艷。
「安貴嬪這話就不對了。」柳妃手輕輕地放在自己的小腹上,「這坤寧宮怎麼會不好呢?這可是皇后住的地方。」
她的口氣在皇后二字上加重了,面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妹妹說錯話了。」那貴嬪尷尬地笑笑,「姐姐莫怪。」
「你是何人?」柳妃身邊的一個侍女看見了站在院中的我,口氣嚴厲地問。
我快步上前,朝柳妃微微施禮,「參見柳妃娘娘,參見安貴嬪。」
「嗯,起來吧。」柳妃的聲音傳來,滿是高高在上,「你是什麼人?」
我心中想笑,不過還是低著頭道:「奴婢的是這坤寧宮的宮女,叫皓月。」
「哦。你去通報你家主子,就說柳妃來了。」她環視著坤寧宮院內的布置,根本沒有看我一眼。
「回娘娘,皇後娘娘現在不在宮中。娘娘每天此時都會去宮裡的靜心庵抄錄,奴婢是回來給娘娘取經書的。」
「靜心庵?」那安貴嬪笑出聲來,「這皇后也真是,宮裡明明有專門禮佛的明鏡堂不去,偏偏要去那冷宮邊上的靜心庵。」
她還要說什麼,被柳妃一個眼神制止住了。
「我們走吧。」柳妃說著轉身,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又轉看向其他人:「出來這麼久,本宮也有些累了。」
「恭送娘娘。」我行了禮,看著柳妃、安貴嬪和她們的隨從消失在坤寧宮門外,才直起身走進坤寧宮正殿。
蕙菊他們跟著走進來,紫櫻上前行禮想要說什麼,卻被我一個手勢止住。
「蕙菊,幫我更衣,其他人都下去忙吧。」我一邊向東暖閣走去,一邊吩咐著,隨手摘下頭上的簪花。
我在蕙菊的服侍下,穿上了白色繪有魚游荷間的細絲錦緞裙,「皓月和小榮子呢?」
我拿起木梳有一下沒一下地梳著長發。蕙菊挑出一枚白玉錦鯉長簪。
「娘娘,柳妃來的時候,皓月和小榮子就去尋您了。這午膳都過去半個時辰了,您現在要不要用些?」
蕙菊將我披散下來的長發盤好,插上簪花,看著銅鏡里的我問道。
「端上來吧。再讓紫櫻和小祿子去把他倆找回來。」我站起身在鏡中照了照,笑意就不由自主地浮了起來。
「娘娘何事這麼高興啊?」玉梅將飯菜端上來,看著在鏡前笑著的我,微笑著問。
「哦,沒什麼。」我有些慌亂,趕緊走到桌前坐下,嘗了一口菜,點點頭,「嗯,不錯。」
「娘娘,今天您怎麼能給柳妃行禮呢?怎麼說您也是皇后啊。」蕙菊端著茶水進來,有些不解地問。
「我穿著你的衣服,怎麼能說是皇后呢?穿著那種衣服說自己是皇后,豈不更讓柳妃她們笑話。」我微微笑了笑,「這是柳妃第二次來了吧?」
「是的,娘娘。上次來您也是不在。」蕙菊回答著,「上次是柳妃一個人來的。不過兩次都沒有進到正殿,只是在院中停留了一陣。」
我點點頭,「皇后不在,她自然不能進入正殿。柳妃再得寵,也是不能太逾越宮禮的。更何況,我們凌家在朝中的功名遠大於她柳家,她自然也會有些禁忌的。」
「可是,聽說前幾天皇上答應把安陽郡主嫁給柳妃的弟弟了。」蕙菊有些擔憂地說。
我不以為意地笑著,「安陽郡主是皇上的表妹,其父安平王在朝中沒有什麼勢力,且不問政事,是個閑雲野鶴之人,在先皇的幾個兄弟中是最沒有野心的。更何況皇上自然不願看到這朝中再出一個『凌家』,不是嗎?」
我飲了口茶,看了看窗外,「皓月和小榮子還沒有回來?」
「在找了,娘娘。想來他們不知道您已經回宮了,正四下尋找呢吧。」蕙菊為我加滿茶水,「奴婢再讓小福子去。」
我擺擺手,「不了,人多動靜太大,不好吧。等皓月回來了,讓她過來。」
「是,娘娘。」蕙菊說完下去了。
我的心卻莫名地不安起來。我回來的路上並沒有見到皓月,而皓月如果沒有在煙波亭看到我也會回來的呀,她知道我不會去別的地方的。
是出了什麼事么?我越想越不安。不過,皓月是做事謹慎之人,我告訴自己,不會有事的,一定不會有事的。